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侠
“我长大也要成为他那样的大侠,惩奸除恶,维护人间!”
孤云山涧,斜竹倒映,如有鱼游。一旁小亭之中,正坐着个白衣少年郎,亮着两只眼。
那少年对面,板肋虬筋,双目炯然的老人双手合抱在腹,微微笑道:
“跟着你师父好好学,小友天资聪颖,有朝一日,成就必定非凡。”
他将双手一分,道:“故事讲完,老衲且去了。”
便见老人身上蓑衣如翅,人忽地飞远去,只留下一阵风,吹得少年发丝向脑后,归拢成髻。又有红巾一张,束发而下。
少年俯首接过他师父手中剑,再抬头,已望见春风吹绿了湖边草,春光照明了湖边道。
他向前行得几步,风已让那红巾飞舞如活物,白衣潇洒胜神仙。
他提剑出鞘,身旁是生死好友在,红颜知己群。
猛一回首,那红巾随之飞转,映入他余光中。再回神,面前已是乌泱泱一片人。
他们声如钟鸣,远近八方,连绵震震:
“匡扶正道!”
瑞笙惊一回神,眉心一阵痛紧,尾闾急急一沉,双足一点,倒飞三尺,手中剑顺势自左向右,画出一弧冷光,要拦腰斩断那道青衣。
他如此修为,形神相合,怎会临敌一刻,胡思乱想?
是他想不到那人便有如此之快,还是他想不到,那人的杀意便有如此之浓?
便见那冷光之下,猛钻出一只人,右腿弓起,左腿几欲贴在地下,好似贴地的游鱼。
那人右手有短剑,已要刺到瑞笙右膝。
瑞笙双足才刚触地,只好将身子向前一倾,尾巴骨向后一甩,带着双足一摆,硬生生将腿让过两寸。此刻他左足悬空,右足点地,右手便顺势将剑劈向那人颅顶。
那人一刺不中,便将左足一收,右手上抬横剑一护,身子由鱼忽地化作蹲猴,亦如满弓。
瑞笙望见一对发亮的眼睛。
“当——”
瑞笙只觉眼眶一紧,眉心如跳,他根不在地,新力不生,只好将重心往后腿一放,顺势将后腿落地,右腿一退,又化作后腿,急急一蹬,将自己推飞三尺。同时,他已捧剑前伸,拒敌在外。
他是不世出的剑术大才,内功高手,此番纯乎本能,已做到极致。
便见那人突得炸起,向前窜出。
可瑞笙剑在身前,他岂非是自寻死路?
有黑影一道,先那人而至。
瑞笙只好拧身抬剑,格开那暗器。
短剑一柄,当胸而来。
瑞笙耳边又听得老人浑厚声音道:
“错的路再长再远,他一步也不屑踏出。”
剑指一掐,腹如火烧。瑞笙身如飞絮,飘渺无定,侧身让过那短剑,双手一并下压,左手剑指点在柄上,已是要切下那人头颅。
“当——”
便见那人如拧绳一般骤然翻身,背朝大地,险险挡下这一剑。
“簌——”
在那人屁股落地一瞬,瑞笙已将剑指向身后一扬,长剑便直取那人咽喉。
他武功之精湛,便已至先天本能之境地,反败为胜,不过瞬息。
而他脑中,有人在念道:
“侠、侠、侠......”
瑞笙忽地仰身扭脸一旁,眼前一道黑影飞逝而去。便在几乎同时,他觉右手手腕已被裹住。
他双目紫光大盛,已近妖冶,却不去拉回那剑,反倒将身一矮。
便见那人猛得一拽瑞笙手腕,已借力自地上飞射而起,如龙向天。那右手短剑已被掷出,便捏紧了拳,轰向那脸。
但瑞笙不去抵抗那力,反倒借势向下向前,躲过那拳,将身钻到那人腹前。
可他右手被制,左手仍在身后,又如何是好?
一记头槌,已结结实实顶在那人下颌。
鲜血自瑞笙脸颊上的伤缝中炸出一串串细小的珠儿,又猛地连作一片,撞到青衫上,印作一把暗红的刃。
他正要将左手抬起,再作追击,却忽觉脑后一阵撕痛。
那人纵然被这头槌打得是双目恍惚,那挥空一拳却紧紧扯住了瑞笙发髻。
瑞笙又听得有人声于脑中徘徊:
“侠、侠、侠......”
那左手不曾为疼痛停留片刻,已划一弧线,越过那人胳膊,狠狠砸进那人面颊。
便借着这股劲,瑞笙将右手猛往身后一拉,把那人拽了个翻身,背地面天,眼看便要砸到地上。
可那人死死抓住他发髻的手绝不肯松开,将他也带转了身形,几欲摔倒。
是于地上缠斗有失胜算,还是那白衣总不好沾上灰尘?
