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山间石板路上几点淡灰的光影和水流声一起变得越来越近，直到模糊映出人形轮廓。风带着熟悉的阳光气息循着山路掠过树顶，水流声清晰可闻的时候，梦境里的一切都虚虚实实地开始清晰起来。
银时耷拉着死鱼眼无精打采地看着檐上被风扬起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声音锤在太阳穴上一阵钝痛。少年兴高采烈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啊，银时银时，你病了真是可惜，山顶上有很大一片盛开的红色樱花林喔——”
银时虽然从来都不喜欢那种女人才喜欢的玩意儿，但没看到难得一见的红色樱花不免还是觉得可惜。啊，山顶上那些樱花那么红红的看上去又很柔软的样子，应该是红豆糕的味道吧？生病卧床的日子太不好受，只有桂偶尔带来的一些豆平糖可以满足他对糖分的渴求。唉，红豆糕啊……
他盯着纸门上穿过的浅金色阳光久久地发呆，灰尘在光晕里慢慢沉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便开始在心里呼唤，假发啊假发快过来让我踹一脚吧，银桑我真的是无聊得快要发霉长毛了啊混蛋。
最先看到的是松阳老师的脸，总是顶着微笑却无论怎么看都是天然呆的面容。他温柔地拉过银时的手声音也同样温和：“啊，银时，你的病还没好真是太好了，以后终于可以上课不到处乱动地听讲了吧？”
喂喂病还没好怎么听课啊，连床都不能起你是要我把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三四张课桌上听课吗口胡。果然假发的天然呆都是老师你言传身教的吧！
高杉依然是一副欠扁到极致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就拉着桂准备从他身上跨过去。桂一个趔趄摔在银时身上，膝盖准确无误的压在他两腿之间腹部以下的地方，银时惨叫一声仿佛没了孩子的娘。
“假发你要干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
“呃，不是假发是桂，银时、银时真是对不起啊，如果真的很痛的话我帮你揉一下吧。”
“谁、谁要你揉啊混蛋！”
银时觉得自己的病又加重了。
突然有什么轻软的东西飘落下来，覆在嘴唇上。
火红如一点浓缩的朝阳，轻柔如恋人温软的手指。
“咦？”桂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啊……居然落了一片在头发上。银时，这个算作赔礼，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看了桂一眼，那人依旧是茶色瞳孔表情无辜。混蛋啊，一片樱花怎么能抵银桑我这么珍贵的东西啊！银桑后半辈子的幸福要没了啊！为什么还要露出一副这么无辜的表情好像重伤我的人不是你一样啊！
他怨恨地看着桂，舔了舔嘴唇。
樱花在舌尖有着阳光一般的气息和熟悉的发香。
啊……不过还真是，有点甜呢。
一年一年生命的色彩开始变灰，花开花落生死枯荣。有什么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刻入彼此的血液彼此的灵魂，共同生长共同蔓延共同枯黄共同老去。
一直蛰伏在心上缠绕的梦魇，暧昧的发与眼。它们悄声游走在血液和心脏里，明明无关紧要，却密不可分。

03
银时偶尔会在牛郎店门口看到桂，穿着颜色诡异的衣服打广告。一圈小女生围着他嚷嚷天然呆好萌啊好萌啊，银时便在心里嗤之以鼻，萌什么啊萌？一张人妻脸加上一头可以用来当拖把的头发再加上一身老气横秋的和服就算了，只有接触过天然呆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生物！简、简直是杀人于无形啊口胡！
“假发，你这是假发吧！男人的头发为什么会这么长啊。”
“不是假发是桂。混蛋你不要扯了很痛啊！”
“啊啊，你看看银桑的头发颜色多好，老了都不变色啊。假发我真想看看你头发变白的样子啊一定很像荞麦面吧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己扯自己头发来吃了啊哈哈哈~”
“不是假发是桂！”
“喂假发你好没幽默感呐，就不能作出点回应么混蛋！”
“不是假发是桂啊！！”
“……”
说实在的，银时最开始叫桂假发的初衷的的确确是出于嫉妒。为什么一个男人的头发可以那么长那么直那么黑还顺滑得像个女人，而自己就只能有一头银色天然卷还总是干枯分叉呢？出于这种卑劣的心理，银时用这种嘲讽的语气叫这个外号叫了很久，桂又尤其纵容的除了反驳之外就没有别的制止行为。啊啊，天然呆真是，太脑残了。
