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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白色圣诞节
纽黑文的冬天比想象中要冷,落雪细细绵绵下了一个多月,没有止住的势头。寒风夹杂着细雪,打在脸上有些疼,陆元慈却顾不上这些,裹紧围巾,低着头急步穿过街道,一路小跑着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康涅狄格州地处美国东北部,陆元慈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进入十二月,天气转寒,还是觉得有些寒意逼人。已是圣诞假期,许多本国学生回了家,校园也比平时寂然了许多。天色阴沉,青灰的天光普天匝地而下,覆盖着安静的纽黑文小镇。
来到美国已经数月,陆元慈初步适应了环境,但对高强度的课业仍是有些不习惯。耶鲁法学院对学生要求极高,不仅要有扎实的专业知识,同时在哲学、历史、人文方面也需有所造诣。最让她吃不消的是每周教授布置的阅读,几乎是她以前在国内一学期的阅读量。
高中选择了理科,虽然大学时期在程暮寒的引导下有目的性地研究了哲史人文以及西方文学,但毕竟不是她所专攻方向,现在学来难免倍感辛苦。她又是好强的个性,不愿落于人后,只能常常熬夜秉灯夜读。而此刻,圣诞前夕,当许多同学纷纷回家同家人团聚或是出外游玩旅行,她只能抱着一摞厚厚的书急匆匆赶往图书馆,分析没有尽头的大堆案例。
傍晚离开图书馆时,雪仍在下,不同于故城冬日的轻盈薄雪,此地雪景更盛,天地一片苍茫,有些凄然与凉薄。雪大团大团地落下,陆元慈心里小小埋怨,真是一点也不温柔。
路上人烟稀疏,偶尔有学生经过,也是同她一样的形色匆忙。穿过一排冬青树,看到一幢哥特式建筑前摆放着圣诞树,挂满了铃铛和小礼物,她才恍然想起,今天是平安夜。
又是一年白色圣诞节。
她不由回想起几年前的平安夜,她同程暮寒分享一年的第一场雪。她有些孩子气地问他是否相信圣诞老人,他先是望着她微笑,而后说道:“我以前是不相信的,不过现在,我开始相信了。”
当时并没有觉得怎样,现在却仿佛记忆回涌,清晰得仿佛昨日重现。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毫无偏差地记得他那时所说的每句话,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还记得他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忽视了时间的神奇与伟大。”他看着她,温柔地如同当时的夜色,安静而美好。
陆元慈不由停了脚步,望着路灯,轻轻呼出口白气。她同样记得医院病房里,她站在窗边笑着回头,告诉他下雪了,却看见他端着热咖啡,在漫起的朦胧水雾中,唇畔若有似无的笑容。
当时她所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电影回放一般,全部呈现在她面前,旧日时光宛若蔚蓝的海,她忍不住沉溺其间。
她知道他也是极忙的,前段时间电话中得知他去了欧洲,有一系列经济纠纷案亟待解决,其中涉及金额庞大,公司甚多,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大概要到一月份才能处理完善。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是朗然自若地同对方侃侃而谈,于不动声色中为己方争取到最大利益,还是微微皱着眉,神情专注地翻阅着卷宗,分析案情局势呢?
此时此刻,异国他乡,陆元慈望着路灯和落雪,慢慢有些想哭。好像,才分别没多久,她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她眨眨眼,逼回眼里的水汽,深深吸了口气,再艰难的旅程也要认真地走下去。
回到公寓,室友是早回家了,陆元慈随意做了份三文治权当充饥,又埋进了案例中。华人在国外学术研究中并非出于有利地位,她也免不了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歧视,她不愿示弱,只能愈加勤奋,反击这种观点。
她从导师口中得知,当年程暮寒亦从师于他。向来严谨吝于言辞的导师夸奖起他来,却是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只是为他后来没有选择从政而有些隐隐惋惜。陆元慈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因为中国有句古话,有所为,有所不为。”
导师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他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一模一样。”
陆元慈微笑,她自然是知道的。
大一暑假,她在凤凰遇到他。恰巧那时是七夕节,沱江上点了许多河灯,精致小巧的莲花灯托着柔和细小的光芒,摇曳着碎银的流光,在江面划开金波明丽的水痕。
她问他为何会选择法律。他先是静默,然后望着夜色中流光溢彩宛如明镜的沱江说道:“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此后,每当对前路迷茫,或是受挫委屈时,她总会想到这句话,一切也就显得不那样模糊而困难了。
完成案例分析,已过了十一点,还有关于哲学方面的维特根施坦著作在等着她。陆元慈揉揉眼,起身去泡咖啡,突然电话响了。
她看也没看就接起,“喂,你好。”
“怎么还没睡?”正是她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沉。
陆元慈想着之前就被他批评熬夜对身体不好,也就不敢说实话,“我已经睡着了,被你给吵醒的。”
他好像低声笑了笑,“不诚实的小孩,那为什么书房的灯一直是亮着的?”
陆元慈惊讶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你拉开窗帘看看呢。”
陆元慈拉开窗帘,看着楼下,完全不敢置信。路灯暗沉的光和雪地反射的白光投在他身上,恍然有些不真实。他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站在雪地里,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看向她。
心里雀跃的欢喜好像要跳出身体一样,太过惊喜,她全然失去了反应,只能怔怔地望着。然后,她听到电话里,他温柔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阿慈,圣诞快乐。”



373楼2010-10-19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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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元慈还怔愣地立在窗边,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还不能分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明明昨天他还在电话里说正在苏黎世处理事务,接下来会去布鲁塞尔谈判,现在却横越整个大西洋,站在她楼下,对她说圣诞快乐。
    她是不相信圣诞老人的,但此时此刻,在她身在异国他乡感到孤立无助,在她被繁重课业压得身心疲惫,在她想念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神态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微微地笑着,仍是清隽尔雅的模样,她好像也终于明白几年前他的那句话了。
    她也得到了想要的圣诞礼物。
    程暮寒笑道:“还不开门?外面还是很冷的。”
    陆元慈这才蓦然反应过来,外套也来不及穿了,三步两步直接跑下楼打开门,扑到他怀里。
    程暮寒反手抱住她,低下头,唇贴在她的耳边,“怎么只穿着毛衣就下来了?”说着用大衣裹住她,“也不怕感冒。”
    陆元慈脸埋在他怀里,不说话,只是牢牢地抱着他。程暮寒也安静地拥着她,吻吻她额角。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雪还在下,落到他们肩上和发上,夜色寂寂,温柔得莫可名状。
    良久,才听到她轻轻地说:“我很想你。”
    她仰脸看着他,眼里弥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低下头,轻轻柔柔地吻她,“我在这里。”
    所以一切都抵不过这句话,陆元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哭得像个小孩一样,似乎要把数月来的委屈压抑还有掩饰不住的思念全部倾泻出来。程暮寒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陆元慈哭得有些累了,慢慢止住,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脸有些绯红,“我这样哭,是不是很傻?”
