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七点钟了。
长崎素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放下手机，起身去准备晚饭。
在平时母亲不回家的日子里，她的晚饭总是很简单，回家路上在便利店里买一点，或者到楼下的咖啡厅随便吃点什么凑合一下，更多时候是嫌麻烦就干脆不吃了，省心的同时又有利于保持身材。
然而今天不行，母亲下午就提前说了今晚回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辛苦工作了一天的母亲推开门看到的只有冰锅冷灶，和懒懒散散，躺在床上只顾自己快活的女儿。
她应该看到的，是冒着热气的料理，温度刚好的洗澡水，整理熨贴的衣物，以及一张铺的柔软舒适的床。
素世大概核算了一下时间，今晚的菜谱是意大利面和玉米浓汤，母亲一般在八九点钟回家，而面条又不耐放，所以最好先炒制好酱料备用，等母亲回来了再煮面效果最好，玉米浓汤倒是可以提前做好，吃时热一下就可以了。
母亲不喜欢油腻的食物，又很注重保持身材，所以意面的配料就用鸡胸肉和蔬菜丁，调味的话，适量的青酱就足够了。
其实，她大可以从楼下的咖啡厅买来，卖相和味道一定比自己做的要好很多。但是，她总觉得这样稍差一点意思，或者说，差一点温度，不是那种物理的温度，而是那种手作料理特有的，能够传递其中的心的温度。
更何况，她并不反感烹饪。相反，她把烹饪当作自己少有的乐趣。自己家所在的这栋塔楼太高了，向窗外望时，往往会觉得比起下面那些低矮的房屋所构成的，熙熙攘攘的街市，似乎是蓝天更近一些。安全措施又太好，隔音效果也出奇的棒，在带来极致的舒适感之余，总让人觉得这里像一座高山上的悠悠古堡，高雅的琴声传不出去，而那喧嚣的叫卖声也飘不进来。
她对烹饪的喜爱，也多半来源于这样的反差感。秩序井然的现代世界，被一点来自前现代的小小噪音所打破，在冰冷的僵硬中迸发出属于日常生活的活色生香。
厨具碰撞的叮叮当当，番茄迸溅出的汁水，呼呼作响的瓦斯炉，还有那氤氲周身的诱人香气，都在宣示着只属于她的秩序。
她盛出酱料，放在一旁备用，随即准备开始下一道工序，可电话却突然响了。
她望了一眼还在冒热气的酱料，方才内心的喜悦，和水汽一起飘飘摇摇，在冷空气中消散了。
这是，第多少回了呢？
电话那头，母亲很诚恳地说着抱歉，她也发自内心的感到理解，小小的失约，处理的就像往常一样完美。
只是，当耳边的声音消逝后，她莫名地感到一阵空虚，方才的忙碌所带来的充实感一点点地溜走了。手中那只没来得及清洗的、沾满绿色酱料的锅铲，也显得有些多余。
她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任性，不要矫情，可是在内心的某一处，理性的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风儿还是掀起了阵阵波浪，冲刷着本就贫瘠的海滩。
酸酸的，涩涩的。
她理了理鬓边略显杂乱的发丝，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索性便从手边收拾起来。
她把刚刚准备好的食材，又一样样分门别类地放进了保鲜盒。
尽管已经在刻意压制了，可心头那股酸涩却是更甚，突然间她不想收拾了。她很想像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一样，置这残局于不顾，而后带着怨气回到被窝蒙头大睡，到时候让看到此情此景的妈妈狠狠地愧疚一番。
可产生这想法的那一刻，她便清晰的意识到了，自己不过还是个孩子。月之森的教育并没有将她完全催化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大人。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收拾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再简单做点家务活之后，她会继续玩一会儿手机，然后按时上床睡觉。

然而既然说了不出意外，那想必肯定是出意外了。
门铃响了。
屏幕上，一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出现了。
“素世世，是我啦。”
“我知道是你。”
她嘴上应着，心里却陷入了矛盾。她此时此刻并不想放她进来，这种情绪应该是占了主流的。可内心却有完全相反的想法在一点点膨胀。
她只是，只是有一点点，想放这个女孩进来，想和她说上一两句话，哪怕只有一两句话，哪怕只是不着边际的闲聊。
只是有一点点想放她进入她的世界。
门开了。
“哇，好香啊，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吗？”
“没有。”
“骗人。喏，你看，那是什么？”
“没什么。”
“我可以尝一点点吗？”
“那只是酱料。”
“就尝一点点。”
“随你。”
“哇，超级美味，素世世你厨艺好好啊！”
似乎过分夸张了吧。
