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春，我随部剿匪，驻扎福州不过月余，母亲竟从荣昌仆仆赶来，理由不过是要看我成家。自此耳提面命，日日游说，还请托同乡亲友为我的婚事出力）
（今日相亲，原是同事的安排，对象是洋头口的张家姑娘，介绍人称年纪约有十八。星期天上午，我从军营动身，不想才到半路，就已下起了小雨，概能撇去浮尘，而身上的呢大衣只管沉默着压住、浸受这份天公的慷慨。福州天气与重庆大有不同，朝阴午晴，难以捉摸的很。譬如现在，西湖公园的茶馆风好，便把大衣除去，挽在手边，又托伙计端上一壶白茶，静候等伊）
（在福州待得久了，也有几次相亲，姑娘都是好的，然而高矮胖瘦，始终不得眼缘。年届三十，还未结婚，这早已成了母亲的心病，我却不急，若不得意中人，儿子宁肯贯彻独身。不然何必投考军校，不如早做家翁。）

（潺潺细雨给公园湖面蒙上一层模糊水雾，我脚下走的小心腕里撑着伞，原由年纪小，不明世故，此时方是遵循母亲的意思来与人见面。
心里记着出门前媒人嘱托了他的姓名，我只晓得他在部队里任职，至于做什么，是怎样模样，一概不知。
垂柳依依，任风吹摆，将落雨胡乱一阵抖来拍在伞面，发出如心跳般砰砰作响的声音。春色刚刚显露头角，仍有寒意，我紧了紧旗袍外的外罩加快脚步钻进了约好的茶楼里。
放眼望去茶客并不多，一楼台面正演着福州戏，这出是《白蛇传》，临近戏台处便多是看客，再远些就显得冷清，而就是这样冷清里我注意到那个穿军装的人。他背向自己，坐姿挺拔，手边的大衣已有旧色似乎还沾了雨水。）
（我笃定今日要见的人是他，便走去轻轻绕在他前面，手指藏在外套的袖子里相互绞着，问他道）
您是钟先生吧？

（公园里是难得的安逸，一方天地，雅俗俱进。来福州日久，但因公务缠身，对城市里的布置并不熟悉，西湖公园闻名远近，所以此处尚算了解。）
（远处飘来丝竹声，仍是老派闽南人的标志，这会儿正有点幽咽泉流冰下难。正要低头看茶，就被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打断，语速不慢，间缠着福州强调，我得多花一秒钟去分辨。她额前的发丝已被雨水沾湿了，往下是一张很清秀的脸，除此之外还有裹紧的外衫，都叫我得出今日的第一个结论：日子挑得不妙，回去要找媒人庆嫂检讨。）
（我一笑，只觉得好笑（我敢发誓，乃正直的、别外坏图），又向她欠一欠身，略有抱愧意）
雨势这样大，我以为你不来了
（又一停，找补似的，将习惯了的重庆腔在脑海里变换一番，努力把话讲得标准，也开玩笑）
对不住，是我小人之心
（将茶桌前的板凳往外拉出一条能容身的缝隙，邀她同座，切勿客气。）

（母亲那日与媒人在堂屋里说了许久的话，我依偎在里屋的门边侧耳听着，半晌也没得到关于他的其他消息。今日临出门前，母亲亲自送出，说了嘴：人家学识高，又在部队领职，你性子内敛，若是看不中便也无需强求，应下礼数回家便是。
我看向她嘴角带着柔柔笑意，言语里没有责怪与命令，心中担忧一扫而光，也回之笑，点点头撑伞离去。来的路上心下轻松，又见他不似先前揣度那般严肃冷漠，反倒是谦和有礼，在二人生疏礼节后两两对坐。他的话我答不上，临时毁约那不成礼数的。于是看了眼这男人又低下头，两手捧着温热的 茶盏，指尖无意识地贴着杯壁转动，那一眼瞧见他的眉目清朗，媒人说他今年有三十岁了，却不似平常人家的三十岁。）
钟先生说笑了，福州的雨水多，总是一阵一阵，兴许马上又要放晴。
（余光瞥见他外套上的水渍，洇湿一大片想必他来的时候定然是雨最急的时候。）
听说您随部队驻扎在福州