    “是有些傻,”程暮寒吻吻她唇角,“傻到不告诉我之前你并不是那样快乐的。”
    陆元慈皱皱鼻子,小声嘀咕:“你不是一直很忙么,我怕打扰你工作。而且我想你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我好像没理由去怨天尤人,只有自己慢慢去适应。”
    “果然是个傻姑娘。”程暮寒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脸,“现在不一样,你有我了,有些事情就不需要一个人去解决。快进屋吧,别冻感冒了。”
    陆元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就在公寓楼下抱着他一阵嚎啕大哭,不觉脸上又是绯然一片,挣脱开他跑进屋里,程暮寒摇摇头,微笑着走在后面。
    陆元慈所住的公寓是两层的套房,底楼是客厅厨房和盥洗间,楼上是她和室友的卧室以及书房。她去盥洗间拿了大毛巾出来,看到程暮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量着四周,脸上带着些许回忆往事的怅然。
    陆元慈走过去,递给他毛巾,“你是怎样来的,这么迟还有车到纽黑文?”
    程暮寒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这就不须你操心了。”
    因为在下雪,头发有些湿漉漉的,程暮寒是短发,自然容易擦干,陆元慈就不是那样容易了。程暮寒拿过她手中的毛巾,微微俯身帮她擦头发。他靠得近,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鼻息萦绕着,陆元慈觉得有些痒,有些暖,不由心跳变快,想稍稍退开段距离。
    他正侧着脸擦她后面的头发,她一偏头,他的唇就不经意地刷过她的脸,陆元慈脸瞬间酡红,正想推开他,他拿着毛巾的手突然转而扶住她的脖颈,吻上她略显冰凉的唇。
    不同于刚才雪地中轻柔而短暂的吻,他吻得有些急切,有些绵长,待陆元慈呼吸显得急促时,才慢慢放开,抵着她的额,低声道:“阿慈,我也很想你。”
    陆元慈趴在他怀里,他能感觉到肩膀处淡淡的湿意。她久久没说话,半响才开口:“我是不是很没出息,你总是一句话就能让我哭。”
    他柔柔地又吻了吻她的侧脸,拿起毛巾继续帮她擦头发,“对不起,我之前并不在你身边。”
    擦干头发,程暮寒问道:“晚饭吃了什么?”
    陆元慈每次撒谎都会被他识破,索性实话实说好了,“三文治。”
    果然程暮寒皱了眉,“又不好好吃饭?”
    “因为实在太忙了,没时间去外面吃,而且你知道我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还有,室友也走了。”陆元慈也皱着小眉头,罗列出一堆理由。
    程暮寒叹了口气,“我总是拿你没办法。”他起身,“冰箱里还有东西吗?”
    陆元慈连忙乖巧地点头,“有的。”然后跳下沙发,去厨房里取出食材,“需要我帮忙吗?”
    程暮寒拍拍她的头,“你去客厅休息就好。”
    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程暮寒系着与身上穿着明显不搭调的围裙,陆元慈有些想笑,但慢慢地,视线却被泪水一点一点模糊掉。她恍然想到初次相识,他在上千人的报告厅中认出了她,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他微微笑着,说:“有请这位同学。”
    她走过去,从背后缓缓抱住他,程暮寒手中动作蓦然停下,“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慢慢说道:“我也开始相信有圣诞老人的存在了。”
    


    384楼2010-10-19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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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陆元慈陪同父亲出席医院的尾牙宴,因为是省医院,架势倒是做得足,选在了A市极富盛名的近水楼。宴会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后半段陆元慈觉得的有些闷,就悄然退席出去透口气。
      从宴会厅出来,陆元慈轻轻舒了口气,她到底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走了几步,抬眼蓦然见到熟悉的身影,侧身站在玻璃幕墙前,极目眺望远景。他双手插在裤袋中,脸上的表情因着走廊里暧昧暗沉的光线而有些模糊不清,仍是清朗而温沉,只是莫名地,陆元慈恍然觉得无形中流露出些许寂寥,她的心也没来由地沉了沉。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一样,他转眸看过来,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芒,“陆元慈?”
      她这才想起,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称她师妹,而是直呼其名了?这变化仿佛一夕之际,又仿佛由来已久。
      她浅浅笑着,走过去,“师兄,好久不见。”大约是饮过酒,站在他身边,她能闻到一阵淡淡的红酒气息,但并不难闻,是那种清洌的干净。她稍稍仰了头看向他,“年夜饭?”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不,工作应酬。”
      “律师大概就是这样繁忙吧。”她感叹道,忽然想到平安夜送她回家后,他就直接飞去了纽约。第二天送别莫克教授,莫克说道:“我来时你送我一句中国成语‘入乡随俗’,现在我也送你一句中国古诗。”他笑意颇深地望着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她不解其意,莫克笑道:“你现在当然不会明白,以后大概就能理解了。”
      她也未放在心上,只是现在看着程暮寒,无端地将他同这句话联系起来,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于她而言,他是她的师兄,也仅此而已。
      “有得必有舍,理想从来不是孑然孤立的,随之而来的必然会有你所厌恶的部分。比如应酬,觥筹交错、杯盏相接这些你应该也不会喜欢的。”程暮寒淡淡笑了笑,“所以,你还是那样执着吗?”
      “但有舍也就有得。”陆元慈抿唇,“我想努力试试,如果我连高处也未曾去过,那有什么资格谈论高处不胜寒呢?况且,我想高处风景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程暮寒扬眉,“那你现在望下去,此地风景又如何?”
      他们站在十七层,俯瞰这座城池。月华似练,一倾如幕,虚掩着半梦半醒的城市,华灯蜿蜒,宛若河川流淌。远处的霓虹灯拢着团团光晕,像是从尘埃中盛开的繁花。淮江两岸放起了烟花,大朵大朵绽放,明蓝,流金,鹅黄,姹紫嫣红一一开遍。烟花盛开与凋谢之间,光华万千。
      流光溢彩,安宁盛世,这个世界永远呈现出光鲜亮丽的表象,而那些人情凉薄抑或世态炎凉,终究只掩埋在盛景之下,成为城市深处的秘密。乱世浮生,人人自危,谁又顾得了他人的悲欢离合,不过是明哲保身,能求得卑微的生,已需感激神明待己不薄。
      只是她想起他曾对她说:“元慈,我不希望你也泯然众人。”
      恍然清明,她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陆元慈同他并肩眺望夜景,微微笑着说:“《七宗罪》里有句台词我印象深刻:The world is a fine place and worth fighting for .I agree with the second part .我想此地风景也正是这样了。”
      她深褐色明眸里流露出轻盈灵气,少女的青葱稚气与超脱年龄的智慧明朗两种截然分明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异地融合,并不会显得矛盾而突兀,却是恰到好处。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明朗面庞,他心中一动,于他而言,也只有她,恰到好处。
      “你总是聪明得出乎我意料。”他说道。
      她像个孩子受了表扬获得糖果奖励一样,眼睛亮亮的,仿佛有星星不小心落了进去,唇角也抑不住上翘,但口中还是谦虚,“不是说,并肩高处,才是风景吗?没有师兄的提点,我大概是无法理解到的。”
      他闻言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侧过脸看着她,突然伸手触碰她耳际,手指停在面颊上。陆元慈像定住了一般,只是站在那儿,也忘了避开。他的手半凉,指腹触到她光滑的皮肤上,她却觉得有些灼烫。
      走廊里光线昏暗,他又逆着光,脸上神情看不真切,只听到他低声道:“你明白‘并肩高处,才是风景’的真正含义吗?”
