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坤宁宫的第一晚，我梦见祖母。她仍然年轻，坐在相互掩映的丹桂下，梳高高的髻，读永远也阅不完的故纸堆，偶尔啜一口苦沁沁的凉茶。我抱着新裁的纸鸢，慢慢走向她时，已打好腹稿：“秋日如此晴朗，今日太太能不能同我一并放风筝？”
我挤进她怀中，祖母永远一丝不苟的乌髻，却忽而散开，散作漫天的雪，像鹅毛，似飞絮，纷纷扬扬落下。
富灵阿，这是你出生时的雪。祖母如是说，她又变成老态龙钟的妇人，随时都能被嵌入在小小的果壳中。醒来时，天没有亮，月亮幽蓝色的光照亮枕头上的泪痕。
这是麟正元年了。
我已经没有祖母。她作古七年，他们将她葬在广西的山林间，葬在家族先祖们的亡灵聚居之处，我不再有当面悼念的机会。
在我收到最后一封来自祖母的信中，她下笔已经变得虚浮，字间就见憔悴。可她在信里仍讲：望女矜重自持，勤恳奉上，宽济待下，不必以残犁为念。
可翌日毕竟是崭新的。这个国家，这个王朝，忙碌奔走在这片土地的所有生民，都迎来新生活。我的丈夫身处其中最重要的位置。他要接受万人的敬拜、祷告与祈求，也要学着在旁人的不解、误会与畏惧中，做一个冷酷的帝王。而我，将永远伴在他身后，保全一个至少表面上其乐融融的内闱，将是我最大的尽忠。
这不该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体，至少对于那些可能的风浪，我绝非没有觉悟。
从成为大阿哥福晋的那天起，我已经常常出入坤宁宫，隔着很近很近的距离，陪候在圣观年间的皇后身边，目睹她的大虑克就、不隐无屈。很多时候，比起在人世受人跪拜的皇后，叩德连城的形象变得更焕斓，更缥缈，她的悯怜与襟怀，几乎接近九霄之上的玄女。
这当然是一项需要谋略，妥协与让步的事业，但凡此种种，并不必然带来幽怨与哀矜。
毕竟选中雍亲王克瞻，同时选中我的，是昭昭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