“像餐厅大厨做的一样。”
公式化的常见表达，按理说只是礼貌的表达，可从爱音嘴里说出来，却让素世有点怀疑，自己做的难道真有那么好吃？
她心想：算了，最好还是别搭茬了。
“真这么好吃？”
终归还是没忍住，明知答案，但不知怎的还是想听她再说两句。
“真的真的。”
爱音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真能从中读出品尝美食的喜悦。
也不知是否被这份喜悦所感染，素世突然产生了一点多余的想法。
“坐下吧，我给你煮面。”
“真的吗？我刚好饿了。”
“乖乖等着。”
“OK！”
素世熟练地拧开瓦斯炉，坐上水。
令她稍感懊恼的是，刚刚或许自己准备的太充分了，以至于在等待水热的期间竟无事可做。
于是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与爱音独处的时间。
此前两人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但那次太过于剑拔弩张了。后来每次乐队合宿的时候，也至少有第三人在场，像这样在家中独处的境况，还是第一次遇见。
气氛谈不上尴尬，但总觉得，不说点什么会有点别扭，但要强行找一些话题，又会显得太过刻意。
她装作找东西，偏过头瞥了一眼爱音，对方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手机上，并没有要和她搭话的意思。
她感到稍稍松了口气，可又不知怎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丝遗憾。
“怎么了，素世世？”
难道动作太大被捕捉到了？怎么办？该说什么才能不让爱音察觉？素世的头脑高速运转，开始拼命寻找合适的话语为自己开脱。
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拙劣不堪。
“你喜欢吃软的还是硬的？”
“啊？什么？”
爱音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搞懵了。
“我说面。”
“都…都可以。”
“好的。”
素世赶忙回过身去，可该死的水还是没有开。只是不紧不慢地冒着小泡。
她是真的不太习惯，平时，每当众人间气氛冷下来的时候，都是率先由爱音来打破僵局的。说的无非就是些自己日常生活里琐碎的事情，比如犯迷糊走错教室了之类的，可偏偏就是有效。话题一出，自己和立希就会吐槽，灯会打圆场，爱音会“强词夺理”地辩解，甚至有时一直“离线”的乐奈也会蹦出一句“我也走错过”。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这个共同话题仅限于音乐的乐队，似乎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了。
可是，今天为什么她不说话呢？
“因为素世世看起来超认真的样子，所以才不想打扰到你啊。”
身后传来爱音的声音。
唉？难道我说出声来了？素世心想。
“不用怀疑，你没有说出声。只是从刚刚开始，你已经回头偷偷看我好几次了。”
“我…”
“虽然我也觉得会有点沉闷啦。可是，也没必要非要说些什么吧。顺其自然不好吗？在家里也要时刻在意氛围的话，会很累的。”
爱音伸开双臂，有些懒洋洋的趴在桌面上，闭上双眼，好像真的累了要休息一样。
“再说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素世世，我觉得也挺好呢。”
话毕，她抬起眼来，看着素世，眼角的微微笑意证实了此言非虚。
问题发言。
素世不禁觉得有些脸热，心跳也略略加快。借着水开的当口，她赶忙转过身去，把面丢进水中，或许是意识到了身后的视线，动作竟显得有些慌乱。
这个女孩，是有什么超能力吗？能轻易地读懂自己就罢了，还总能适时地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说出自己最想听的话。
她不觉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尝试着让自己更有镜头感一点。
毕竟，身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呢。
“难道，你想和我说话？”
身后的爱音补充道。
“才没有！”
前言全部收回，这家伙还是有一点讨厌的。

“怎么样？”
“味道很好，只是面有一点点软了。”
你觉得这是因为谁啊？素世腹诽道。要不是某人的问题发言，自己何至于走了神，把面给煮过火了。
“你不是说都可以吗，怎么这会儿还挑上了，不要的话我拿回去倒了。”
素世作势就要收回盘子。
“别别别…我吃我吃！味道这么好，丢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爱音赶忙护住身前的盘子。
这态度还算可以。素世心想。
“话说，素世世你为什么不吃啊？”
“保持身材。”
“啊，身材这么好还好节食吗？”
爱音看着素世细瘦的腰肢，想到自己最近日渐丰满的小腹，不禁有些泄气。