      他靠得近,呼出的气息不过咫尺,那种清洌的干净萦绕在她鼻息间,而他就定定地看着她,眼睛深似泼墨,微光流转。陆元慈知道自己脸一定红了。
      他的手滑过她脸颊,将一束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慢慢收了手。陆元慈不明白是自己看错了还是怎样,她竟觉得他眼中闪逝过几不可见的隐隐笑意。
      “听说你在做家教?”他换了话题,似乎根本不在意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她的迷惑也就无疾而终了。
      “你怎么会知道?”她惊讶道。
      “前段时间遇到苏老师。”他言简意赅,看了眼她,忽然说道,“你不是想加入A&C吗?”
      陆元慈有些莫名其妙,“是。”
      他微笑,“苏老师说你打算下学期也找份兼职,A&C现在缺一个翻译的职位,有没有加入的意愿?”
      陆元慈掩不住讶异,张了张口,最后只能说:“我是很想去,但还需要同父母商量才行。”
      他唇边笑意愈深,“我已经将此事同苏老师讲过,她完全赞成。”他微作停顿,伸出手,“那么,作为A&C负责人,欢迎你的加入。”
      陆元慈似乎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更没反应过来,呆住了一般,半晌才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具体工作内容和薪酬我的助理会详细告诉你。”
      留下她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才蓦然明白,自己被亲妈卖了。
      


      420楼2010-10-25 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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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过了新年,天气转暖,绵长寒寂的冬日终于要过去了,只是还在二月暮三月初上拖着小尾巴,不时回转,拂来料峭春寒。绿意渐而浓重,疏薄的碧绿敷上短墙,染了一城春意。风吹过,一树白玉兰簌簌轻摇,宛如微雪堆积长街。
        周末天气是极好的,春日载阳,天光温暖而明朗。陆元慈下了公交车,站在写字楼前,微微眯眼抬头仰望,简直有些高耸入云的夸张。
        进了大厅,人影晃动,一律是行色匆匆。严谨精致的职业装扮,克制而漠然的神情,纵使偶尔有笑容,也是精确到毫厘的弧度,多一份则逾越,少一分则失礼。她站在那儿,望过去,一张张毫无差别的面具,恍若走入了乔治•奥威尔的书中。
        电梯里,陆元慈被挤在角落,看着前面重重叠叠的背影和侧面,以及清晰映着他们投影的光滑四壁。大抵都是沉默,偶有交谈,亦如短兵相接,字字珠玑,每句话定是要暗自琢磨良久,不可有半点瑕疵与纰漏。她的背贴在金属壁身上,一片冰冷,那种如同《1984》中特有的压抑和冷寂严严实实地覆在上空。
        她突然就觉得难过。
        她向来立志要成为一名律师,可现在却不由开始怀疑了。难道她以后也会同他们一样,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逢人便说三分话,学会掩饰与伪装,了解几分的笑容最为恰当,明白如何将话说到完满。她越想越惶恐,不只是后背,连指尖也渗了薄薄凉意。
        她想起《蓝色大门》中,孟克柔和张士豪青春得一塌糊涂,眉梢眼底都是年少的轻狂,骑着自行车穿过整个盛夏,白衬衫黑裙摆在身后翻飞,一不小心就挥霍了一个夏天。结尾处是台北夏日生生不息的碧绿,在那些穿梭来去的风里,孟克柔看着张士豪的背影,舒缓的钢琴声如流水滑过,旁白浮动:“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是体育老师,还是我妈?”
        直到今天她依旧不明白为什么那道门是蓝色的,但却开始惶惶不安,当青春散场,属于她的那扇蓝色大门訇然阖上时,她是否就成为了年少时不愿成为的大人。
        二十三层,陆元慈走出电梯,望着墙面上烫金的A&C字样,愈加迷惑。明明是自己理想所在,她却茫然不清了。就像在大雾天气里行走久了,忽然见到光芒一般,有种海市蜃楼的不真实感以及如坠云端的轻飘与虚无。
        前台小姐让她稍等,她依话坐在那里,不过片刻,一位戴无框眼镜的年轻男子走过来,风度翩翩地欠身,“抱歉,陆小姐,让你久等了,我是程律师的助理,沈沉。”
        她起身,微笑,“你好,沈助理,叫我陆元慈就行。”
        他仍是坚持,完全公事公办的口吻,“陆小姐,请随我来。”
        她走在他后面,随他进了程暮寒办公室外的一个小隔间,她看了眼里面,程暮寒并不在。
        沈沉递给她一叠资料,“你先看看这些文件,了解一些相关信息,然后这份是需要翻译的。”他看了看她,补充道,“程律师在楼上会议室,如果有问题你可以问我,我就在隔壁。”
        陆元慈礼貌地微笑,“我明白,麻烦你了。”
        沈沉点点头,随即离开。陆元慈坐定,看着眼前厚厚一叠文档,吸了口气,从第一份认真看起。
        法律文案对遣词用句要求极为苛刻,几乎是精确到毫厘的一丝不苟。虽然她英文不错,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高强度工作,难免会遇到困难。待程暮寒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看到的便是她伏案工作,微微皱着眉,认真而专注的模样。
        他敲了敲敞开的门,“六点了,还要准备加班吗?”
        陆元慈从文件中抬头,看向他,一惊,“已经这样迟了?”说着又皱了眉,小脸也垮下来了,“我效率太低,一下午也没把这份文档翻译好。”
        程暮寒走过来,拿起她面前的文档,翻了翻,“有一些用词值得斟酌,细节不够严谨,你知道法律文件需要有很高的逻辑缜密性。”他笑了笑,“不过已经很好了,尤其对于第一次而言,而且比我当时做得还好。”
        陆元慈笑道:“师兄,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自己还存在许多问题,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提高。”
        “慢慢来,熟能生巧。”他拿过她的翻译稿,回到自己办公室,再仔细看了一遍。
        陆元慈随他进去,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落地窗外夕阳西斜,近日来因为专攻法律条例而带来的疲倦渐渐袭来。程暮寒翻看完文件,坐到她身边,拿了笔一面勾画一面指出不足之处。她勉力眨眨眼,打起精神,认真听他分析。
        实在支撑不住,她在心里小声提醒自己,只是闭上眼睛小憩而已,不会睡着的。她阖上眼睫,睡意上涌,头轻轻一偏,无意识地靠在了程暮寒肩上。
        程暮寒手中动作蓦然停下,怔了一会儿,才稍微别过头看她。她睡得安稳,呼吸匀停,鼻息就盘旋在他脖颈,有些痒,有些暖。窗外夕阳余晖温暖地散落在她脸上,铺开安静的色调。眼睫毛宛如蝴蝶的翅膀,随着呼吸慢慢起伏,拢着小团小团的光晕,细致而无暇。他像是怕扰到她一般,也放慢自己的呼吸,同她一个节奏。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初春黄昏日落时,她也曾这样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彼时年少,并未有太多感触,只是心疼,而今却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宁与欢喜,以及莫名的惆怅。
        他望着她熟睡的面庞,恍若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阿慈,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沉进来时,程暮寒递给他眼神示意,他了然,轻手轻脚放下文件后,悄然离开。只是那样的画面,他无端想到:春日载阳,岁月静好。
        


        441楼2010-11-03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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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宿舍楼,午后阳光正好,暖风穿扦,回荡在长廊里,凤凰木的阴影斜斜落下,勾勒出斑驳细碎的春日。陆元慈仰起脸,春阳和煦,铺散在脸上,暖暖的,眼睫毛上也落满碎金的光芒。她微微眯眼,忍不住弯了唇角,心情大好,年轻的面庞在阳光下明媚而生动,走路也蹦蹦跳跳的。她想,自己现在倒真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三月底,参加了交换生选拔考试,如她预料一般顺利,去外事处看了成绩,果真是第一名。
          春光明媚,春风骀荡,陆元慈一路带着笑容穿过教学区,路过明远长桥时,有学生在散发国外大学的宣传简介,她随意拿过一份,一翻,便看到了伦敦大学。
          伦敦大学,终于不是那样遥远了。她微笑,那叶远均,也不是那样遥远了。
          这样一想,她恍然又回到那年除夕夜,她同他并肩站在淮江岸畔,晚风泠泠,他的声音也如朗朗清风徐徐拂开江面,直抵心扉。在那些穿梭来去的风里,他说:“高二时学校有两个去英国的交换生名额,只有理科生才有。陆元慈,我们一起去吧。”
          她不是不惊讶的,连转过头看他的勇气也没有,生怕看到的是他玩笑的神情,生怕证实这只是一句戏言。她怔忪良久,方才问道:“你喜欢英国?”
