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四周,小摊贩们紧密排开,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鲜艳的布匹、香气扑鼻的点心、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市集角落处,掩映在繁忙的喧嚣之中的,坐落了一间不起眼的小饭馆。饭馆的门脸简陋,木制的招牌在风中微微摇曳,模糊写着“百味小馆”几个字。门前的几张简陋木桌上,坐着的是些衣衫简陋的百姓,这些人多是苦力,往往也是熟客,并不争论几文价钱,就端碗凉水,低头默默吃着锅盔黄馍。馆内仅有一桌勉强算得上丰盛,整只肥鸡已去大半,吃剩的鸡骨头摆得到处都是,座上两男一女,全身皆是帮派打扮,其中的粗壮汉子捞起夹肉烧饼,照着烧饼中心咬下去,随手把饼皮边缘丢在地上,端起酒碗猛灌一口,俯仰一动,一柄砍刀从布衣里掉出,落在椅侧。汉子一抹嘴,自地上捡起砍刀,重新揣入怀中,坐于上位的女头目瞥视一眼,毫不在意地目翘起二郎腿,拿热毛巾擦着手,薄底凉鞋内的十根狭长足趾随意抖动着。充当伙计的老婆子背过身擦了擦汗,心想又一单生意得白做了。
食客吃完即走,进来的寥寥无几,中间酒菜已换五巡,方有二人挪步进入,正是此前的弹琴姑侄女。先前是由苏瑾搀着对方,如今却得被“姑姑”扶着了进来,中伤的脚儿悬在空中微微颤动,白瓷脚背浮现几根青色血管,连接至尚未消褪的青紫,隐匿于灰布缠绕下。盲女捡了张边缘凳子扶苏瑾坐下,再安放了古琴,小声嘱咐几句后,扶着桌子步至台前,招呼店主人烧上两碗素面。女子自衣袖细细数出七文铜钱,竟还差就几文,一时尴尬万分,压低声音请求道:“店家,我姑侄女二人相依为命,四处奔波卖艺为生,方才小侄女又被踏伤了脚,且付这些,余下部分,若能饭后以曲代偿,小女感激不尽。小侄女她饿的久了,实在不成,给她一碗就……”店主老头子人好,知其眼盲,更是不忍,当即低声应允。
“我两这小店接待的多是粗俗之人,平日里头听的也全是山歌号子,有‘仙乐’醒醒耳朵,也是好事。”老头子口中说着,丝毫不停手中颠勺活计。老婆子从侧门旋过,见苏瑾受的是外伤,顺手从橱柜顶上取下一副膏药递与女子,后者满怀感激双手领了。不多时,两碗素面热气腾腾上桌,虽是市集小店,做菜亦有一番门道,汤底透彻热腾,面条细如发丝;木耳黄花为浇头底料,佐以酱油白糖勾芡,令后炒入的油豆腐吸满咸香汤汁,每碗中央各置两枚爆开的白果,薄薄裹着一层透亮盐粒。苏瑾这几日饥一顿饱一顿,方才脚背受伤又白白耗去许多体力,登时风卷残云,举起面碗连汤汁也喝的一干二净,“姑姑”咬开一枚白果,细细感受舌底晕开的清香苦涩,心里暗附这两碗虽名义上是素面,实际成本怕是超过了自己所付价格。
这边二人先后吃完碗中面,架起古琴,正调着音;另一桌换过第三轮酒,经几次添菜,也终于有了“动静”。
“不长耳朵吗?!我们四当家秦嫂子招呼你呢!”
付钱大抵是不可能的,店主心底清楚,三步作两步小跑至“豪宴”前,压着心里不安,低头弯腰赔笑:“小店忙碌,几位爷勿怪,几位吃好了?不知秦夫人所求何事?”
为首女子双腿交叉翘在桌上,凉鞋鞋底正对店主老头。眉粗眼大,媚而不娇,两臂袒露显钗镯,翠领数层染杨柳,生来不会捻针线,正是沙河赤尾蜂。这便是沙河帮四首领之妻——秦绝云。秦绝云一手捏着酒杯,晃悠小半盏残酒,眼皮也不抬一下。“姑奶奶我不喜多费口舌,沙河帮的头钱~是不是该交了?”