（两人相对而坐，隔着一方茶桌，盖因间断的沉默，雨声分外明了。我去看她的脸，她竟偏一偏首，害羞似的低眉。）
（把茶杯捧过手心，正要饮茶，听见她询问声，音调不高，却格外清晰。忍不住又笑了。前半句分明是福州人惯用的客套，总要讲讲天气，用以安慰来客——雨么？总得放晴。至于后半句，犹如杂剧开场前的楔子，难为她小小年纪，想出这样的开场）
早先来福建剿匪。如今匪剿光了，军长率部在福州整顿兵力，就驻扎在城门东
（饮毕茶了，扬一扬眉毛，又去看他，岂料入眼的，最先是旗袍领上一段白。我自知唐突，把目光挪向她的发髻仍挂着水珠儿，叫我无端想起东吴）
张小姐家住哪里？
（话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相亲也有三五回之多，兴许人不对，也未能攒下经验。怕她害怕，添补一句）
哦，我是说，下着雨来西湖公园，这一路辛不辛苦？
（大概并不好走，怎么也不叫辆人力包车呢。）

（我从洋头口一路行来，走的不慢。因常走，有时也和弟弟乘船。偏今日码头的路头有俩商贩占道，起了矛盾至我离开时仍互不相让，大有拳脚相对的气势。
他说的我听不懂，尤其是口音，在那几句话里辩得“剿匪光了”，“整顿”些许零星言语，只颇觉得威风。我原以为，从军之人多是粗俗野蛮的，或是黝黑的皮肤常年风餐露宿征战沙场，留下不卫生的习惯。但如今甚觉羞愧，他的眼睛好看，神采奕奕，讲起话来也处处小心。
于是听了后面的话，抿了抿嘴是一个不明显的笑。）
天气好的时候，我与家人常从洋头口步行而来，算不得什么辛苦。
（他问什么我答什么，他不问的我便不答。这下四目相对我有些心慌，心虚地挪开了目光，想伸手去拿盘中的果枣打岔。）

（她一面讲，我一面听，趁她要拿枣子的间隙，捉来尚且温热的壶柄，将壶嘴掉个方向，把不满半杯的茶碗续上。动作在湖心亭的风里静默，唯能听见最后茶壶落在石桌上的磕碰声。我鼓励她多讲一些话，因此不忍打断。）
可今天不凑巧，早上下了雨，我从城门东往这赶，也是等了一会儿才有客船
（媒人介绍时，说女孩读过五年私塾，因此赴约之前，不忘从师部带一张信纸。至于笔，笔是常有的，它是胸前口袋里的驻客。）
（利落的把这只钢笔摘下，笔帽扣好，递到她的手边。年轻女孩，总不得轻慢。手一推，纸张也微微向她倾斜，自然，更能引人关心的，是她偶尔专注、偶尔局促的神情。又一笑，邀请似的）
听说你的字很好看，请随意写几个我看看？

（他抬手斟茶，我瞧过去也轻轻点头表示感谢。这一来一去间看到他肩头洇湿的水渍）
我母亲说淋了雨得喝一碗热滚滚的姜茶驱寒，可眼下并无，我见钟先生风尘仆仆，请多喝些热茶吧。
（然后，我将一颗红枣捏在手里转了转低着下巴啃枣，脸上竟是发烫。窗台外悬着的风铃随风碰撞，叮呤咣啷，淹没在远处的柳叶里。他邀我写字，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听清了，圆圆的眸子看他骨节分明的手，递来的钢笔像是名牌货，因不知是看他手还是看那支钢笔于是回过身鬼使神差接了来。心里却想，他喜欢有文化的？像那些学堂里的小姐们一样，穿着锃亮的黑皮鞋？想到这，此情此景倒是在脑袋里蹦出诗句一首，便埋头在纸上书写“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末了，还不忘提上自己的名讳，几笔连绵写完像在私塾那般，将纸推送给他。）
我才读了几年书，不知道写什么，请钟先生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