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怀王二十四年，屈原屈大人的“联齐抗秦”被秦楚黄棘之盟瓦解，自己亦被放逐，流落汉水湘江一代。
这一年，十六岁的我，于青青水畔，第一次见到了你。
彼时，我凝视着你，你的姿态并没有传说中的神采飞扬。可我仍旧猜出了你的身份，不仅仅是你周身散发的，仿佛生来便应该睥睨天地的桀骜；而且，我们恍若相识。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你的口气溢满无奈，四下散开在春日的微风中，不复。
躲在岩石后的我，不知怎的心下紧缩，竟想要冲出来安慰你。可我忽略了脚下，忘了自己正立身于光滑的石块上。落进了初春冰冷的江水中。
不会凫水的我，只能够尽力地扑腾四肢，妄图抓住什么。寒极的水自口、鼻、耳不断灌入，我快要窒息了。兀的，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穿过我的腋下，成功止住了我下沉的趋势。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空气。
是的，你救了我。第一次见面，你便救了我性命。
此生，我们怕是注定要纠缠不清了。彼时，我做如是想。
你是被流放异地的戴罪之人，没有房子，村里的人便依你的爱好帮你在水畔边搭了座茅屋，虽简陋，却也算是个栖身之所。
屋子是挨着桃林建的，“像极了听风阁的模样”。在我们熟识了之后，你这样对我说。这时，你的眼中是闪着破碎的星芒的。我知道，你很怀念过去的生活。暮色四合的时候，总有晚霞透过窗子泻在屋内的方桌上，你便在橙色的光芒里挥毫，喷薄着你年轻的激情。
而我，总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或是为你缝补些衣物；或是痴痴地，就那么痴痴地望。我想要把你望进眼里，刻进心里。
突然有一天，你一边念着：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边抬起头来以询问的眼神看我。
没有思考地，我脱口而出：“其实我们百姓从未想过这些，能够力挽狂澜，大济天下，拯救苍生的人总是少之又少的。”我顿了顿，续道：“我们更多信仰的是尽力而为，自己能做一件便是一件。”语毕，你便喟巍然叹息，紧缩了好几天的眉，不知怎的，竟舒展开来。我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胡话，居然打动了你的心。
荏苒三载，转眼飞逝。我丄日日去茅屋，为你洗手做羹汤。
一切，你不说我也不说，三年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我心里明白，我爱你，爱极，可你不爱我，你应该爱着远方的，某个女子。一纸密诏，你终是要离开这原本就不属于你的地方。临行前，你对我说：“小采，让我为你画幅像吧，就算留作纪念可好？”
我颔首，巨大的喜悦冲淡了分离带来的苦涩。
青青水畔，漫天的桃花瓣中，我舞动如坠入凡间的精灵，心神俱碎，却维持着粲然的微笑。不管怎样，最美的自己，我只想留予你。遗憾的是，我没能看到完成的画作，你便匆匆启程离开了。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

【叁】
没有料到你会重返，一月之后，如此地快。听人说你回来了，我丢下手中的忙碌，向茅屋飞奔。
你不在屋内，我转回屋后，果然你立在桃林间，留给我一个清瘦的背影。
一月不见，相思成疾。只是我不曾想到，你会这般苍白、憔悴。风中，你的身影摇摇欲坠，仿佛透明般，触摸不及，飘渺而虚空。为何会这样，比离去时更加绝望？
我走了过去，努力攥住你的手，你第一次有了回应，回握住我的手。
“婵娟，带上这去找婵娟。”你用那么眷恋的眸凝望着我，吃力地说。
你知道么，这是你第一次握着我的手，如此用力地。枯瘦依然修长的手指轻舒，掌心中赫然是那枚玉戒——倾城。
通体洁白，放出不可亵渎的白色柔光，嵌一抹赭红，仿佛美人额前的绛朱痣。
这便是那先祖流传下来的“倾城”，屈家的不传之宝，作为每代儿媳的身份象征。
我终是知晓了一切，婵娟，原来你极爱的女子就是婵娟，你从小到大的侍读，那个与你朝暮以对，心灵契合的人。
如今，你便是要我为你转交这戒指，便握住了我的手。多可笑，执了我的手，却并非要与我偕老，霎那间，泪眼婆娑。
你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渐渐松开了手。徒留，一地碎影……
五日后，我们在汉水的支流汨罗江里找到了你。你的容貌没有任何改变，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你在我心里，永远存在。