几言一出,店主扑通跪倒,战战栗栗道:“我老两口操持的是小本生意,进来州府税赋加重,只能勉励维持,方才款待诸位,已未收钱,实在是拿不出余钱了,诸位大爷行行好,便是暂缓几日也成……”
秦绝云轻哼一声,面色不喜,毫不顾店主求饶“我看贱人两是有心施舍卖唱的叫化子,没心孝敬我这些出生入死之人,”她鞋跟一砸桌面,惹得店主浑身一颤“二虎!别听这糟老头废话,搜!总得找出点银子来。”
侧首粗壮汉子听命起身,掣出明晃晃的大砍刀来,径直奔往后房,老头子哪里敢拦,只得暗暗叫苦。突听一声清灵女音厉喝一句“休得无礼”,众人皆是一怔,只见一个娇小身影一瘸一拐挪至二虎跟前,挡住去路,正是苏瑾。
竟有人阻拦沙河帮收保护费?二虎心底大怒,低头一觑,见只是个瘸腿丫头,一时只觉好笑,于是俯身拍着刀背,瞪圆了眼睛作势吓道:“小丫头一边玩去,别多管闲事,不然大爷我这柄砍刀,可不是闹着玩的家……”
手中家伙突然轻了,眼前的砍刀消失不见,换做一只缠着白布的脚板,二虎脑中疑惑,待反应过来,猛地抬头望去,那柄砍刀竟已直直插入房梁顶柱,入木三分。“是这跛脚丫头踢上去的?绝不可能,世间怎会有这等奇事?!”二虎脑内一片空白,随即便有动作回应了他,眼前玉足猛然下沉转作支点,右腿流转为圆,足尖照下盘向内一勾,景色倒转,小店的破旧天花板映入二虎眼中,紧随其后映入的就是苏瑾凌厉的粉拳,“彭!”鼻梁上正着,只打得鲜血迸流、鼻梁歪斜。未等惨叫出声,又是一拳打在眼眶上,打得眼棱缝裂,红丝满目。
两拳落定,苏瑾撇了捂脸惨叫、满地抽搐的二虎,恰听身后风响,赶忙腾得跃上一张空桌,避开致命一刀。另一瘦高汉子旁观者清,早先二虎一步反应过来,赶忙抽刀近身相助,这汉子人高腿长,几步就到,饶是苏瑾反应迅速,才不至于倒在血泊之中。一刀未中,二刀再至,苏瑾个子远矮于对方,但因站于桌上,反高出几公分,第二刀径直向腿砍去,眼觑这刀风扇也似砍将进来,苏瑾欲要腾挪躲闪,又恐砍坏桌椅,干脆心一横,纵身一跃扑向瘦高汉子,这一刀从足尖堪堪划过,幸得只是蹭破趾尖一点表皮,苏瑾含住一口真气,于空中抽手揪住对方头发,借助下落之势对准对位桌角一磕。只听两声闷响,一声呻吟。两声闷响,乃是瘦高汉子的太阳穴与桌角对撞,以及苏瑾双腿落地之声;一声呻吟,是方才苏瑾高处落地,一时触动了足背伤势。额角遭受一记重创,瘦高汉子早是眼白多眼黑少,登时昏厥在地。另一边,足背剧痛源源不断传入脑中,苏瑾额角冒出几滴冷汗,紧咬银牙,强忍弯腰握紧痛足的冲动,转身面向了仅存的一个对手。
变故骤生之刻,秦绝云也暗自惊异,几番观察下来,自知那丫头武功高过自己,内心盘算先走一步喊人,转念一想,又觉过于丢帮派脸面,一时举棋不定。但这毒妇是个精细之人,苏瑾落地时左腿一颤,全被她看在眼里,“呵,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狞笑一闪而过,主意敲定,秦绝云悠哉起身,不似同伴着急上前,反倒背了手,倚立原地等候苏瑾。
既不逃跑,也不发难,居然就那么笑盈盈地候立着?苏瑾疑云满腹,但秦绝云既然未曾示弱,便是要打到底的意思。苏瑾脚痛愈发猛烈,但此刻别无他法,只得主动近身。武斗讲究一鼓作气,苏瑾顷刻间连挫两人,本是气势正盛的时候,经此一耽搁,气势却衰竭一半。秦绝云待苏瑾欺近,大喝一身“着!”,寒芒闪过,苏瑾赶忙侧头避开,凌风擦着发梢而过——原来秦绝云早在手中藏了一柄短刀。此刀来得凶狠,却无变招,苏瑾翻转手背,一招“拨云见日”,登时将短刀劈离秦绝云手掌。见她没了兵器,苏瑾再无顾忌,屈臂握拳欲出,正好对上秦绝云挂着嗤笑的俏丽面容。
“不好!假动作!”苏瑾心中猛省,早已不及变招躲闪。秦绝云以跨为轴,照准苏瑾受伤左足,抬腿铆劲儿跺下,“咚—”,霎时扬起一圈尘土。
片刻死寂后,少女的凄厉惨叫久久回响于店中。
光脚对上鞋底,五颗圆润脚趾瞬间红肿得和石榴籽一般,伴随着梨花带雨的娇吟尽数向内蜷缩,大拇趾光洁如贝母的趾甲一片惨白,唯有根须似的开裂渗着紫血。最惨的是足背处原本消下去一半的肿包,先前马蹄重踏只是蹭到,如今却是被秦绝云倾尽全力地踩在凉鞋脚下,苏瑾眼眶泛着泪,清晰地感受到足背肿包正在加速充血,一跳一跳地传来疼痛,想必是除了青紫就是鞋底印了。
弱点被破,苏瑾只觉全身都软了,除了想抽出源源不断传来剧痛的左脚,仿佛感受不到身体的任何其他部位,粉拳在空中蓄力一半,早就绵软垂下。
一击必中,秦绝云大喜过望,只管死死踩住苏瑾左足,顺势又旋转着碾了碾,如念传来少女悦耳的清灵惨叫声。可意外的是,秦绝云同样没能得意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