“妳不用回家嗎？”
“嗯……反正家裡也沒人。”
我遞給她長柄刷。映照著微醺的紅，我把一桶彩霞潑在地上，初秋的水花有些涼，我們把笑聲和秋天一起刷進泡沫裡。
眼前這個拿著長柄刷刷地的女同學是我唯一的友人，一開始她總是在偷偷看著我畫圖，我也都假裝沒發現，她便更加大膽地盯著我的畫。我只覺得她傻得可愛，就把畫好的圖送她了，她有些害羞。倒也不是因為有多孤僻才沒有朋友，僅僅是“被他人討厭著”這個可悲又草率的共同點，我們得以接近、信任彼此，成為對方世上的唯一。
相處了一年以後才知道我們興趣也都差不多，諸如聽歌的類型、喜歡的歌手，喜歡看動漫，就連討厭數學這種幼稚的喜好都不約而同。
“討厭數學是人的天性啦！那些喜歡數學的傢伙們才奇怪吧！”
那時她少見地皺眉，像吃了苦瓜一樣搖頭。地板總算是乾淨了，我們如七旬老頭般扶著長時弓著而痠痛的腰。
秋天的天空總是黑得特別快，潑上了墨水似的，在第一顆星辰探出頭時，我們互相道別。
日子彷彿被按了快進鍵，我們被逼迫前進。我走過那顆秋海棠總會摘下一把芬芳贈與我的好友，這是她最喜歡的花，奈何今年謝得特別早，只能讓她失落了。
我將這些在狹小世界裡的、明天推著今日過去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日子之中，能夠偷得一刻歡顏的小事，視若珍寶。只因這每一日，都太難過。我們自出生以來，這世界就像忘了為我倆留位置一樣。
“喂！廢物看屁啊！”一腳踹在她身上。
於很多人而言，開學能和同學相見，多是一件美事不是嗎？但我想，對她來說即是把自己推向地獄吧。眼見她被一腳踹在地上，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來不及反應，一顆被揉爛的紙團甩在她臉上。二十九道冰冷的視線刺向我的摯友，沒有人出聲遏止，更多的也只剩那複數個幾近零度的笑聲了。
沒有人出聲遏止，沒有人伸出援手──當然，也包括我。那個“犯人”似乎心裡不夠暢快，順手把她桌上的試卷往地上撥，罪惡的那隻腳指揮鞋印玷汙了潔白的卷紙。額前的碎髮遮擋她的眼神，那眼神是抵抗、是忿恨、亦或膽怯，在場沒有人知曉，不過比起那些無用的情緒，她更多的還是漠視和不在乎吧！她仍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我是個罪人，罪行同欺凌者無異。這場存在了一年的犯案今年也在開學日的來臨下持續下去。反正大家也習慣了不是嗎？也只能去習慣了吧！如果不想被討厭，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害者。我們也只是不想被討厭啊！如果妳的歲月靜好，就一定有人替妳負重前行。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男同學許是覺得無趣便散了。她獨自整頓好凌亂的座位，拍了拍裙子若無其事地坐回位置上。而我就連伸手、關心她的勇氣都沒有。如今回想起都不住地嘲笑這廢物般的自己。
下午五點，人去樓空。
“痛嗎……”明明關心的話語多得數不勝數，搜刮進腦中所有閃過的詞彙，編織了一下午該如何開口的句子，到了嘴邊卻只剩這兩個字了。
國文考一百分也沒什麼用啊！我心想。
“習慣了。”沒有表情。
無論再怎麼仔細，把耳朵湊近她嘴邊也感受不到意思溫度的語氣（當然我不可能會這麼做）我背後涼了一半。今日的天空很黑，沒有半顆星星出現，月亮也偷懶沒有照亮天空。她向地面潑了一桶水，我同往常一樣取來兩隻長柄刷。
“對不起……”
“……”她沒有說話，瀏海遮住她的雙眸，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跟老師說吧？”我沒敢看相她，這本該在一年級就做出的舉動，卻遲遲沒有付諸實行。
“拜託，這個問題妳已經問一年了！”她笑著抬頭，順便撒了一把洗衣粉在地上。也確實是問了一年之久，但我得到的答案卻總是否定的。
“告訴老師能怎樣？老師不也只能請家長、把那些同學抓去罵一罵，事情任然不會改變的！”
“......”
“而且我媽也不管我，你知道的......”