其实桂是不是个天然呆还有待考证，因为银时渐渐发现桂开始用这句貌似天然呆的话回应一切他不想回答的话。例如儿时桂养的小麻雀死时银时说假发啊它一定会在你之前死的，例如银时纠缠着桂说假发啊请我吃红豆刨冰吧，例如桂恳请他和他一起迎来日本的黎明时银时说假发啊收手吧。
他们从来都看不懂彼此。
就如同他说，多希望看到你头发变白的样子啊。
因为能看到你头发变白，说明我们直到那时还在一起，我们的道义还没有相悖，我们还没有在人生中途就意外死去。我们还可以坐在田埂上看着天边颜色暧昧浮动的晚霞回忆起很多年前浸润在雨雾中的过去，一起慢慢变老。
但是桂没有作出回应。也许是不懂，也许是不想。
啊，不过如果到那时假发还是个天然呆的话，那就太可怕了。银时每每想起这个问题就觉得头疼，那到底要不要一起变老呢？哎呀真是好烦。于是每当想到这里时银时就决定睡觉了，然后在梦境中他又看见那些反复的像石阶上青苔一般温润的时光。
天然呆什么的，真的一点都不萌啊。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一直叫绰号叫到老吧。直到晚霞变得枯黄，山风停止流动，生命在最终重叠成灰色的影子，最后嘭的一声消散成灰。花开一样，轻微的声响。
银时从充斥着蝉鸣和茂密桑树的梦境中跌落，睁开眼时阳光已直直射入眼底。记忆中的声音仿佛依旧流动的风一般抚过脸颊，萦绕在耳畔时，真实的世界开始变得清晰。新八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银时迟钝了很久才道：“新八你大清早地来我房间干什么啊！要是吓死我谁来给你付工资啊！”
“你什么时候付过工资了啊！……不对，这不是吐槽的时候……银时快起来吧桂先生他去炸天人的活动中心了！”
“……啊咧？”
“我说，桂先生他去炸天人的活动中心了啊！”
“那又怎么了，假发做这种事很平常吧。”银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但是……听说攘夷内部出了内奸，这次爆破很有可能早有埋伏啊！！”
“……你听谁说的？”
新八摇了摇手中的信封。银时一把夺过抽出信纸，没来得及看内容便直接看了落款。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字体，连每一个笔锋转折都熟悉到令人发指。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裂，拼凑出那些山风流动的日子，草丛里跳跃的阳光碎片。
桂小太郎，绝笔。


05
曾经高杉问过银时，你对桂到底是什么感情？
银时当时掏着耳朵不耐烦地说，反正比不上甜食啦，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会变态得喜欢那个脑残天然呆啊。如果喜欢上那种人，妈妈可是会哭的诶。
回答模棱两可。但银时很清楚一点，即使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断袖也只对爱情这个名词有着那么一点抽象的概念，他也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对桂绝对不是爱情。他不可能为了他去死，更不可能为了他放弃自己所坚持的道义。他甚至曾经想过要在桂娶妻成家后教桂的小孩喊桂假发爸爸。
那么友情呢？大概也不是吧。银时见了桂就想打恨不得以毒攻毒将他的脑部神经给切断重塑，兄弟义气什么的恐怕只有在自己也变成天然呆才会看到。同伴大概也不能再算，他们根本走的不是一条道路。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他总是在梦里看见那人茶色的眼缠绕的发浮现在乡野的草丛萤火中，总是追寻着脑海里那个灰色模糊的背影长途跋涉却不肯放弃。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在错综复杂的思绪里整理不出一个完整的片段。
啊啊，既然这么麻烦，那不要想就是了。我们之间啊，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轰轰烈烈，没有义薄云天，连最基本的和平共处都没有。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他也许会游荡在歌舞伎町听那些歌女们远远传来的歌声，突然遇到一个女子彼此情投意合然后过上平凡人一样的生活，抱着孩子给他喂草莓牛奶。
