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昔曾有一度觉得，明承公主其实并不太需要有一个像自己这般毫无锋锐之气的老师。】
【明承公主与裴昔的脾性迥异可谓天堑，天家一脉相承的杀伐决断令明承公主攻略时向来不分剑刃指向之人，裴昔做不来这样的姿态，瞻前又顾后，弱质女流和天命娇女总会因并不相类的脾性而产生龃龉——毫不例外的，裴昔与明承公主，也在渐行渐远。】
【这样的感觉，在明承公主奉旨入朝观政这天，达到顶峰。】
您来了。【似是惺忪平常的语气，裴昔推了一盏茶到她面前。】听闻殿下奉旨入朝观政，入朝宴未能亲至，而今便以茶代酒了罢，敬殿下——
【是裴昔意料之中，却又因她未提前捎过口信，日日烹茶等她，迄今已七日。】

（同裴昔是怎么从平辈的女娘，变为师生的因由，其实李从宴已然记不大清了。大抵是午后一抹阳光，穿过窗棂正好照在她案前的书页上，一时迷了心神，提了这事。）
（自然，后头好些事无一不在提醒着李从宴这个决定并不明智。譬如，我二人相驳的性格。从宴惯做温和好善的女娘，但这不过是骗人的皮囊，骨子里李唐皇室一脉相承的杀伐与野心时刻提醒着她权利的好处。裴昔不一样，她是正八经表里如一的人，她沉溺于每日修史，性子越发温润如玉。）
（渐行渐远终成必然，在观政旨意下来七日之后，我自案牍中起身去见我的老师。）
（依旧是那熟悉的书卷气的屋，同样一杯清茶，香炉中迷蒙的檀香加之午后一缕斜阳，从宴轻叹一口气，坐在裴昔对面）“其实——”
（一顿，接过那杯茶，搁在一旁）“多谢。”
（自抱着答案问答案至今，弋阳殿下同裴修媛早已无太多话可说，今日亦如是。）“近来还好?”（于是，我只能拙劣的强行没话找话。）

【茶雾兀自蜿蜒而出，像是裴昔的太息被拉出了尾巴，轻又盈的一缕白烟，被呵散在静室之内。】
承殿下挂心，尚可。
【畴昔她任六局女官时，不必精细计较那些明里暗里的提携，总之裴昔曾为了令她仕任之路平顺坦阔挖空心思，只是至如今，她位及司宾，极尽青云扶摇的顺遂，很显然地令她已不想拘囿于六局的天地里——她要踏明堂，她要与诸多皇子儒臣一堂舌战，要与诸州议事割据势力。】
【她的野心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殿下观政数日，想必也初有心得，可有什么心仪的差事，愿意领一领？
【裴昔于政事上无甚造诣与天赋，裴昔的明堂设在女官史卷之中，书中尽有出将入相的人选，裴昔只管辑录。但裴昔有心帮扶明承公主，以全师生一场。】
又或者说，殿下想于天子龙盘虎踞的明堂之上，闯出个什么名头？是凤阁鸾台的摄事，还是三省六部的纯臣，或者说——虽我朝没有公主挂帅出征的先例，公主亦要学一学木兰从军？

（不轻不重的一句多几分疏离，从宴并不在意。毕竟这句不过是寻常问好，至于好或不好，并不重要。）
（垂目于桌上的棋局，不知它何时摆起来的。我仔细观摩路数，还不是死局，只是白子岌岌可危，黑子战歌高昂。良久，才微微抬颌，将那杯茶端起轻抿一口。）
（弋阳殿下自兴武四年得太后授意入尚仪局至今，已从懵懂女史到主理一司的司宾，尚仪之位近在咫尺，与女娘而言不过时日未至。但是，两年多自尚仪所学已然满足不了她的野心。借由哥哥们多次提点，李从宴决定迈出那一步。）
（她尝试迈出，也做到了，与她自己私下里数次推演的结果并无二致。）
“我朝律令公主只可担驻军后勤，并无可能带兵。”（朝臣还是惧怕在出一位贞宗，但当皇帝的只要是李唐血脉，是皇子或是凤女有甚区别。自然，这般悖逆的话还是不适合说出来，她一顿又说回自身）“再说，即使能带兵，我自小身子羸弱，恐受不住行军之苦。”
（李从宴八岁之前，宫中谁人不知明承殿下语迟，平日说话慢吞吞。只是后来强行被夫子纠正，这才有今日伶俐的女娘。）“阿耶允我入凤阁观政，一段时间应当挪不了。”
（六部也好，凤阁也罢，对我都是新地方可以学很多不同的东西。）