          他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想出去看看,这世界上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我只是想看尽未看过的风景。”
          她不只是惊讶了,简直是错愕,记忆中仿佛谁也曾这样说过,只是封存已久,太过模糊。她转眸看他,叶远均扬着一道眉,眉宇间是一种少年独有的自信与慨然,她恍然了,似乎连神情也有些重叠。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无端觉得温暖,于是亦笑得慨然:“你就那样有信心能笃定那两个人选就是我们?”
          “不敢笃定,不过信心自然是有的。”他稍稍停顿,“那,你会去吗?”
          她抿唇笑,“为什么是我?”她看着江面,面上虽淡然自若,心里却慢慢紧张起来,会是她所期待的答案吗?
          少年朗然笑道:“知音易得,敌手难寻,难得棋逢对手,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更适合。这样好的机会,难道你不愿意去?”
          陆元慈望着江面水光涟涟,河灯朦胧的光一点一点飘远,像是托着微弱的梦想,在斜风细浪中摇晃。她仍是沉默,突然对岸“砰”地一声绽放了一朵烟花,先是小小的,升到空中,忽然就舒展开,开出丝丝络络的光,恣肆而绝艳。只是太过短暂,转瞬即逝,只有光晕还拖曳着尾巴慢慢远去。
          夜空又暗寂下去,归于平静,陆元慈心也慢慢沉下去,再美好也不过刹那,终是消亡,就如同他给出的到底不是她所期望的答案,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
          又是“砰”地一声,更灿烂的一朵烟花盛开,随即是另一朵,越来越多越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如同四月里的一场盛大花事,姗姗来迟,应了暮春的景。明明是有了颓败之势,却愈发明艳,开到极致。
          陆元慈的心忽然就开阔了,少女的小心思和小烦恼宛如一阵烟云,风一吹便散去。他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呢,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她十六岁,正青春年少,世界于她而言是樱桃红,柠檬黄和苹果绿,生活于她是饱满多汁,碧意盎然。手握一卷苏辛,策马而歌,仗剑天涯,直下看山河,射杀三千城池,有何可俱。如他所讲,这样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要?
          “那好,到时候没去成的那个人可不要是你。”她长眉一挑,笑得自信又傲然,是他所熟悉的陆元慈。她临江而立,朗然清举,自有风骨,恰如一管青竹,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优雅。
          到底是天不遂人愿。选拔考试时叶远均患了感冒,发挥失常,果真如她当初戏言一般,没去成的人是他。她刚开始不是不失望的,后来慢慢被新鲜的生活所吸引,在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看到了她未曾看过的风景。
          就如同现在,起初她的确是因为他而对伦敦大学心生向往,不过此刻翻着简介,心里涌现的更多是对那所名校的憧憬,而叶远均,只是锦上添花,能遇到他是一种额外惊喜与附赠。
          陆元慈走到外事处办公室,敲门,礼貌地说:“陈主任好。”
          陈和见她来了,脸上忽然露出有些拘谨的神情,勉强笑道:“啊,陆元慈,你来了,坐这里。”
          陆元慈坐到他对面,见他仍不开口,便问道:“陈主任,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和摸了摸鼻子,笑道:“首先恭喜你,交换生考试获得了第一名。那些大学里,你想选择哪所?”
          陆元慈微笑,“伦敦大学。”
          陈和表情愈发拘谨,甚至有些尴尬了,酝酿许久才开口道:“只有这一个选择吗?没有考虑过其他大学?”
          陆元慈觉得奇怪,但仍想了想,说:“我对它向往已久,既然现在我的考试成绩不错,那自然要抓住机会。其他大学也是很好的,但法学院毕竟不如伦敦大学。”
          陈和又沉默一阵,才说道:“其实是这样的,虽然你考试获得了第一名,但伦敦大学的名额已经分配下去了,所以,你能不能选择其他的大学,尽管可能会稍微比伦敦大学劣势一点。”
          陆元慈一惊,这才明白了他真正的用意,气愤地差点拍桌而起,但依旧维持礼节,礼貌地微笑,“陈主任,学校不是规定如在选拔考试中获得第一名,那就可以选择其中任意一所学校,那我为什么不能去伦敦大学?”
          她直直看向他,眼睛清澈如明镜,他在她的目光下竟有些不自在,突然就生气了,“陆元慈,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伦敦大学的名额,但你可以在其他学校中做选择。你是个聪明的学生,话不用说得太直白,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陆元慈不怒反笑,起身,笑得优雅从容而傲然,“谢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去不了伦敦大学,我也不会去其他学校。我先行告辞,打扰您了。”
          说罢,不顾他一脸怒意和尴尬,走出了办公室。陈和望着她的背影,这女孩倒真是一身傲骨。
          回到宿舍,谢宁笑道:“是不是通知你做好去英国的准备?”
          陆元慈笑着摇头,“不,不会去了。”
          谢宁大惊,正欲开口,陆元慈手机响了,她朝谢宁偏了偏头示意,走到阳台上接起电话,是程暮寒,询问一些关于她上次翻译稿的事项。
          陆元慈一一详细回复完毕,等着他的评价,他却语气平静地问道:“你怎么了?”
          陆元慈怔住,心里翻滚着莫名的情绪,低着声音说:“没有啊,我很好。”
          安静一阵,她听到他温润的声音,“你哭了?”