他也许会为了新八和神乐付出很多，作为同伴和亲人一样的存在，早已成为了他所守护的一部分。生活会变得不那么枯燥，
他也许会爱上真选组那个蛋黄酱偏执狂，和他吵吵闹闹打架打得昏天黑地，然后在深夜时给彼此一个拥抱，一切都可以变得温柔又炽烈。（←请不要把这段当作重点！作者可是会哭的啊喂！）
他也许会想要去守护他身边的一切，包括楼下那个叫嚣着收租的死老太婆、完全侮辱猫耳的外星小偷、温柔微笑着用扫帚戳他的机器女仆、美丽到让人不敢直视的西乡妈妈，包括对面那个头上开了一朵花的危险分子，都会竭尽全力地珍惜。
生活这样就好了，不必考虑天人入侵不用为攘夷忧心不会在夏季晨风吹散白雾时觉得阳光中有一种澄澈到透明的思念。童年啊，回忆啊，都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一抹流云罢了。


06
这样就好了吧，假发。
我啊，是绝对不会说爱你的。有时间想那种东西，还不如去多喝一盒草莓牛奶呢。

07
事实证明，天然呆的确命很长久。那座庞大建筑物里的天人几乎死了一大片，桂也不过是额头受了点轻伤。不过几日便迅速出院，上次见到他时还是和以前那样，柔软长发茶色瞳孔，身边跟着一只庞大的白色企鹅怪。
但银时已经没有勇气再和他打招呼。
因为就在桂出院一天后伊丽莎白曾经来过，它说桂现在情况很好，生活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经的地方。在家里再修养几天应该就可以完全恢复，请他们不要担心。
它还说，桂失忆了。
失忆这种事银时并不是没有尝试过，但就如同自己失忆后变得不再散漫不再随便一样，桂的天然呆似乎在失忆后完全消失了。他对谁都会礼貌微笑，言论谈吐和正常人无异，做事开始变得井井有条不再想以前那样欠扁到人神共愤。
医生说桂的性格改变得太大，或许等到他性格还原的时候也就是恢复记忆的时候了。银时想起便突然觉得好笑，变成这样应该是件好事吧，干脆不要恢复好了省的麻烦。嘛，不过怎么感觉这么不习惯呢。
他总是在很远的地方看见桂，看着他俯身温柔地抚摸流浪狗的头，看着他认真地在几松的拉面店里学做拉面，看着他神色淡然地路过卖游戏机的商店，以及看着他早看见神乐和定春时会礼貌地打招呼站得很远。
“你好…我是桂小太郎。你以前认识我么？”
“啊！假发！你怎么可以连LEADER都不记得了阿鲁！”
“嗯…不好意思，请叫我桂。”
他看见那人茶色的瞳孔弯眯起来，笑容的幅度显得很浅，“随便给人起外号可是不礼貌的啊。”
就这样在很远的地方凝望到眼睛酸疼，熟悉的人熟悉的眼熟悉的发，只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正常到陌生。
他突然开始怀念他以前看到猫猫狗狗时脸上幸福得冒红晕扑过去被挠得浑身爪印，怀念他往拉面里加JUST WE，怀念他一本正经信誓旦旦地说要买红白机，怀念他说不是假发是桂时的每一个神情。
啊啊，天然呆什么的，真的一点都不萌啊。
他挖着鼻孔弹飞小指上的污秽物，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08
我不会说爱你，因为我根本就不爱你。
我不会守护你，因为你不能算在我的朋友或是同伴的任何一个范围里。
死皮赖脸地叫着绰号到一辈子也好，在黄昏的晚风中指使着自家孩子互殴也好，在檐下的风铃开始缓慢响起时嘲笑对方额上的第一根皱纹发间的第一缕银丝也好，我们啊，始终都不会对对方说出我爱你我舍不得你不要离开我啊啊啊……之类的话。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关系吧，假发。
不是友情，也不是爱情。
不会为了你去死，因为不会让你死。
不会为了你背叛自己的道义，因为我们的道义，自始至终都没有分岔过。
不会守护你，因为啊……我们不是一直在互相守护么？啊，天然呆和天然卷难道不是共生关系么？嘛，都是在头的基础上建立的啊。
无论你是否开始遗忘了回忆，我们都将彼此依存，彼此守护，彼此刻骨铭心。从前也是现在也是，将来也是。
因为我啊，一直相信你是那个唯一能陪我看细水长流，哦不，陪我慢慢喝完草莓牛奶的人。
轰轰烈烈生离死别义薄云天什么的，牵手拥抱亲吻【哔】什么的——啊说漏嘴了——怎么可能出现呢。只要互相吐槽互相殴打一起吃红豆饭荞麦面，就最好了吧。
就这样活在彼此的生命里，平静地老去。
所以说……恢复天然呆恢复记忆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啊，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