【伍】
原本以为婵娟口中的照顾是让我客宿家中。可她给了我一把钥匙，城郊一座小阁的钥匙。听风阁，你口中的听风阁，你心心念念的听风阁，你埋藏所有记忆的听风阁……坐落在一片桃林中，像极我的家乡。
巧的是这儿毗邻一条汉水支流，所以就算回不去，我依然能够望见那青青水畔，也照旧可以日日凭吊故人。
婵娟来看我的次数并不多，她偶时会淡淡的口气叙述那个记忆里挺拔的你，谈起你们一起读书的事，每当这时，她的眼神极尽迷茫。
我没有见过宋玉，我不知道婵娟是否告知他我的存在。可这段日子，他从未出现在听风阁。也罢，见与不见，无异。我没有能力为你报仇，也不忍心毁掉婵娟如今的幸福。
倚楼听风，嗅到空气里你久远的味道，如今就是我的满足。
不过，该来的总归要来。
这天，我在水边投完粽子，也就是我为你捎的饭食，密密地用叶子裹紧，我相信你可以收到的。只是如若，换作婵娟来做这些，你会不会开心得活过来？
回到听风阁，迈入门厅，我便瞧见一个男子立于桌前，陌生的眉眼，但是气质竟与你有七分相似。
他低着头，翻看我随手涂的诗：落花缱绻闻人语，似是前朝旧梦来。
没错没错，我昨天又见到了你，你的幻象，使我又跌落进那三载生活的记忆里了。
“咳！”我清清嗓子，来客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抬起头来直视我。客气地笑，说道：“您便是姚采姑娘吧，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宋玉，此番前来，是要送还一物的。”
向前一步，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倾城”。
我满心疑惑，迟疑着，不肯去接。这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是属于婵娟的啊。这不是我想要就能是我的，这是你心的归属。
宋玉终是不耐烦了，看我迟迟没有动作，便将“倾城”放在桌上，抬腿就走。擦肩时，他俯下身对我说：“‘倾城’不过是取‘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意，可是这到底是倾了谁的城，姚采你是不是该搞清楚？有空的话，不妨去阁顶看看。”
我愣住了……


【拾】
我乃楚国国君，现下是我统治的第二十九个年头。
不敢说风调雨顺，不敢言国泰民安，只不过在强大的秦国暴戾的干政下，于夹缝中，勉强地支撑一方摇摇欲坠罢了。
我不求一统中原，不过不想让祖上百年的基业毁于我手。
不曾奋力挣扎过，不曾尽力挽留过。女人，亲人，臣子，皆如此。
有些疲惫，有些力不从心，更多的则是淡漠，不在乎而已。
然而，她是个例外，今日我娶的女子，是个例外……
喝得微醺，我缓缓推开了关雎宫的金门。是的，纯金打造的门，皇宫里惟一的金门。那个女子，那个画布上纤尘不染的女子，今夜，就在今夜，即将属于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渴望拥有她。
作为帝王，我自认为阅尽人间绝色，没有哪一个女子能这般紧紧攫住我的心。得不到，我想要她想得心痛，得到了，怕是会立刻害怕失去了吧，不知道会否也如此心痛。
我只知道，婵娟言及她的画像时，我没有任何反应。可画卷打开后，我即刻明白，这女子绝不是她的妹妹。
五官不像，她眉宇间风采更是婵娟所望尘莫及的。我仿佛阅尽一切，就是要寻找这么一名女子。清丽、脱俗，顷刻间，渴望于心中疯狂滋长。
我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到了她。还是那幅画，白天里绝看不出端倪，黑夜里我才发现其中另有玄机。
作画之人使用的不是普通的颜料，而是“银魅”。一种传说中的颜料，参杂了夜明珠的粉末，早已失传。书上记载，“银魅”极难调配，足见这作画之人有多么用心，多么用情。“银魅”，果然不令人失望，朦胧中的她，更胜仙子嫡尘，因而有了诏书中的那一句：美不可方物。
我期待见她，我无时无刻不想拥有她。
我清楚地明白这是婵娟挖的坑，这女子定不是她的妹妹，应该与作画之人也有段故事吧。可我心甘情愿往下跳，作为骄傲的帝王，于我，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近了，我拐进寝室。
床边并没有那较小的身影，眼角余光中，一抹嫣红消失在了窗边。
“哦，不，姚采！”我飞奔过去。
这座关雎宫是我为了她特地兴建的，取《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意，所以这宫殿位于湖中岛上，四面临水，水深数丈。而这水，则是引自湘汉。
一瞬间我领悟到：她离开了，今天，今生，她都不会属于我，不会属于这座皇宫。
只是，痛彻心扉。

【末】
我叫姚采。
我住在汉水边的一个小村庄里，生活平静而温馨。
我大病过一场，忘记了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一切，忘了名字，忘了父母，甚至忘了我如何到这的。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我现在很快乐。
这里的山很青，这里的水也很美，年复一年，恒久如斯。可渔翁总说我幼稚，他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尤其人的记忆，脆弱不堪。
这里有片桃林，花开花落我总有落泪的冲动，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很喜欢临水而立，看水畔青青，看青青水畔。每次这样站着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充盈全身，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也爱这么做。
我什么也没有。可我的手上有一枚玉戒，透明中隐一抹嫣红，我喜欢用指腹摩挲它，触感温暖舒适。但我从不问它的来历，因为问也白问。
我只能得到千年不变的回答：故人相赠。
“哦，故人，那会是怎样一个故人呢？”
……
四合青山绕绿水，桃叶纷飞入梦殇。我立在水畔，满目青青。

-End- 完工（话说真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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