重修和重发了好几次，都违规了，我再改改，就用谐音吧

這句話一字一字烙在我腦裡。
她笑著，那笑容卻無法形容的苦澀。
之後的對話我已經記不清了，我依稀記得她好像還聊了幾句天氣很冷，成績單發了之類的，我也已經沒有心思去聽了。
我不只一次地渴望她能對那些不公與欺凌有所反抗，哪怕是一個眼神，一滴眼淚，我都能夠誓愢（si第③声）去捍衛（至少現在的我是這麼想的）但也許我根本沒有那個勇氣吧！多麼矛盾而可笑的友誼。
我也不只一次地冀望她能把那些應有的忿恨、怒意和悲傷朝我發洩，要罵我要打我還是向我哭泣也無所謂啊！讓我得到一個罪人應得的恨吧！
“這不是你的錯吧……反正沒有人會覺得是你的錯就好了不是嗎。”她只朝我丟下這句話。
但是世上哪有什麼對錯，對錯本身就是由人所定義的啊……回過神來我已站在海棠樹下，回家的那條路上了。
昏暗的街道，冷冷的黃色燈光打在我臉上，十月份的晚風順開我的髮梢，也把這亂七八糟的心思吹走了一些吧。拖著一身的疲憊，機械式地打開家門，明明已經晚上六點了肚子卻沒有一點空間裝得下東西，反而覺得隨時會溢出什麼。
大概七點，媽媽帶著兩個表弟回到家。阿姨也跟我們異樣住在林口，阿姨在林口長庚任職護士，平日必須工作到九點才能下班，所以兩個幼稚園的小表弟就送到我家照看。
大人們總說小孩是天使，我可不這麼認為，把他們比作惡魔好像也有些過份，只是人類祖先的進化彷彿沒有帶上他們似的，表弟就像兩隻猿猴一樣天天尖叫打鬧。
打碎我的鏡子和八音和不說，還總愛嚇唬我的貓。但我卻連生氣和管教的權力也沒有，所有的所有都僅在“他們還小”這句話上作罷。
媽媽的雙眼似乎裝了弟弟就滿員了，再也裝不下我了，而那本屬於我的溫暖笑容，也被奪走了。
晚上九點，我拿出成績單。媽媽疲勞下垂的嘴角又垂了幾度，眉間多了些皺折，顯然對我的成績並不滿意。我試探性地小心翼翼說了國文考了一百分，但似乎七十分的數學和恰好及格的地理比較吸引她的目光。
“國文妳擅長，本來就該考比較好啊！”令人煩躁的尖銳語氣，胃裡似海嘯一樣翻騰，快要滿溢出來了。
沒有月亮，業漆黑卻步沉默，十月的風呼嘯著，明天也許會下雨啊......只是這對面坐著母親的審訊桌上的暴風雨，等不及明天了......
“啊，果然下雨了。”撐著傘走在有海棠樹的那條上學路上，我好像看到有一顆小小的花苞搖搖欲墜，希望她能開花啊。
今天她遲到得有點久，到第一節理化課才進班。理化課要做實驗，我們被分配在不同的組別，但相同的是我們都摸不到實驗器材。

“滾啊！啊供仔，不要亂碰！”
“別用妳摳過鼻屎的髒手摸東西啊！噁心死了！”
看吧！他們那一桌的情況我聽到都會背了。她，我的友人是個大陸人，僅僅是出生地的不同就受人唾棄，多麼簡單蠻橫的理由，其實欺負一個人也不用理由吧!這只算作一個藉口罷了，我無聊的擺弄著鉛筆盒。說到我也好不到哪裡去，同組別的成員也從不讓我碰器材，嘴上說著我會越弄越亂，心裡肯定覺得我這種班上的透明人，不用參與實驗也沒關係的。
“海棠樹結了一顆花苞誒，今天發現的。”五點，向夜奔去的傍晚，今日依然兩個人兩枝刷子清理廁所。
“不會全被妳薅完了吧？”
“才沒有！”
“還是等它盛開的時候再摘吧！不然都被我們偷摘光了。”
我們在放學後的的校園得片刻安寧，一人一把長柄刷，於向晚時分，刷去陰雨，刷出斜陽，刷淨我們該有的天真笑顏。雨停了，花苞卻被打落了，秋天隨著這花苞一同消逝了。這樣的日常被無限的延伸下去，未來尚看不見盡頭，我們的國中生涯卻已過了一半。
她大多數時候是笑著的，和我不一樣。我曾問過她為什麼連受欺負時也笑著，說實話有點噁心。
“他們欺負我，我就笑他們蠢！如果笑不出來的話我就輸了啊……”
“除了笑……我什麼都不剩了啊……”
當時的我不知道擺出了什麼表情，她那比哭聲還難入耳的哽咽像冰錐一樣刺向我的心臟，冰冷刺痛，那是相處了一年半的時間裡，我第一次聽她說她的家人：我的媽媽是從大陸嫁過來的，爸爸很忙，沒怎麼回家過，一回家就和媽媽吵架。姐姐也是，老嫌我煩，沒什麼人在乎我，這個家有跟沒有一樣。
說到一半，她又拾起往常的笑容。不知怎的，看著那笑容，豆大的淚珠就忍不住地往下掉。明明我是最沒有資格哭的，最應該發洩對這個世界不滿的；最應該痛恨這個世界；最應該大哭一場的，是她才對啊 ！我們倆，充其量不過是互相舔舐傷口的兩條蛇罷了。
無依無靠、飽受欺凌的她，和被人忽視、如廢物一般的我自己。兩條蛇是不可能給予彼此溫暖的。
那之後，我收到了一個邀請，來自班上女同學的、將我拉入犯罪漩渦中的約定。我多了好多朋友，幾乎算得上是全班女同學，除了她之外。
相對的，我必須遠離她，成為她們的共犯。第一次有機會變得不再透明，能夠染上別人的色彩，分享別人的快樂，我受到惡魔的蠱惑，答應了這個撒旦的契約。
我不再理她，我的眼中走進了別人。我開始像其她同學一樣搭公車上學，仿效其他同學會說的話，對那些味同嚼臘一般的言情小說停下目光。
我親手將自己塗改成了他人的模樣。這樣的改變讓我遲遲無法習慣，就像家門前多了根電線桿，出門就會撞上。

