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cape From LONDON 晚上十一点,在手机上再次确认了明早希思罗机场九点钟的飞机,飞东京羽田机场大概需要十三个小时,后天七点钟到。 西装、产品册、唱片、化妆品、平板、笔记本电脑、行李箱。 站在经过收拾后显得空荡荡的客厅,千早爱音最后一次透过落地窗俯瞰伦敦夜景。远处的伦敦塔桥塔顶的航空指示灯一闪一闪,大本钟下的韦斯特敏斯特大道缓缓流动着一条由车灯组成的荧黄粘稠的河流。这座城市仍在以她的姿态不停息的运转着。 打开音乐软件,点开收藏的专辑,找到熟悉的,穿着红色西装血流满面高昂着头朝她微笑的人,播放那首歌。三声间隔的鼓点组成的前奏响起,千早爱音顺势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 她决定用这最后一晚粗略地回想来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真的改变了许多。她想。 从音乐喜好到为人处事,从起名品味到人生规划,重回伦敦的这八年爱音起了很大变化。 当然,这一切都要从那天说起。 They think your kindness is so weak, Know you don't give it up so easy, baby, But you just wanted my attention。 “选那家伙还是CRYCHIC?灯你选吧。” “灯去和素世同学组建CRYCHIC吧。” 顾不上高松灯的反应,在双眼逐渐变得模糊前转身离开,尝试逃离令人喘不上气的这密不透风的排练室。 不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爱音很快从同班同学口中得知,高松灯仍在歌唱,用属于她自己的方式。在那无名的乐队里,只不过往日的五人乐队赫然少了一把节奏吉他和一把贝斯。——灯在等她回来,乐队的大家在等她回来。 但爱音怕了,在被素世拒之门外后。害怕自己用尽气力东拉西扯拼凑起的如丝线般的连结再次被人轻易剪切。品尝过的苦楚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于是爱音选择逃避,逃到连灯也追不上的地方。 爱音是天才。这是一位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同学给她的评价。 爱音也自认为自己是天才。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八面玲珑的人际关系,进步神速的吉他技术。为了再次前往伦敦而苦练的口语可能说不上流利,但对答也还算自然。 于是当再一次坐在陌生的阶梯教室,环顾四周陌生的面孔时,不用等老师的手指向她,千早爱音站起来,尽可能做出自认为甜美的笑容,发出比平时高上半个调的声音: “Chihaya Anon,A,N,O,N,Just call me Ann.” 安。曾经最讨厌别人如此称呼的名字,如今自己主动要求旁人这么叫她。 这样就好。爱音对自己说。 这里没有胆小怯懦、爱慕虚荣又害怕受伤,终于不被人需要的千早爱音。 这里只有自信独立、内敛知足且不惧风雨,可靠的值得被人依赖的安。 You got me tattooed on your mind, You just want me all the time, We'll figure out our shit and find a way。 在伦敦的生活还算顺利。大学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还未毕业时便创立了个人服装品牌,仰仗父母的资源和自己求学时积攒的人脉。宣传,参展,快闪贩售一样没落下,一个小有名气的服装品牌茁壮成长,爱音也因此在伦敦设计师圈子里打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离开东京已经八年了,千早爱音今年二十四岁。 来到这里的八年期间并非从未有过回去的想法,在毕设作品被打回时、在参展报名被拒绝时,在做全线飘红的营收季报时,爱音不止一次地想过:啊,回去吧,像当初逃来这里一样逃回去。 每当这样的想法充斥大脑时,千早爱音就会对自己说出那句咒语。 “在东京的千早爱音是不被需要的。” 百试不爽。一切想要逃避想要放弃的想法被另一种更大的恐惧感碾过。 害怕不被需要,必须做出成绩来证明自己是值得被需要的,做给大家看,做给她们看。千早爱音就是靠着这样的念头独自一人支撑到现在。
如今她终于有这份自信说她做出了成绩。但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在被抛弃后熊熊燃烧着的不甘与愤懑,在时间之雨的不断冲刷之下,熄灭之后只剩下深深的怀念。 'Cause I got everything I wanted, Got the money, got the cars, got the ceiling with the stars, Got everything I wanted。 这里没人叫我“小爱”,他们都叫我“安”。 为了更快融入进圈子里,同时也为了专心致力于学业,爱音隐瞒了她会弹吉他的事实,听起了更为新潮流行的电子乐和R&B。伦敦不是没有LiveHouse,一个人去LiveHouse成为了爱音在伦敦不为人知的小爱好,只不过她从台上的演奏者成为了台下的观众。 Got everything I wanted, But I'd be nothing without you, Gave you everything you wanted, But none of that matters to you, oh-oh。 在某次演出结束,曲终人散,爱音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街上并不萧瑟,暖油油的路灯为她指明前路,抬头望向远处的大厦LED巨幕正轮番播放着广告、当前时间和祝福标语。 