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哭临仪毕，众妃列成素白的一尾长龙，缓缓自思善门退离。“眼下是什么时辰了？”梅雪燃仰头望一望天色，跟在这条长龙的末尾，一璧动作轻缓地偷偷略矮下身揉捏酸痛的膝盖，一璧暗暗为今日暮时的哭临犯难。距元月新册尚不逾月，便逢这样撼天震地的大事，梅雪燃还未认清玉阶楼外的宫巷，先走熟了思善门外的青石路。
天子崇孝尚礼，是国之幸事，哭临虽耗体力但尚能应付，况且这样的境遇下，也无人能分出闲心过分关注一个微末的小小才人，不过是定时点卯。但真切的哀痛与不绝的眼泪，则实在令青稚的未经世事的小女郎为难。
不断地眨眼睛挤泪，长时间死死盯着一处，将人生短短十三载所有的伤心事都回想一遍。这些自殿中姑姑们那里请教到的方子已被梅雪燃试了个遍。剩下的诸如用沾了辣椒水的帕子熏眼睛之类的狠点子，尚未舍得对自己痛下狠手。但暮间的哭临近在眼前，梅雪燃顾不上许多，疾步赶上不远处的一位丽人。
我识得她，哭临时，我就跪在她的身后。
：“宪嫔娘娘留步，我能与您一起走么？”

在被素白笼罩的明宫里，痛哭业已成为众人皆需的课业，每日颠倒的晨昏里，跪哭的姝丽泫泣不绝，直到流出一片全新的——更为汹涌的洗桐池。我听见垂泪美人的抽泣，从“嘹亮”的哀恸，渐渐低抑成零星的呜咽，感叹幸而自己曾经寄人篱下的十五年里，滋生出太多值得悲戚的故事。
我仰起头，看见天色又一次昏沉起来——如血的残阳会很快覆盖举国长悲的半面帷幕，如同阴翳悄无声息的吞没。
“嗯？”停驻的脚步不再向前，我旋身望去，见她匆匆而来的步履，有些摇摆的颠簸，“别着急。”
阿鹊乖觉出让我身侧的空席，等她一起再度启程，“可怜你入宫随侍不足一月，就逢此大丧，一定吓着了吧。”

宪嫔是一位很宽和的娘娘，比起长乐宫里总是凶巴巴斥我不知礼数的嬷嬷要好上一万倍。
梅雪燃步履轻快地凑近她的身边，像在茫茫雪原中奔行的狍子终于寻到了一点微茫的星火。面对她慈柔的关切，梅雪燃其实对连日的奔波并没有什么怨怼——生命的消逝，本就是没法子的事。况且身为被庇佑过的每一个平头小民，我也不过是循君臣孝悌之礼，来为曾经的天子尽一尽心。如果真要评说可怜，还是正经受丧父之痛的天子更可怜一点。可我怎么敢大胆地对至尊无上的帝王评头论足，遂只是摇头。
：“多谢您关怀，妾还撑得住。但是——”
这样的抱怨实在不算体面和礼貌，但天性和乐的梅雪燃实在不知道再从何处攒弄眼泪了。一声满是无奈的太息后，声压得轻轻。
：“妾真的哭不出来了。”
：“可是我宫里的嬷嬷说，不落泪是要挨罚的。”

初春的料峭微茫里裹挟着冬的余温，两手再拢素裙，陪她一起缓行在长而空荡的阶廊，恍惚里只留裙角曳地的低吟，和风一道应和着。
“我看看，”说这话时眼角也难免横添笑纹，回过脸去端详她的眼，确然已红红肿肿着，不消说已哭过多少眼泪，我点点头，“嗯，哭的倒很诚心。”
两手在衣前一拢，漫无目的地捏动着小铜炉上悬挂的流苏，“你是最爱笑的，又不曾亲见太上皇几回，要日日痛哭，实在困难。”
若是为此身携辣椒一类，又恐怕整个灵堂无闻其他，只有满室辛辣之气了，我沉吟片刻，“不妨试试带些水罢。常日里放置天王保心丹一类丸药的小瓶，轻巧便携，盛些水来——你列席在后，倒无人时刻盯着，真没了眼泪，就洒些来做伪，如何？”

宪嫔娘娘回首眼波递来，两张玉面离得愈发近了。梅雪燃从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过美人的面容，纵是性情直率，也红了双颊。而对于宪娘娘的后话，则实在不能更认同，连连颔首，一时间话也讲得忘形。
：“是呀是呀，这几日，妾已经把从前经历过的所有伤心事来回想了三遍了。”
萱椿娇宠，兄姊和睦本是世间难得的美事，可放在眼下，又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了。好在宪娘娘未深究我的莽撞，还贴心地替我出谋划策。但在殿中姑姑连日的恐吓下，面对良策，梅雪燃也还有些游移不定。
：“这，这能行吗？”
但眼下还有更好的法子吗？梅雪燃真的不想第五次回想前年元夕同哥哥观灯走丢，寻人的时候又不慎跌了跤摔坏了八角琉璃灯，蹲在街边嚎啕大哭的丢人经历了。双手合十于额前，小声念叨。
：“虽的确是糊弄，但上皇仁德，在天有灵，想必也能体谅妾的难处，不会责怪我的……”
应该不会吧。