可是時間會流動，那些所有的不習慣也都會被時間這個大水龍頭給沖淡它本有的色彩。對於這份給自己親手戴上的面具，我只覺得反胃，除了更加厭惡自己外，我還把自己的朋友弄丟了。
我逐漸無法融入同學們的話題了，她們許是新鮮感過了，厭倦了我的無趣，紛紛離開了我。我本該明白的，無論模仿的再像，一幅仿畫也永遠不會是原作啊！
那一天，我沒有搭公車，而是走原本那條，有海棠樹的路回家。自此，我也因愧疚而沒有和她聯繫，只是痴痴的對著她最愛的海棠發呆，有時一站就是半小時，試圖往空白的腦袋裡添點嫣紅，奈何冬天沒有海棠，空有枯枝落葉，我也僅僅是朝著那空虛的枝頭發呆罷了。
再後來，期末考、寒假都像是被忽略了，一眨眼就到了下學期，我像是數著桌曆過日子一樣，完全沒有真實感的混過了一整個寒假，我的心裝不下我自己，裝不下其他事物、課業，我卻把唯一在我心中駐留的她丟下了。
寒假過完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老師說她生了重病，住院治療不會再來學校了。這下我真的弄丟她了。我開始拼命的畫圖，一本又一本地把所有發生的事，遇到的人畫下來，每一個早晨和傍晚都選個好看的角度，把那條路上的海棠收進這一方手機中，天真的想著等她出院便全數送給她。過了很久我鼓起勇氣，點開了和她的聊天室。
“嗨。”和第一次向她打招呼一樣，不過現在是在網路上。
“怎麼了？”幾乎是秒回，我很慶幸她還肯回覆我，慶幸她還肯回覆這個背叛她的、自私自利的混蛋。
【“最近……過的好嗎？”】不對，這句話刪掉，都住院了怎麼可能會好。
【“我把海棠拍下來了喔！雖然還沒開花。”】也不對，都還沒開花還提幹嘛？她也沒有心思去在意這種小事吧！
半晌，我不爭氣的腦袋彷彿生鏽了，找不出合適的隻字片語傳達我的愧疚，和似海深般的思念。
堆砌了許久，我顫抖的指尖只敲下了“對不起”這三個字。
“沒事，不怪妳。”又來了，又是這種話，那怕再任性一些，再多悲傷，再多生氣多責怪我一些也好啊！
“妳罵我吧，求妳了。”我幾近哭喊著，這長達兩年的相處中，我一點事也沒替她做。縱使是扶她起身，縱使是陪她抵抗，再微小的一點事我都沒有幫上她，反而因為自己的私欲而拋下她，我連站在她身邊要求她責怪我的資格都沒有。
我是一個失格的友人，更是失去了做人的資格。
“妳不用自責的。看，妳不是來道歉了嗎?她們都沒有呢！”直到最後，他仍然選擇相信我。
五月，蟬聲帶來了夏天，夏天明明正要開始，此時此刻我卻顫抖得厲害。爾後，她病的愈發嚴重，和她的聊天也在五月被迫畫下句點，其實我更期盼是個逗號，只是她已沒有多餘的力氣顧及手機了。隨著會考壓力與日俱增，我也不得不放下手機，改折紙鶴為她祈福。
傳說只要折滿一千隻，病人就能康復。在這無助的情況下，我只能對這不太可靠的傳說孤注一擲。每日每夜，將朝陽、晨露、晚霞、斜陽、月光、星辰、和我無盡的，像那遊子眷戀鄉土般深深的思念折進紙鶴中，小心翼翼的藏好，等待她回到學校。