她不觉得悲伤,她只是觉得孤单。 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将她吞没,把她抛入思念的洪流。 她突然很想见高松灯——那已经在她生命中消失了八年的少女。于是她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出高松灯的样貌——该死,怎么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她的脸!? 千早爱音是踉踉跄跄、泪流满面地回到公寓的。趴在布艺沙发上,任由泪水打湿了布面。 她第一次觉得来伦敦的这八年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她强装出的自信,营造出的独立,压抑自身欲望而生的内敛与知足,一切被她认为是“值得被人需要的”的地方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她之所以选择来伦敦,不就是为证明给大家看,或者说,为了证明给灯看「自己是值得被需要的」吗?到如今,连想要证明的人的面庞都已忘记。 于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该离开这儿了。 离开伦敦这样的城市需要一次契机,回到东京也是如此。 爱音等待了三个月来寻找这样的契机。 长崎音乐开启了新一轮的服装供应商对外招标。千早爱音对这家公司的来历不仅了熟于心,甚至还知道其创始人的些许内幕——比如曾为了复活旧乐团而设计将新乐团成员搞走,最后新旧乐团皆散,两盘皆输之类。但千早爱音并非为了所谓复仇,只是需要长崎音乐这家公司帮助她重回东京。意向邮件很快收到了同意的批复,并同时邀请公司相关代表前往日本东京进行相关合作事宜初步商谈。 幸好当初不顾同学反对坚持以自己的名字作为品牌名,不然不可能如此神速顺利中标。爱音自嘲地想。 Well this place is never what it seems, Take me out, LA, Take me out of —— 沉至深渊的重低音承载着空灵的歌声。 爱音轻轻的哼唱,心里想道: 没人能带我逃离伦敦,能带我逃离伦敦的只有我自己。
长崎素世明白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了CRYCHIC复活,不惜设计也要逼走爱音,一味的执着于过去,终于连当下手中能够掌握的也丢掉了。 闭上眼睛,似乎仍能听到爱音在外面一遍一遍敲门,一遍一遍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当时只是觉得厌恶。她至今仍会时不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将她拒之门外,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果?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这里了? 没有如果。爱音选择了离开,生活还要继续。素世最后狼狈地回到了爱音一手组建的无名乐队,却发现失去了她的乐队举步维艰。特别是当得知她已经前往伦敦的头一个月,灰头发主唱站在舞台上甚至无法发出声音来。 一切都搞砸了。 You said I ruin your life, Love is the devil ahead and the devil doesn't sleep, Baby, take it out on me, Just reiterate everything。
爱音离开东京已经八年了,长崎素世今年二十四岁。 直到她离开后素世才知道她有多么地受她影响。 她离开后,她会在伯爵红茶里加六块方糖,她会在购物平台抢一些用不上的化妆品并以为自己占到了便宜而沾沾自喜,她会将自己喜欢的视频转发到当前人数为4的乐队群聊,她会尽可能地充当乐队话题的主持人和润滑剂,直到在一次争吵中愤怒的鼓手朝她大喊: “别再学那家伙了!那家伙已经走了!” Sorry I don't make it easy, Ooh, delicate weapon, Ooh, war in heaven, Tell me all the ways I hurt your name。
素世当然清楚,她比谁都清楚。她只不过是将曾经投向CRYCHIC的小个子键盘手的情感转向了千早爱音。 她是个念旧的人,她喜欢稳定,害怕建立任何新鲜的,带有不确定性的关系。所以在当初会拼命挽回CRYCHIC、拼命拒绝爱音。而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她只好徒劳地沉浸在过去中找未来,正如那蓝发键盘手所说: 你满脑子都只想着自己呢。 八年来长崎素世并不是对爱音的离去无动于衷,正相反,她在上大学时发了疯地动用一切方法来寻找有关于爱音的蛛丝马迹,但是一无所获。时间流转,素世在几乎快要放弃寻找她时,在一次关于讨论活动服装供应商的招标会议上,有一个在伦敦活动的,自称来自东京的设计师品牌引起了素世的注意,品牌名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主理人姓甚名谁——ANON。 啊啊…终于找到你了…小爱… 长崎素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亲吻屏幕上的她,会议室里一众高管看着老板满脸通红呼吸加快的异状面面相觑。 Where are you tonight? Are you tonight? Baby, it's the worst day of my whole life, Put me outta my misery, Baby, take it, all of me, Just reiterate every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