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絮再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了。
原想看看女儿，彤樱却道，公主早产体弱，尚在偏殿由御医和乳母们照看，不好挪动。
“那便更要去看看了……是我身子不好，累得她提前来这世上受苦。”
彤樱赶忙拦了她，道：“您自个儿的身子都还孱弱呢，如何能去看公主？还不如放下心交给御医和乳母，您好好用饭，吃药，恢复体力，才好去照看公主不是？”
彤樱的话似乎劝住了明絮。她听话地由着青荷扶她坐起身，用了饭，吃了药，又听彤樱给她念了一遍各宫送来的贺礼单子。
“甘泉宫的林淑仪还额外叫人捎带了一只金镯，看着不算顶顶华贵，却是叫奴才务必要交于您的。”
明絮看了眼那个奶娃娃用的金镯子，抿唇一笑，道：“从前在潜邸，她与本宫有过约定，若得了女儿，要互认义女的。同样的镯子，和嘉公主也有一个，是本宫送的，好生收着吧。”
青荷说，林淑仪身边的青蕊悄悄同她说，眼下宫里情势不好，她家主子不能多来咱们宫里走动。但送来的贺礼里还有他家主子早年用过的方子，女子产后调养最是好用，要娘娘务必试试呢。
“那就把方子挑出来，拿去给御医瞧一眼，若没有药性相冲，就试试——毓淑呢？怎么没见她？”
“毓淑？毓淑去少府回话了，说是中秋采买有些账目未清，娘娘在月子里顾不得这些，便叫了毓淑去。”
“行吧，她既被叫去那我也不管了。青荷，我还是有些累，想再睡一会儿……”
青荷伺候了明絮睡下，又在殿中点了安息香。可明絮并没有睡沉，辗转反复间总觉得哪儿不太对，一连做了好几个梦，再醒来时只觉得周身愈加酸乏无力。
外头夜色已深，方才半梦半醒间，好像萧叡来过，枕畔还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明絮没叫侍女，自个儿起了身，穿了衣裳，步履蹒跚着走出了寝殿。毕竟才经历了生产，产道裂伤未愈，下身还时不时地抽疼着，明絮微微抵着小腹，没走几步便扶着殿门轻喘。再一抬头，却见偏殿灯火通明，往来的宫人行色匆匆，而萧叡的圣驾就停在殿外。明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身体不适，踉跄着奔向那一处灯火人声。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明絮几乎是一下撞进了萧叡的怀中，立时被君王死死拦住，动弹不得。周遭的宫侍和医官都没有停下手中的事，就仿佛没有看见她，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是嫏嬛不好了？是吗？”明絮紧紧攥着萧叡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攥着最后一根浮木，“你说话呀……”
“别这样……絮儿……她会好起来的，御医都在守着她呢……”
“你骗我……”
眼泪簌簌流下，明絮并不与他闹，只挣开了他的怀抱，蹒跚着走向女儿床榻前，跪伏在床头，看着御医在给床上的小人儿扎针喂药。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看看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那么小，那么娇弱。眉眼像自己，嘴巴和耳朵却很像萧叡。御医下针，她也乖巧地不哭闹，只是微张着口，轻轻喘息着，伏在柔软的水貂绒软垫上，整个人像是陷在一朵蓬松清软的云里。
明絮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她大抵也能猜到，自己突然早产，生了两天两夜才将嫏嬛送来这个世上……是她害了女儿。
见明絮这般，萧叡心疼不已，赶忙拿了个软垫过去，塞到她身下，耐心劝道：“地上凉，你才生产，会受不住的……嫏嬛有御医和乳母照看，朕先送你回去安置，等天亮了，再陪你过来看她，好不好？”
明絮看了看萧叡，喃喃道：“是我害了嫏嬛……是不是？”
明絮当日难产，嫏嬛一生下来，心肺便有重疾，御医说恐不能愈。
这些话，萧叡说不出口，只能有些无措地掏出手帕去擦妻子脸上的眼泪，一面擦，一面道：“这怎好怪你……那日你生嫏嬛，凶险万分，能母女平安已是万幸。上天既有好生之德，便不会为难嫏嬛的……”
“好生之德？”明絮戚然一笑，夺过萧叡手里的帕子自己擦去了眼泪，“上天既有好生之德，为什么带走了我的哲英，又要来抢我的嫏嬛？！”
嫏嬛落地的第七日便夭折了。
那天，也是一个雨夜。
不顾宫人的阻挠，明絮疯魔一般偏要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公主，一路走回自己的寝殿。
“她是本宫的女儿……本宫还没有抱过她……她也没有住过一日本宫给她布置的闺房……”
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浇得人透心刺骨地凉。宫人们追上来要给明絮撑起伞，披上衣服，却都被她推开。直到圣驾亲临，一把从明絮怀中抱走了女儿。
明絮怔怔然看着雨中的帝王。雨水从他的冠冕上流淌下来，挡住了深邃的眼眸里泛起的红光。
明絮抬手擦着脸上的雨水，一遍又一遍，却擦不尽。终于，再忍不住，抽噎着，抽噎着，继而迸出凄厉的哭嚎。
萧叡俯身揽住明絮，紧紧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在她耳畔道：
“明絮……”
“让嫏嬛安心地去……”
“世间苦，她便也不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