          明明是疑问的语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陆元慈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已然湿漉漉一片。
          


          487楼2010-11-10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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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片刻,陆元慈才说道:“没有,只是站在阳台上,风有些大,吹得眼睛疼。”
            他轻轻嗯了一声,也未深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站在避风的地方”,便同她谈论起翻译的问题,陆元慈却隐隐有些无端的失望,但也很快振作情绪,认真投入其中。
            挂掉电话,程暮寒左手支着额角,眉微微皱起。沈沉敲门进来,将文件交给程暮寒,他一面翻阅着,一面说道:“帮我订一张回国的机票,越快越好。”
            沈沉看向他,他垂眸审阅着文件,面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沈沉当了几年程暮寒的助理,自然了解他的性情,他向来是温沉如水,对待工作一丝不苟,有时沈沉简直怀疑他是个工作狂。
            他从来都是一副沉稳的样子,情绪从不外露,总是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自若,又是天生的带了些许疏离与漠然。然而此刻,尽管他是一如往常地平静,沈沉却隐约可以看出那些许几不可见的急躁。
            沈沉还未开口,他便说道:“这起官司的处理方案我会用邮件发给你,你同顾律师商量后再将结果交给我。”
            身为助理,沈沉自然知道有些界限不能逾越,只是颔首离开,但却仍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事情会让程暮寒丢下手中的工作,立即飞回国去。
            陆元慈开完会,不想回宿舍,之前好不容易借开会为由离开寝室,现在回去谢宁她们定是会询问交换生一事,她不愿讲。也不愿回家,不想给父母说那些烦心的事,他们本来就已繁忙,除了平添他们的烦恼,并无益处。
            而叶远均,她下意识排斥同他聊这些话题,在他面前,她是天之骄女陆元慈,从来都是意气风发,骄傲而自信,如何絮絮念叨这些不平与惨淡境遇?
            若是程暮寒在,大概会好许多了吧。她心中蓦然升起这样的想法,连自己都被惊住了。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暮景。这个时节,白玉兰是早已开过了,黄昏时分空气中却仍氤氲着疏薄的暗香,浮动在横斜的枝桠上。夕阳西下,浮云渐斜,明蓝与幽紫的色调铺开在薄暮中,清远而寂寥。
            陆元慈不由迷惑了,怎么会就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突然想念他。
            她摇摇头,似乎想晃掉这种想法,走了几步,忽然就看到长桥转角的路灯下立着的人影,挺拔的身形,半低着头,侧面沉静如水,眉目疏朗,脸上的表情被阴影半虚半实地掩住,看不真切。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一样,他抬头看向她,而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路灯突然全部亮起,刹那通明。灯光宛若河川,倾泻在他身上,描摹出朦胧温暖的轮廓,安静而平和,消弭了周围的冷寂暗调,长桥上人群穿梭来往的喧嚣也如潮水退去般悉数散开。
            路灯下,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好似这城市所有的光都溶解在里面。
            陆元慈怔怔地停下脚步,深沉幽蓝的暮色成了悠长绵远的背景,像是行走于时间的荒野,又像是沉浮于岁月的深海,世界一片寂静,安静到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忘记自己是怎样走到他面前的,只是仍迷迷糊糊地想着明明之前打电话时他还在新加坡,怎么现在就站在学校的长桥尽头,周身萦绕着暖橙与明黄的灯光,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立在那里,在时光的无尽绵延中,只等着她向他走来。
            他伸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看来风是有些大,头发也吹乱了。”
            她仍是怔忪的模样,他极清浅地笑了笑,“回国这么久,还没有认真地看看母校,有时间陪我走走吗?”
            她终于笑了,是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笑容,笑意先从弯弯的眉眼中流淌出来,然后唇角上扬,整张脸顿时生动而明朗,仿佛忧伤从未在此停驻过。她微微仰脸看着他,“好,我陪你。”
            暮色渐重,日落月升,沿着长桥走过江畔,人渐渐稀疏,偶有学生抱着书低声交谈着走过。光与影都暗沉下来,暮春晚风习习拂面,一弯月牙从江面升起,月华似练,照在江面酝酿开细碎的银光。
            程暮寒走在她身边,望着江面,说道:“当年我读书的时候,许多学生一早就来这里背英文背法理,倒真是一片朗朗读书声。”
            


            510楼2010-11-15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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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元慈笑道:“现在也是这样的,只是我爱睡懒觉,总不能起早,每次经过都会觉得赧然。”
              “其实我也从未来这里晨读过。”程暮寒笑了笑,“并非所有的人都适合这种方法,也并非所有的人都必须通过某种途径才能获取成功。”
              陆元慈心内一动,看向他,这是在安慰她?然而看着他沉静的侧脸,清淡的表情,转念一想,不由哂笑自己想得太多,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正处于低谷,大概只是无心之言罢了。
              月亮升得高了些,斜斜从两岸的垂柳间投照下月光,风过,树影婆娑,江面的月光漾开微波,闪着微烁的光。有两个学生经过他们,大概是刚考完期中考试,低声愤愤不平地咒着微积分。程暮寒轻声笑道:“当年许多同学都在庆幸法学院的不需要学高数,也就不用去体会这种感受。”
              陆元慈心有戚戚,“我有个同学读经济,偶尔就会听到她的抱怨。”
              “不过你应该知道微积分的创始人之一,莱布尼茨。”他忽然说道,陆元慈有些摸不着思绪,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点了点头。
              他停顿片刻,才说道:“他有一句话,我印象深刻,‘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上帝从众多可能世界中挑选出的,最好的一个’。”
              她怔了一会儿,笑容有些惨淡,“但这世界明明有太多阴暗面,战争、饥饿、贫穷、歧视,太多太多,怎么会是最好的一个?”
              他停下脚步,看向她。稀薄的月光疏疏落落照下来,有些冷寂,有些凉薄,然而他微微一笑,身上一贯的清冷与疏离却消失了,只是温暖而疏朗。他语速极慢地说:“是,人天生性格中就有缺陷,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傲慢、嫉妒和暴怒,而由这些所构成的世界自然不是完美的。但这世界从来就不存在理想国或是乌托邦,阴暗与丑陋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只是这些都不该成为对这个世界消极或是厌恶的理由。你还记得伯尔曼《法律与宗教》中的一句话吗?”