【原来竟不是想要挂帅征战，而只是凤阁拟诏宣令吗？】
有些例既有先人为榜，也必有来人再破——【她眄向珍珑的一眼，是裴昔迟迟不肯落子破局的一盘】不过勿论怎么破例，都需人先至其境，达其高度。
【慢条斯理地为她续盏，倒也不温不火地将膺内盘算拆分重塑，原以为她并不喜文绉绉的迂腐，如今倒显得裴昔失措与不安——凤阁拟招宣令，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多如牛毛，一字之差都可轻巧地夺人性命，她只不过在六局磋磨了堪堪两年，个中波云诡谲都会警告着弋阳不得掉以轻心，裴昔实难悦纳这个消息。】
【心不在焉地随手落子，起黑子旺势，未停驻对白棋的绞杀。】
凤阁拟招，皆是死令，难有回头的箭——但倘使，有一天，从你手中草拟的诏书，颁下的口令，皆是要你锋镝直指同僚，字字诛心，又句句要你在褒奖里卸掉所有对同僚的美誉，这一封诏书，殿下是否有搦管的勇气？
【她在茶雾里眯起了凤眸，似在认真思索，裴昔在她怔愣的空隙里，引着白棋吃掉了几颗黑子，珍珑局势陡然逆转，白棋如有神助，反攻之势，盛如燎原之火。】
又倘使，这一封诏书，在大厦将倾之时，有人跪匐在你脚畔，求你宽仁，殿下又会否因恻隐而矫诏？【李从宴的眉山很好看，但此刻已然皱成陡峻的山川】再倘使，这一封诏书，是有人算计您的心软呢？
【黑子又断了一块势力的气，在棋盘上奄奄一息，裴昔将被吃掉的黑子一一捡起，漫不经心地将黑棋棋盒推给她，微微抬颏。】
该您落子了。

“先人写史以引后人效仿，又以为典章。”
（这是裴昔修著女官内宫史时最常说的话，而今她好似将破未破昔日教导帝姬的诫言。）“老师明慧，可学生并不打算做破局之人。”
（纵然百年之后有人迈出这一步，但今时今日李从宴更愿意让旁人为刀，亲力亲为或者做执子之人，从宴更乐意为后者。所以，裴昔错估了李从宴的性子，自然着与最初的错念不无关系。）
（茶香氤氲之间，珍珑变幻。我淡漠的注视着案桌上的棋局，初入明堂的帝女固然对什么都十分新鲜，但沉淫宫闱的谨慎，七日之后也消磨的差不多了。）
“我……”（从棋局中抬眼，并不着急回答她的诸多针针见血的提问。入凤阁不在李从宴最初的计划之内，她原本是想从与尚仪类似的鸿胪寺入手。盖因陛下不愿儿女太过艰辛，思索再三入凤阁做文书。）
（她一字一句如利剑袭来，让初入凤阁的女娘一时语塞，眉山微蹙，好似十分难以作答。这若是换做其他兄弟想必早已侃侃而谈，但李从宴不喜欢做弱者的感觉，昔年语迟带来的种种印象太深，以至于她长成后越发偏爱追逐胜者的快感。）
（良久，松开眉山，她抬眼并未作答裴昔字字利剑。她歪着脑袋轻笑出声）“您怎么总以为，我心是好的。”（弋阳公主在认识裴昔之前，见过太多的冷暖，亦经过软弱无力之时。如今，温和皮囊之下没有情绪，只有利益。）
（拿起黑子，不管那遍死之地，另寻一处再起战火。）“您曾经教我，为人要知冷暖，历人间。可我也曾告诉过您，史书为何不自己铸就。”（子落，将白棋逼至绝境，须臾又道）
“您觉得，我会怎么选呢。或者，您会怎么做?”