便见瑞笙丹田一缩,周身一炸,劲力直通舌牙眼发,硬生生定在原地。
那人终于砸到地上。
瑞笙望见一道黑影当胸射来。
也望见一道红巾,飞舞空中。
今早是谁为我梳头?
他一剑斩去。
“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笙儿,去把床下那坛酒拿来——”
“哈哈哈哈哈——嗝——笙儿,剑练不好是不要紧的,可你若是学不会喝酒,那便糟了——”
瑞笙披头散发躺在地上,正望着那断作两截的红巾,在空中扭动飘荡。
那红巾终是落到地上,瑞笙眼前现出一张丑脸。
他忽地笑出声来,嘴角大开,身子发颤。
他双目紫色褪去,却倒添十分明亮。
他目下黑青,却是多少日夜未眠?
他神功已成,再无需借酒合魂。
他枷锁已深,再无有直心在身。
今日批发重做孩童,可否醉上一场?
瑞笙许是笑累了,忽地念道:“侠、侠、侠......”
世上名侠者众,却无有二者雷同,一如人也。
他剑侠潇洒绝伦,深藏功名是侠,他狂侠落拓纵情,路见不平亦是侠,他奇侠不同世俗,我行我素岂非亦是侠?
瑞笙举起右手,打直右臂,迎着夕阳看着手指。
有光从中熹微得透来,暖暖生红还微微冒烟。
没有侠客没有一颗火热地直心。
他开始觉得胸口发热,发胀,发麻。
一种宁静开始攀上他的脸。
他最后道:
“活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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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们今日的相声还是在桂云坊?”
“哈,今日我那师弟不在,便只有我的单口相......”
“你那师弟不在我们还看个什么劲儿?你那师弟做甚么去了?”
“采买些路上吃用的。”
“却是去哪里?”
“年关将近,总要回家的嘛。”
“来年可还来?”
“那可难说的。”
“我问的是你师弟。”
“客官,相声这东西,捧的逗的那可都是缺一不可啊。”
“那不用。我们只看那家伙的脸就够可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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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下雪,只是很冷,人们呼出的气已是清晰可见的白了。
有马车缓缓驶入镇子里停下,拉车的两头不高不大的马甩了甩头,轻轻提起一只蹄,又放下。
那车厢探出一只手,一拉车框,把一只人甩到了座上。
那人将右手肘放到大腿上,把身子往右倾去,道:
“哎,师弟,你准备好没有。”
那座上另外一人道:
“什么?”
“就是那个啊,那个。”
“什么?大师兄你有屁就快点放,只要别对着我放。”
唐布衣将身子坐直了,嘻嘻笑道:“你还这么有精神就好啊。”
赵活急道:“都是你把我硬拐出去陪你讲相声!”
唐布衣把双手一摊,嗤一声道:“一去半年,你没长腿不知道自己跑啊。”
他忽地把脸凑近了,贱兮兮道:“指不定他们都觉得我俩是私奔咯~”
赵活闻言猛地一噎,头往上仰,颈往下缩,脸颊抽瘪,眼珠子在天间梭巡,活赛一只惊痫的兔子,正等着天边的老鹰。
唐布衣顿时将身一仰,抱腹长笑出声,爽朗如有风拂面。
待得笑声渐息,二人却还未有下车之意。
赵活拿脚踢了踢唐布衣,道:“快些滚下去搬货。”
唐布衣轻叹一声,自怀中摸出两片布来。他道:“师弟,你快些穿上吧。”
赵活道:“大师兄,你又偷人家小娘子的抹胸了?”他沉沉叹息一声又道:“大师兄你年纪可也不小了,还总干这些事情。”
唐布衣把两片布放到赵活腿上,轻轻拍了两拍,道:“你罚跪的时候舒服些,这天寒地冻的。”
赵活张嘴欲言,却终是把那物件揣入怀中。
便见唐布衣回正了身子,又将右腿搭在左腿上,自怀里掏出个小册子,翻开念道:“九月上旬,赵活实看女子七人,疑看女子三人,偷看女子五人,九月中旬......”
“停......”赵活突得伸手去抢,可唐布衣拧身一转,便用背将他隔开,道:“师弟,我也是迫不得已,无计可施啊。”
赵活哪管那多,便伸了手臂去勒他的脖子,叫唐布衣探出舌头怪笑。
飞侠忽然飞走了。
因为赵活望向了天边的太阳下。
梅花半含蕊。小红色的花瓣,发着桃杏色的光,嫩嫩的,柔柔的,弯曲的地方又韧韧的。炊烟缓缓地飘到天上,混着日光,透着娇黄。一群野鸭扑鲁鲁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