              “法律必须被信仰,否则形同虚设。”她答道。
              “对待这个世界其实也是一样的,你接受它坏的一面,同时也看到它好的一面,你需要信仰它,但并非臣服于它。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The world is a fine place and worth fighting for .I agree with the second part .这世界从来就不是完美的,准确地说,是离完美相去甚远,但并不妨碍你为了它而奋斗。”他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眼眸深似泼墨,但有月光印照其间,闪着微明的光华。
              陆元慈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都是这样淡定自若,万事了然于心,并不需要她言语,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她从来都知道,他是清冷与疏离的,而这样的人一旦温柔起来,简直就是致命的。就如同此刻,他看着她,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觉得眼眶有些温热,鼻子酸酸的,正想眨眼逼回眼里的水汽,他已上前一步,抱住她,清洌而干净的淡淡薄荷味萦绕在她鼻息间。
              她听到耳畔他低声道:“我知道你很委屈。”
              简单七个字,陆元慈却觉得胜过了一切话语,瞬间,泪如雨下。
              


              511楼2010-11-15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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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长久,程暮寒垂眸看着棋盘上散落的棋子,然后转眼看向陆元慈。她睡得似乎不太安稳,微微皱着眉,头发覆下来,稍稍遮住了眉目,他伸手拨开,手指停留在眉心,慢慢抚平。
                初见时,她总是这样皱着眉,警惕地看着四周,眼睛是深琥珀的明亮,仿佛一只高度警觉的小鹿,随时防备着,脆弱而骄傲。此后,他用了几年时间,终于教会她不再皱眉。
                而今,十年后,她大概早已将他教过的事情一一忘记,包括他。
                回忆之城,无论怎样雕刻,终究敌不过光阴流逝,世事变迁。A river runs through it,岁月如河,就这样流过他们的岁岁年华。
                这片时光之海,唯有他是沉溺之人。而她——他的手滑过她的眉骨,微皱的眉早已抚平——在那片深海最底处,兀自睡得安静温良,仿佛一无所知。
                手指沿着眉骨滑过,停在下颌,白皙的皮肤衬着暖橘的灯光,沉腻而无暇,安静地宛如窗外倾城的月光。
                他微微露出自嘲的笑意,过往于她,不过是耳际后侧那道早已痊愈的伤痕。
                他早已明白的,只是到底放不下她。
                他起身绕过矮桌,俯身抱起她,还是那样瘦,骨头甚至有些硌人。她埋在他怀里,脸颊蹭了蹭他的锁骨,在肩窝处寻到合适的位置,半长的眼睫毛阖着,随着呼吸慢慢起伏,绵远而悠长,像是一阵午后温煦小南风在他心里穿扦。
                抱着她,脚步平稳地穿过走廊,从书房到客房,短短的一段路,不过片刻,他却觉得走了许久,久到这一生也不过如此。
                阖上门时,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睡得酣眠的她,岁月浮沉,几载年华,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的那盏白睡莲,静谧地沉睡在深海,任凭外界沧海桑田抑或斗转星移,她一直都在。
                陆元慈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境斑驳破碎,每一个片段都似乎往昔重现,又仿佛光怪陆离。她只记得明晃晃的夏日,纤秾碧意染绿了半角城池,还有一排略显古旧的红木书架,明净的光华和温润的气息氤氲其间。
                起床后隐隐头痛,洗漱完毕后下楼仍是昏昏沉沉的,一面揉着眼,一面掩住哈欠。程暮寒手里拿着报纸,坐在餐桌旁,穿着白色亚麻衬衫,简单而妥帖,眉宇间全然不见倦意,一派风朗气清。
                陆元慈还迷惑着明明昨晚他也迟迟未睡,怎么仍能这样神清气爽,他已抬眼看见了她,微微一笑,“早上好。”
                睡意立即去了大半,她摇摇头,坐在一旁,亦微笑道:“早上好。”想了想,又说:“昨天麻烦师兄了。”
                他翻着报纸,没回答,只是点了点下颌,“先吃早饭吧。”
                周末清晨的阳光很充沛,疏疏落落的天光如潮水涌动,陆元慈喝着牛奶,看到程暮寒半低着的一贯沉静清爽的侧脸,心中一片舒和清举,没来由地微微弯了眼角。
                用完早餐,她同程暮寒上楼去书房完成那篇翻译稿。烦心的事情丢在脑后,一旦心无旁骛起来,效率自然高了许多。完成文稿,陆元慈环顾四面高高的红木书架,眼睛亮亮地,像是看到糖果的小孩一样,问道:“我能看看这些书吗?”说完,又立即补充道,“我不会打扰你工作的。”
                程暮寒带着无框眼镜的双眸从电脑屏幕前抬起,温柔地笑了笑,“当然可以。”
                她笑得很快乐的模样,眉眼间都是欢喜的光华在流动,宛如碎银明明灭灭地扑闪着。她仰头看着架子上满满的书,甚至有种无可抑制的冲动,想一直住在这里,只要能让她看完这些就好。
                她一排排看过去,程暮寒阅读涉猎极广,有一面墙的架子上全是关于法律方面的书,其余三面则包含了文学哲学史学地理艺术科幻等等,她还找到了之前一直苦苦寻觅不得的哈代文集以及休谟的全套著作,靠窗的那半面架子上还有她曾同他聊到过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传记。
                她的手指抚过一排排书脊,突然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看到一本《彼得•潘》,这与周围的大部头深沉晦涩的哲学著作格格不入。她抽出那本书,很普通的版本,封面已微微泛黄,大概是好些年前的了,不过细心地保存着,仍是干净平整的样子。
                这本书,她也看过许多遍,免不了怀念。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哪儿去了呢?在他之后,又有谁曾到过那片Neverland?
                她随意翻了几页,忽然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同样染上了岁月的微黄,泛着陈旧的气息。她拾起,右下角显示着时间是十二年前的五月,照片上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衬衫少年,微微低着头侧身站在一排书架前,手里拿着书。另一侧是深棕色的窗棂,外面阳光充沛,庭院中的白玉兰枝叶繁盛,映得窗户上也是碧绿一片,晃悠悠的。层层温润的绿意饱满而多汁,如同水墨画一般,渲染了半角天空。
                这张照片大概是偷偷拍下的,摄影者显然也没有很好的技术,毫无构图与光影效果可言。少年的侧脸也有些模糊,一半显露在阳光下,一半掩藏在阴影中。但却奇异地能看到他垂着眼时,眼睫毛在脸上落下的鸽灰色投影,浅浅一弯。
                她看了许久,终于明白为何觉得熟悉了,这是少年程暮寒。这些年,他变化并不大,眉目间仍能看出相似的疏朗与隽永。
                她知道应该立即将照片放回书里夹好,然后归还原位。但她却没有抑制住,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好奇心作祟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几乎是下意识地翻过照片。
                背面有一排黑色的字迹,大约是初学钢笔字不久,字形僵硬,笔锋断断续续,旁边还不小心落了一滴墨水迹,不过已能隐约看出些风骨。上面只有一句话,简短明了。
                小叔叔,我不想长大,你也不要长大,好不好?
                她看向照片下方,在那小团墨迹的旁边,落款是“程舍予 摄”。
                


                565楼2010-12-10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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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元慈低头看着照片,翻到正面,少年程暮寒身后那排红木书架与她昨晚梦境中所见隐约相似,尤其是那绵远悠长的初夏碧意,绿生生的水墨画将梦境与现实奇异地相连。那并非是这间书房,而是某个氤氲着温和陈旧与微微潮湿的角落,窗外庭院中有高大的女贞树与白玉兰,在夏日午后安静而温沉。
                  又翻回背面,看着那句话:小叔叔,我不想长大,你也不要长大,好不好?
                  她忽然有种荒诞的感觉,时间在行走,万物却静止如初。没来由地想到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所有罪孽与黑暗全部释放,世界倾覆。她心里一慌,赶紧将照片夹在书里,放回原位。
                  转头看了眼程暮寒,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眼镜镜片上扑闪着点点萤蓝色微光,五官同照片上的少年并无太大变化,侧脸的线条更为明朗清晰。只是照片上的他有着十六七岁少年所特有的清冷与傲气,铮铮然如刀影,映得眉眼俱青,那并非是由某种表情或者某种行为能够代表,而是一种少年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冽然,如影随形。
                  现今,那股锐气退去,他总是一副温沉如水的淡然。然而掩藏在那双墨色浸染的眼眸下的,却是更难以猜测的情绪,往往陆元慈看过去,总觉得如深海一般不可探寻,在平静无澜的表层之下,是她无法得知的沉沉蔚蓝。纵使他对她再好,她亦始终有种莫名的感觉,自己所看到的并非是真正的程暮寒,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隐隐头痛,她按了按额角,呼出口气,重新取了本加缪的散文集,靠着书架坐在地毯上,慢慢翻看。加缪说:“每当我自以为感受到人生的深邃含意时,令我叹息不止的往往是它的简单朴素。”
                  但照片上的少年,却让她有恍然一梦的荒芜与凉薄,仿佛时空交错岁月流转。时光之城,顷刻覆灭,她无法理解其中的深邃或是简单。
                  她侧过头看程暮寒,他摘下眼镜,正好看过来,忽然莞尔,“陪我下盘棋,如何?”