【裴昔浅浅抿了一口茶，也学李从宴的样子眯起了眼。】哦？这么说，是我高估了殿下仅剩的一点良善——
【话有些僭越。】
【李从宴对裴昔刻意的轻慢由来已久，从一开始便是背向而行的两个人，脾性的天与地，身份的云与泥，无一不是她会这样做的理由。但裴昔只是温温吞吞地冷眼瞧着人间，像个清醒的自持者——从裴昔的视角看李从宴，她入世的姿态，实不算很高明，带着嗜血的兴奋，掺杂着对权力的追逐，对峰顶的渴求。】
【她不清醒，所以做不到温软，所以像个狠厉的暴君。】
为殿下女师几载，对殿下的杀伐果决也算深谙。但这些都仅限于殿下还未入世，还未登明堂，也还未对更多更陌生的人有所取予，所以两袖空空，无所羁绊，随性而为。但倘使您的锋镝，将来所指之同僚，【反正不是我，裴昔这样想。】又恰好是您还不能弃如敝履的人呢？
【天子明堂里的腌臜就是千页纸也难赘述，却又无外乎趋利趋势趋吉。】
无所价值之人向来在天子明堂里贱似萤草，但当您对别人有所价值时，或者别人对您有所价值时，行许多事时，就不能随性而为，便要被掣肘、被剪翅、被钳制，直至价值消磨殆尽。
【裴昔没有去钳制黑棋咽喉腹地，反是借黑棋搭桥，巧胜三目，黑白棋遥遥相望，互不相干却比一味的追势更有看点——她另起的战火很好扑灭，她的野心却不然。】
若是我？【裴昔捻着棋子摩挲】殿下知道的，我虽好似什么都不争不抢，但要是真切地想要从我身上割下块肉，我也必要背后之人对等的交换一只手，一只脚，一只眼……
【落子的声儿并不重，但也用巧劲，逼黑棋再返了三目。】比如这样。
很惊讶吧，我竟是没有教你以德报怨——若是放在别处，定要教你以德报怨，但这是天子明堂，行止之间都是争夺。若都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她这话实在僭越，从宴眯了眯眼却没理这话。）
（她做我女师多年，早知我秉性，现下这声更像是寻常玩笑。轻扣案桌，我盯着裴昔的眸子似乎想看出什么来，须臾我率先移开视线。）
（从宴刚刚入朝，新鲜之余不免多有疏漏。裴昔所预设的种种是帝姬尚未或者说从未设想过，亦或者还没有能力设想的。裴昔的角度来看李从宴有野心，渴望权力，以至于她觉得我可能有些过于愚蠢与天真。）
（我本想反驳她的观点，可肚里囫囵一圈，只端着茶杯又喝了一口。只得心里一遍遍劝慰自己这都是裴昔一腔好心，自己也需虚心接受。只是，她还是不习惯裴昔这番教育三岁稚童的样子，以至于听到这些耐心耗尽。）
“我心里清楚，裴修媛能否不要一副我这两年多毫无长进的样子说教。”
（棋局我已无心再看，不再看手底下是如何惨烈，她淡漠的说出这些话时，我又觉得我们是一类人。甚至最开始，李从宴也就是看出她藏匿起来的决绝才靠近的裴昔。）
“不意外，虽然你我之间多意见相驳。”（落一子，已看到结局的棋局也不必在下了。她摩挲着棋子，触手生凉，抬眼莞尔）“但你和我相似性更多，受教，老师。”
（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盒）

【两目一对时，她在品读裴昔、窥探裴昔。】
【裴昔只是将茶盏搭在唇畔，任由明承公主的目光来回描了数遍眉眼，白瓷的茶盏边印染了一抹猩红，裴昔的眉山轻佻地耸进云鬓里，才讳莫如深地将茶液一饮而尽，于手侧案旁释盏——棋客过招，向来都是点到即止，裴昔并不想立决生死，遂也不强求明承公主再破局，而是捡起一粒一粒的棋，收归棋盒里，方才再迎李从宴的目光。】
良言多逆耳，佞臣才顺意。下官当然知道殿下长进甚多，若不然，这呼之欲出的尚仪之位，可就要从锦上添花的美名变成吞骨啖肉的绞刑——
【慢条斯理地将棋局收拢后，重推了一盏茶至她手旁。】殿下向来自珍羽毛，必不自辱。
【权欲的拥趸者们没有哪一个是蠢笨愚顽的小儿，但总有棋高一着之人。】
只是殿下——无论何处小事之上，意见相悖都是常有之事，人之脾性也是经年才分明。殿下觉得，下官于明堂无有所长所擅，总自矜身份，深觉与下官无话好说……
【裴昔看向李从宴，亦在品读她、窥探她。】但是下官本也只是与您平辈的女娘，诸府幕僚从事里，如下官这般年岁的，其数也不止尔尔，缘何下官就做不得亦师亦友的谋士？
【或许，从成为女师开始，这样的共识便是必须达成的，或早或晚。】
论谋略虽不及周瑜诸葛亮，论英武也不可被扔做阵前卒、马前车——但论琢磨人心、善用人性，下官禀赋尚可，殿下觉得呢？

（很久的一段时间内，从宴并不认可裴昔作为老师的一面。她多懊悔自己这个一时糊涂的决定，娇弱的女娘除了那些修身养性，好似教不了她什么。而她因为师徒之名，矮了人裴昔半头。）
（是以，今日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总以自己认为的裴昔来看她。一时茅塞顿开，不得不重新认识裴昔，她仔细描绘着她的眉眼，难得收往昔眼中的戏谑。）
“是我误会你了，裴昔。”（好似没头没续的一句，她垂下羽睫，盯着杯中水镜中的自己。耳边是她收拾棋盒的细碎声响。）
“那往后，裴姐姐，多多指教。”（须臾，她微微抬颌，了结今日的对局。时至今日，她终于将裴昔从她认为的壳子里剥离出来，也头回认真的思考她二人的来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