六月二十二日深夜，她在手術的前一天發了一條信息，乾淨俐落的四個字：
“我黑化了”
她選擇了醫院的頂樓......
六月二十三日，天氣晴朗，太陽和煦得刺眼，溫度溫暖得燙人。
早上七點二十分，搶救無效。
就像是哪部動漫的戲劇性結尾，彷彿我還在做著白日夢一樣，只覺得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也感覺不到了。
回過神來，已經是隔天了，我從自己床上醒來。據說我哭著暈了過去，被帶回家，但我腦子裡只徒留一片空白，只有劇烈疼痛，發不出聲音的喉嚨不斷提醒我這一切都是事實。哪裡都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她也等不到海棠盛開了。
“唯獨最後一天，妳沒有遲到了呢。”
時光轉瞬即逝，我渡過了那些除了好冷和好熱以外再也找不到形容詞形容的日子。明明班上的那些傢伙還在這裡歡笑，而她卻是哪裡都找不到了。
我試著拿兩把長柄刷，妄想能刷去這些悲傷，卻還是扶著刷子蹲下失聲痛哭，痛苦失落和空虛都還在，唯獨她的座位和她都不復存在了。
二零一九年國中三年級的秋天，海棠盛開了滿樹的通紅，我拿它裝飾了她的座位，隔幾天卻凋謝了。
“今年的海棠花謝的比較早啊……”
不，海棠她，再也不會開花了。

球球后面恋爱了，听说她男朋友很宠她，他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男孩子，所以她必须退圈了。
“鱿鱼丝（我的绰号），睡了吗？”
某天凌晨，她突然找我，而我总是对这些事情早就有预感了。
“还没。”我看见她戴的情头，已经猜到些什么了。
“其实吧......”
“嗯......”
“人呢，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我理解你的心情。”
正如她和我讲过当年的海棠花一般，我和她讲过我的从前。
“好。”我知道，她也要走了，也要离开我了......
“但是我更希望你可以抬起头来，往前看。过去会是很美好的回忆，但是人不能一直活在回忆里的。不是吗？”
她似乎比我更好得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已经忘记了，不过还是会有很多遗憾吧。”我心冷了，一次又一次，两次，又三次。
“那就尝试找个对象嘛。生活总会有遗憾的，小到考试，大到感情......”我们好像互换了年龄，变得她教我做事了一般。
“我其实也是有找过的啦......”我回答。
“只不过...分了？”
“唉......我很粘人的，如果谁对我好一点，我就粘着谁。如果她不见了，我会很崩溃的。”我暗示着，希望这个朋友不要也离开我。
“正常的啦~会有人喜欢你的，那个人会出现的。毕竟鱿鱼丝人真的很好啊。”
“谢谢你，但是，就先让我一个人这样子吧！”我有点崩不住了。
“慢慢来。在那个她出现之前，要变的更好呀。”
“高三了
你不用来管我的
我已经长大了
你现在学习才是大事
不用管我的......”
我打字打得飞快，我已经开始哭了......
“多大点事。”
“我有时候可能控制不住我自己，对不起了！”我止不住地向她道歉，但是我这次不能乞求她留下来，她长大了，她已经走出了我走不出的阴影......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麻木、心寒，和我不知道的东西，一起涌出我的眼睛。我压住自己，尽可能压住那些东西：球球，我求求你留下来吧！我求你了......求你！
“还是这样子......”这是我颤抖的手，在湿透的屏幕上，努力划出来的。
“我们之间最好还是不要再有来往了......”她和我说明了原由......
“好......”我已经......
“那就
就此别过
分道扬镳
各走各路
祝你顺利”
“我已经决定，今生不娶了。”我告诉她，我会......
“嗯，挺好的。”
“我会永远将她，隐藏在我破败的骨架里。”
她走了，走了，走了......

不知为何，我摘了几个海棠花果，放在了枕头底下......
仅以此篇，纪念球球（yuki_雪球），以及海棠花，和我的过往。
祝你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