                  她正烦躁,立即应了好。同昨晚一样,席地而坐,两人对弈。清晨疏薄的天光此刻已然纤稠明晰,温煦的日光投在落地窗上,泛着暮春初夏的暖意,细碎落在眉间。
                  陆元慈低眉垂眼凝视着棋局,蓬松鬓角跳动着明明灭灭的光,瞬间日光倾城。而她却不自知,专注地沉思着,程暮寒看着她,微微笑道:“虽然你年纪这样小,棋风却很凌厉,可谓是步步紧逼,不给对手留下片刻停歇。”
                  “太过凌厉并不好,自己反而留下太多破绽。昨晚我不就是因此输了吗?”她闻言一笑,“况且下棋正是为了练定性与沉稳,我却差得太远。”
                  他眉梢轻抬,“并非是这样的,你这样的年纪,相较于稳扎稳打,我更欣赏疾行如风。”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眸里流转着轻盈灵气,“是因为‘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不狂,以后就不会有出息’吗?”
                  他摇头笑道:“不,只是顺应天性。大概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有改变世界的理想,只是后来长大了,能坚持不被世界已是难得。所以倘若有机会走下去,那便最好能秉性而为。”
                  陆元慈垂目看着棋盘,唇微微抿着,手里捏着棋子,迟迟未落下。忽而,抬头看着他,“师兄,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律师?”
                  程暮寒眼中掠过些许讶异,旋即又消失,手支着额角,清浅地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苏格拉底曾说过‘我与世界相遇,我自与世界相蚀,我自不辱使命,使我与众生相聚’,你怎样看待这句话?”
                  陆元慈咬唇想了想,落下棋子后问道:“你是存在主义者?”
                  他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枚白子,望向棋盘西南角,“与其说是存在主义,不如说是虚无主义,”落定棋子,“只是不那样彻底。”
                  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微光,他知道,她已明白他的意思。
                  “你知道你昨晚为什么一直都输吗?”他忽然转了话题。陆元慈没吭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继续道,“棋风是正确的,但没有足够的资本。”
                  陆元慈皱眉,想开口,又收了回去。
                  “你没有去成伦敦大学,我反而是有些高兴的。不只是因为成长路上需要经历一些磨砺,更是因为前方还有更好的在等着你。”他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睛,“你难道没有想过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亲自去丈量高处的风景?”
                  她蓦然想起叶远均说:“这世界上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我只是想看尽未看过的风景。”同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声音重叠了。
                  半响,才开口道:“你是想告诉我,之所以交换生的名额会被换掉,不仅仅因为这是个关系社会,更是因为我本身的资本不够充足?”
                  “与世界相遇,自与世界相蚀,既然身处这样一个大环境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现状,你现在因为没有背景、没有关系而错过交换生名额,那么以后呢,或许会失去更多。”他微微停顿,“社会结构是个金字塔,站在顶端的人少之又少。只有手中握有充足砝码,你才能成为塔尖的那部分,那时候,背景和关系也不过尔尔了。”
                  陆元慈良久沉默,垂眸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看似简单,实则繁复。她轻声道:“耶鲁或者斯坦福的JD,我肯定憧憬过,只是太过困难。即使考上了,昂贵的费用也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得起的。而全额奖学金,每年能拿到的人少之又少,华人更是凤毛麟角,师兄,我并没有你那样优秀。”
                  程暮寒将棋子扔进盒中,长眉一扬,“你有时候太低估自己了,你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陆元慈唇角浮起笑容,眼中却闪逝过几不可见的凉意,淡淡道:“你昨晚说得很正确,我最恐惧的是我自己。”她没有看他,垂着眼,睫毛清晰可见,泛着碎金的光华,她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抬头看向他,语气平缓而淡然,仿佛在说着完全与己无关的事,“你的苏老师,并非是我的亲生母亲。他们收养了我,但我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连自己也无法了解,又如何正确衡量自己?”
                  她看了眼棋局,微微一笑,“师兄,这次我还是输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不狂,以后就不会有出息;一个人要是在三十岁的时候还狂,以后就绝对不会有出息”
                  这句话出自钱钟书先生,借用前半句。
                  


                  588楼2010-12-20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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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饭桌上,程近年便状似无心道:“你也二十八了,将近而立之年,也该收收心思,考虑成家一事。家里有个人候着,不至于一年到头都不知道回来。”
                    他说这话时,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落向舒诺,后者微微低着头,没说话,只在眉梢眼底能隐约瞧见些许的神色,浸染了几不可见的欢喜。
                    程暮寒扬了眉,但语气依旧平静,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我自有轻重缓急之分。”
                    程近年的眼睛在他身上略作停留,也不再说什么,末了,只提一句:“待会儿送舒诺回家。”
                    夜色沉沉,月光疏淡,只觉得暗墨的夜幕黑压压倾覆下来,城市高处的灯光亦只有寂寥与苍凉。他们一路只作淡淡之谈,聊一些无关痛养的话题。到了她家,程暮寒转身正欲离开,她突然叫住了他。
                    “程暮寒。”她稍稍扬了脸,又恢复往常的傲气与骄纵,“你不会不明白的。”
                    她的眉梢微抬,脸上带着,他忽然笑了,只说了一句:“但你不明白。”
                    


                    747楼2011-03-19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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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诺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车身消隐,才慢慢抿住唇,脸上露出嘲讽般的笑意。是了,她从来都不明白。骄傲如她,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却只得这样一句。清清淡淡的,偏偏竟有些掷地亦作金石声的意味。


                      752楼2011-03-19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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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徐徐,吹得她身后一树棣棠hua微晃。鹅黄的hua朵,簌簌坠了几瓣,落英摇曳。将近hua期尾声,开到荼靡,却也极致得繁盛,毫无倾/颓之势。她轻轻勾了勾唇角,世间情事,到底是不明白的。


                        753楼2011-03-19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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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暮寒回到宅子,径直去了三楼的书房。高大的红木书架立着连到了天hua板,窗户没有完全阖上,外面是女贞树横斜的枝桠,这么多年,亦未曾变过。他只开了一盏小灯,并不明朗,光照弥漫不到角落。
                          搭着梯子寻到那把小提琴,盒子上已积了不少灰尘,打开来,琴身尚好,但琴弦已有一些锈渍斑驳。他翻出琴盒内袋中的一叠乐谱,是那首咏叹调,纸上用铅笔做的记号早已模糊,只能隐约瞧见一些印迹。
                          右上角写了名字,程舍予。字形犹是稚气,谈不上结构或是韵味,但胜在工整清隽。
                          手划过琴弦,发出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夜深时分的书房里,只觉怪异与荒诞。他收好琴,拿出书房。阖门时,见到窗外寂寂的一片,月亮挂在疏影横斜的枝木间,凉薄水色,淡烟轻笼。夜极深了,暗淡无光,忽然想到之前那幅卷轴:式微,式微,胡不归?
