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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担忧的时候,等待可以变得格外漫长。当伊玛雅罕的驼队在漫天的晚霞下满载着粮食归来时,浦原还躺在没有点灯的帐篷里。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劳,可精神却难以松懈。一整天,他都在那里数着时刻,难以入睡,甚至为了打发无聊,花很长时间拆掉了自己手上的绷带。
“怎么这么黑!”夜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随后,她用火匣点亮了油灯。
浦原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努力适应突来的光线。
“你看!”夜一就站在他的面前,除了头上的头盔已经摘下,那神采奕奕的样子和早上出去时没什么分别。她突然转过身去,背向着他。他这才发现在她背后的斗篷上,竟然挂着一支长长的利箭。
“我特意让它留在上面,就是为了带回来让你看看!”她高兴地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后背。“今天那讨厌的家伙居然想射死我!可是,他只能射穿我的斗篷,却不能射穿花匠做的铠甲!他失算了!”
浦原盯着那支箭看了半晌,突然垂下头,将额头靠在自己布满伤痕的手上。
“花匠?”夜一扯下斗篷丢在一边,蹲了下来。“你的手很痛吗,花匠?”
浦原没有回答。
突然,他抬起头,猛地将她抱在怀里。
惊讶中,夜一听见浦原在她耳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当中夹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可是她被抱得很紧,无法思考那些都是什么。荆条编织的铠甲隔在他们中间,挤压得她的肋骨隐隐作痛。
“喂,花匠!花——”她刚叫了两声就没了声音,因为她的嘴唇被牢牢地吻住了。那是温热有力的唇,由于失眠而略微干燥,紧密地贴合着她。但是除此之外浦原什么也没有做,似乎仅仅是想以这个动作暂时释放焦灼的情绪与某种压抑已久的渴望。
他很快就将她放开了,并且朝外推开一点。
夜一瞪着金色的眼睛,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
“夜一……”浦原有些艰难地开口。他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冲动会收到什么样的回应。这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却又是他的情绪一整天都在风口浪尖上起伏的结果。
“我……”他干涩地吐出一个字。可就在这时,夜一突然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嘴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唔!”他吃痛地叫出声来。
“我知道!”伊玛雅罕的金眸在他眼前闪闪发亮。“这表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花匠!”
浦原捂着流血的嘴角,彻底呆住了。
“……怎么啦?咬痛你了吗?”夜一抬手在他面前晃晃。
浦原依然捂着嘴,好一阵子,才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后悔了。”
“什么?”
“我后悔了。”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跟我回家了,因为你会咬我。”
夜一愣住了。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毫无戒备地相信了他的话。
但她随即就呲着白牙猛扑了上去:“好哇花匠!你敢戏弄我!”
碎蜂走进帐篷里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夜一扑在浦原身上,两个人扭成一团,浦原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佯装挣扎。
发觉到有人进来,两个人同时停下了手,回过头。浦原的唇角流着鲜血,夜一的嘴唇上也有一抹血痕。面对这血淋淋的场面,碎蜂起初以为他们受伤了,但看看他们的神情,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伊玛雅罕……”她生硬地说道,脸色苍白。
“什么事?”并没有注意到碎蜂的异样,夜一心满意足地爬起来,起身前还不忘用手肘敲击浦原的额头。
“族长开始分配粮食了。”碎蜂的眼睛望着地面。
“好!我这就去!”夜一跳起来,抹了把嘴,一阵风似地消失了。
碎蜂这才抬起眼,看着正用袖子擦嘴的浦原。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冰冷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时,浦原才发现碎蜂还留在帐篷里面。
“……嗯?”他心不在焉地摸摸唇角的裂口,脸上还带着喜悦的神情。
“你这个混蛋!”碎蜂高高地举起右手,她似乎很想狠狠地给他一巴掌,然而她浑身都气得发抖,只是高举着那只手,迟迟没有动作。
“你会让伊玛雅罕陷入危险!”她用颤抖的声音怒斥道。“你是个自私的混蛋!你没有资格和她在一起!”
浦原愕然地看着她。和昨天早晨一样,他仍然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生气。但她刚才的话一遍遍地在他的脑中打转,他开始隐约地感觉到,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错过了某个重要的环节。
“伊玛雅罕是高贵的人……”碎蜂紧皱着眉,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缓缓地放下手,看上去非常的懊悔。“……我应该一早就杀了你。”
浦原沉默了一会,在心中勾勒着事情的轮廓。
“告诉我,那是什么?”他问。
“那没有意义!”而碎蜂只是满面泪痕地瞪着他。“……只要杀了你,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她既没有吐露真相,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威胁地拔出她的弯刀。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可神情却像是在乞求他放弃一样。浦原低下头,又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叹了口气。
“……碎蜂。”他轻声说道。“伊玛雅罕是自由的。就算你杀了我,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仿佛被他这句话击溃了一般,碎蜂发出一声呜咽。浦原听见了刀锋出鞘的声音,但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静默中只能听到其中一方由于愤怒而变得颤抖的呼吸。最后,碎蜂将弯刀往地上一掷,转身冲了出去。
浦原在原地坐了一会,然后出了帐篷,找到了正在忙碌的阿散井。
“阿散井,”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曾经告诉我,你们的伊玛雅罕为了娶绯真夫人为妻,付出过沉重的代价。那么,如果当初不是绯真夫人到这里来,而是伊玛雅罕要到北方去呢?那又会怎么样?”
阿散井放下手中的口袋,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了浦原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浦原放缓了语气,“假如你们的伊玛雅罕想要离开这里呢?他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次,阿散井终于听懂了。
“代价?”他像看疯子似的看着浦原,然后用手在脖子前面一横。“没有代价的,浦原先生。那是背叛。背叛是不能被饶恕的。如果有谁妄图背叛他的族人,还不等他走出沙漠,他就会被伊玛雅罕的战士们碎尸万段。他的尸骨将被曝晒在沙丘上,没有人会为他哭泣,直到他化为黄沙!”
他一口气说完,看见浦原没有反应,便奇怪地问:“怎么了,浦原先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浦原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奇而已。谢谢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