望去她懵懂澄澈的眼睛，像隔着山川看见两年前的自己，天真、率性又从容，然而她较我幸运：眼中没有挂牵和背负，重门深锁的宫墙，不过她快活潇洒的乐园。
——若果无此一折悲恸的丧礼，她的第一年，应是别无他虑的第一年。
我悄悄的笑了，鞋履踩的也慢了，便渐渐能自身后看着她雀跃的裙衫，绘制出层叠的波澜，我低着声，“你这样轻的年岁，有多少伤心事呀——？”或许是抢不过姊妹的秋千，或许是没能侍弄好的春花，又或许湖畔折柳时湿了鞋袜，她的忧愁，应如是而已。
“你若害怕，便就用不得了。”水眸一转，又轻轻笑了，“岂不闻‘做贼心虚’，你若慌了，反而露出马脚。”
指指她的宽袖，“届时实在慌乱，便用它挡一挡。”话音一落，便也合十两手，抬首观天去：人死事空，徒留不过未及往生之人虔诚或畏惧的挂念，我安抚她，
“先皇在位时便宽仁待下，虽无眼泪，却有真心。先天子眼明心亮，自有明鉴。”

：“好，多谢宪娘娘。我晚间就试一试。唔……还是，还是有一些伤心事的。”
梅雪燃正值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但如所有处在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样，即使不为了吟诗作对，亦爱强赋愁思。只因缥缈的愁思好像是横亘在少年与成人之间的壁垒，拥有愁绪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大人。甫至豆蔻之龄的小娘子迫切地需要一些可以被称之为“伤心事”的心绪来佐证她的成长。
：“比如，比如玉阶楼的宫人从不允我食宵夜，还有，训导礼仪的尚仪女官总是吓唬我若是不好好学，日后惹了陛下生气，就会把我赶出宫去……”讲到这里时，两弯长眉也跟着耷拉下来，可见口中所述着实是如假包换的“伤心事”。
：“宪娘娘，自我迁进长乐宫，还从没见过陛下呢。”逢此大丧，陛下怎会还有闲心驾临内苑，梅雪燃并不为此感到沮丧，只是好奇地探问：“他爱生气吗？生气的时候会把人赶出宫去吗？”

“小事而已。”意她不必言谢，毕竟万一真叫人捉了…我恐怕也难能帮得上什么大忙，只好在后知后觉的一丝慌乱之中再三劝慰，“千万不要慌乱，不要害怕，别露了首尾给他们看见了哦。”
如是一一叮嘱多次，才将将算作放心下来，听她念叨起那些顶顶令人伤感的旧闻轶事来，一应捧场地点着头，“吃宵夜么，虽则容易积食，偶然一次倒也没什么大妨碍的。”
果不其然是些可以转圜的小事，我却很想逗逗她，于是故作神秘地不答反问，“怎么，梅才人很怕被赶出宫去吗？”

：“嗯嗯，我回去就先练一练。”
作为从前的臣民，如今的嫔妃，梅雪燃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天子难免会有一些少女独有的漫无边际的肖想，它们如槐序时节漫然的海棠花瓣，在宫人只言片语的描述碎片里慢慢拼凑出英武却仁慈的帝王的形象。年青的女娘浑然未觉宪娘娘话中的戏谑之意，满是认真地应答。
：“如果能回家当然很好。我在家乡在登州，登上园里的高台便能望见浩渺的海波。那比洗桐池要好看的多。但是——我真的不想被赶出去。”
：“到时候他们都会说，梅家的女娘因为总吃宵夜，不爱读书被天子赶回来了，以后就真的没脸出家门了。”

她的烂漫像许许多多才入宫禁的女郎，那些漫无边际的肖想，投射出自心出发的畏惧或憧憬，对于那个缥缈的影，渴望熟悉又难免陌生，我点点头，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确然如此，若果叫人知道，可比被赶出去本身要丢脸的多了。”
宽袖在风里摇晃着，我望着她，说的很温和，“陛下不会，他是个很温柔的的人。”
也许吧，在上位者愿意施予那些并不贵重的温柔，只要你没有触动龙的逆鳞。而漫漫宫道无边无际的延长着，像永远没有尽头。

【依着年长的缘故，比之年幼的弟妹稍显稳重。缟素间蜚泣不止，我这壁已渐收声。太康的话从一众哭凄中传来，间接的让我明白适才的忧心不是多余，相反的，她的状态不太好。】
【抬起手轻抚她的薄背，在问询里摇了摇头。众人哭天子，爹爹和他们、我们都不同。】
：我也不曾见过，爹爹以后没有爹爹了，他远比我们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