                          阿慈,你何时归来。
                          


                          754楼2011-03-19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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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似乎是三月,又好像不是。南方水乡小镇,春意正值浓郁,草长莺飞,烟草朦胧,漫天漫地的清朗天光。梨树白如雪,桃李艳若霞,风一吹,便簌簌落满衣襟。
                            春风徐徐吹过小镇里纵横交错的河道,微澜渐开,水色如碧,绿意一波一波荡上来,甚至渐染到了两岸一排排老屋,青瓦白墙上也泛着温润的碧色。燕子掠过河面,斜穿屋角,停歇在房檐上,低垂着头,半掩着目。底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湿漉漉的,偶然有少女经过,安静走在河边,拖了摇曳的影子,脚踝上系着脉脉斜阳。
                            十几年前,旅游业尚未兴起,这里亦不如其他江南水镇的经济发展,人烟稀疏,盛年男子大都出外工作,只剩了一些老弱病儒留守着。整个小镇往往都是清静,岁月不惊,时光流走得也仿佛比其他地方要慢了许多。
                            那日仿佛是落着雨的,细细绵绵,一连下了几天,没有止住的势头。河水涨了不少,快要漫到岸上去了,整个小镇都笼在烟雨朦胧中,氤氲着潮湿清冷的气息,亦如江南特有的温沉静默,安宁柔软。
                            她撑了把伞,另一只手提了中药药包,快步穿过狭长幽深的窄巷子。她年纪小,身量亦小,步子迈得再开也快不了多少。连日阴雨,巷里积水重重,她走得小心翼翼,还是浸湿了鞋。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见了她,便随口道:“阿慈,这是去给外婆买药了?”
                            她轻声应了是,一脚轻一脚重地踩着积水走完小巷,巷尾停了辆黑色轿车,这在小镇甚少见到,她瞧了两眼,只觉狐疑,也未做过多猜想,径直走向对面一座两层小楼,推开木门。院内栽种的含笑与山茶已被雨水打得恹恹,庭中积水空明,并没有藻荇交横的意境,只是满目陈旧,泛着木头被雨水浸泡后的潮气。
                            踩着吱呀吱呀声的木质楼梯上楼,正准备去煎药,忽然听得外婆的声音,伴着轻微的咳嗽,“阿慈,来这里。”
                            她收了伞,搁下药,循着声音去到厅里,外婆坐在那把老藤椅上,屋里却还有另外一个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她并不认识。她有些无措地立在门口,脚上的鞋还淌着水,潮湿的感觉糟透了,她抿着唇,脸上不自觉露出戒备的神情。
                            那男人转过脸看着她,脸上是带着微微笑意的,但她并不喜欢,只觉得这笑容同他身上的穿着一样精致却冰冷得疏离。他说着一口普通话,她不太能听懂,只大约听见他说:“这就是了,也不必收拾什么,直接走吧。”
                            她望向外婆,那张年迈的脸在屋内不算亮堂的光线下越加衰老。外婆咳了两声,“阿慈,先过来。”
                            她绕开那男人,走到外婆身边,站在她的藤椅后面,遮住了大半身形,抵触情绪显而易见。外婆伸手拉过她的手,被雨水惊冷的手终于暖了一些,她下意识握得紧了些。
                            外婆摩挲着她的手,似乎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低哑着说道:“这是你二叔。”
                            她满脸错愕地看了看那人,又偏过脸看外婆,眉折起,垂下眼睛,“我连爸爸都没有,哪儿来的叔叔,外婆,你认错人了罢。”
                            那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眼里是她反感的神色。外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阿慈,你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讲过的程家吗?”
                            她原本不想理的,但那是外婆,她逆不过,只好低喏着嗓音答道:“记得。”
                            “你爸爸是程家的长子,这是他弟弟,也就是你的二叔。”外婆又咳了几下,她连忙帮着顺气,缓过来一会儿后,继续说道,“阿慈,我照顾不了你多久了,而你才七岁,无法独自生活。程家虽远,但到底是你的亲人。”
                            她惊得抽出手,退后一步,“外婆,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将你托付给程家,他们也同意了,你二叔这次便是来接你去的。”外婆抬眼看她,面容平静,声音缓慢,“阿慈,我知道你定不会同意,但不要闹脾气,你不是向来听外婆的话吗?现在就听最后一次吧。”
                            她眼泪都快落出来了,急切切地拉着外婆的手,“外婆,家就在这里,我能到哪儿去。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不是一直都很乖吗?我以后会好好念书,不和别人打架,也不再惹你生气,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766楼2011-03-19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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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得太快,几乎被哽咽住,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慌与惧怕。外婆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仍是平静,“阿慈,我不能一直照顾你,你的亲人在程家,理所应当和他们住在一起。”
                              这样的外婆让她觉得陌生,眼泪簌簌落下,淌满了脸,她抽噎着,说话也断断续续,几不成句,“那,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和我一起去?”
                              “你姓程,而我不是。”
                              她这下彻底哭出声来,几乎是大喊大叫,“我姓温,不姓程。”说完,夺门而出,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冲进雨里。雨势渐重,铺天匝地落下来,湿透了全身。雨水混合了泪水,模糊视线。她尚且年幼,理解不了世事何以如此,只觉得天地辽阔,却找不出一个可归之处。
                              多年后,她看了那部电影,小女孩问沉默的杀手:“是不是只有童年才这般痛苦,还是人生本就如此?”
                              杀手回答:“本就如此。”
                              她在雨里一直跑,跑到脱力,之后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再后来已经是在飞机上,她所谓的二叔程仲言向她简单介绍程家的情况。掌家的是程近年,膝下三子,程止行,程仲言,程暮寒,她的父亲程止行两年前已经去世,但留有一个与她同父异母的男孩,长她三岁的程路阳。
                              她一路沉默,亦不去看程仲言,一直低着头,甚至进到程家,连那座宅子是什么式样也未注意到。直到被领着去见程近年,他叫她抬头。她站在角落暗寂的阴影里,微微仰起脸,眉一扬,唇紧抿着,眼里全然戒备的神色。
                              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扬着下颌,直视他的眼睛,“温慈。”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既然来了程家,便改个名字,温字本就过软,加上慈更是毫无风骨可言。你就叫程舍予罢。”
                              她静默不言,却听到旁边有人略带嘲讽的声音清清淡淡响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望过去,那大约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里拿了本书,逆着光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样,她只能隐约猜测那便是之前提到过的程暮寒。
                              程近年面色不霁,目光冷冷地落向他,“你最近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是你这名字取得太好了。”少年似乎是笑了笑,起身走出房间,从始至终也未曾看过她一眼。
                              她也不曾在意,这里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处。她只需要像个刺猬一样,裹成一团,用满身的尖刺防备周遭,这里的每个人,她都觉得厌恶。
                              她不明白少年那番话的含义,只是下意识排斥这个新名字。她不姓程,亦不叫程舍予。她只是阿慈。
                              “……阿慈,阿慈……”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叫她,睁开眼,看到是谢宁带了促狭笑意的脸,“都睡了一节课,快吃饭了还不醒?”
                              她揉了揉额角,一阵迷茫,看着教室里散乱的人群,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庄生晓梦迷蝴蝶,原来只是一场梦。
                              幸好只是一场梦。
                              


                              767楼2011-03-19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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