“体态管理，也是人生管理的重要部分，一个人没有好的形象可是不行的。”
“可是这样会不快乐啊？”
“不快乐有什么，人生又不会处处是快乐啊。”
“那你的人生还有多少快乐？”
“……”
此言一出，爱音便有点后悔。她本无意抬杠，也无意把话题聊到如此深度，只是话赶话就说到这里了。
说者无意，听者却会多心。
快乐吗？素世想了想。按理说，拥有如此优越的生活条件，应该足够快乐了吧。
好像不够。
那就读他人梦寐以求的贵族学校呢？
似乎跟上条没什么区别。
那么，和谐的人际关系呢？
好像比起游刃有余的快乐，更多是小心翼翼的疲惫。
而且仔细一想，自己还没有什么贴心朋友。
那，爱自己的母亲。
这条似乎成立。
自己爱的乐队。
这条正在验证。
足够了。
可以有底气的回答了，自己很快乐，很幸福。
“很多很多。”她笃定的答道。
“真的吗？”爱音反问。
“真的。”
“那就好。”
对于爱音的态度，素世稍稍感到不悦。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方才的反问，就好像丢进她内心深处的一块石头，过了很久很久才从谷底传出清脆的回音，终使她意识到自己心底的那个空洞，原来是那么深，那么深…
对于经学家来说，原文出了错，就算是再怎样注解，也只是白费力气。
因为，连自己都不信。
她感觉肩头有些轻松，或许是揭去了那层厚厚的面纱的缘故，但随之而来的是疼痛。原本被面纱轻柔包覆着的窗口，也在揭去的那一刻由隐痛变成了锐痛。
疼痛之余，她再次被巨大的空虚感所吞没。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孤独。

九点半。
后面的事情，素世有点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那之后自顾自地陷入了情绪之中，一直显得心不在焉。
爱音并没有试着转移话题，用惯常的积极态度来活跃气氛。而是一任两人之间的气氛就这样沉闷下去。
她只是默默地吃完了饭，默默地和自己一起打扫厨房，而后默默地离去了。
可素世并不讨厌这种沉默，倒不如说，她需要的正是这种沉默。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感觉爱音似乎读出了自己的情绪，也正在陪着自己一同承受这种情绪。
就算是千斤担，有人分担，总归也是好受一些。
所以刚刚在玄关处同爱音道别的时候，她内心潮起的情绪告诉她，自己在这一刻很需要她，也几乎让她将挽留的话说出了口。可是，当这种情绪到达顶峰时，她一贯的怯懦却封住了自己的喉咙，让满怀期待的高扬直直坠地，化作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像顽石一样堵在心口，直感到分明的棱角硌的人难受。
她把自己陷在松软的沙发里，感受着织物的柔软，以期得到一点安全感。
她拿起手机，解开锁，点开自己常看的应用，一条条的划过，却完全提不起兴趣，反倒是随着五花八门的讯息在眼前闪过，感到愈来愈焦躁。
人是情感动物不假，可她没想到自己是这么情感的动物。
莫名其妙的感怀，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的少年愁绪，明明衣食无忧，却无端端生出这么多无用的情绪。
像母亲一样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哪里会有她这么多情绪，而且就算是有了这些情绪，也不会外化，而是一个人解决，更不会像她一样渴望着别人来帮自己解决。
真是糟糕，理应感到羞耻。
谁能有完美的过去？明明应该勇敢的去面对现实，勇敢的迎接生活的挑战，反复的磨砺自己，走上正确的轨道，像母亲一样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而不是沉湎于过去的创痛与回忆，甘于做一个扶不起的情感动物。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小祥才无法理解自己，才会那样对待自己吧。
还干出那样的蠢事，肆意地玩弄别人，伤害别人，自以为是的用自己的情绪去代入他人，口口声声是为了大家，实则仅仅是为了满足私欲。就好像有了一个光辉的目标，一切卑劣的行径，如伪装、谎言和算计就都能被正当化了。结果完全是用自己的情绪去驱使他人，上演了一场个人中心主义的好戏。
现在想来，能够如此轻易地被原谅，未免太过幸运了。同时她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原谅了呢？
像这样极其激烈地自我批评一番后，她并没有感觉稍稍轻松，反而是生出了一丝委屈，来自于被言过其实的话语刺的遍体鳞伤后的委屈与自我怜惜。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想拥有快乐与幸福。
我该如何是好？
门铃再次响起，把她从刚刚的思想自虐中稍稍解放出来。
屏幕里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喂，素世世，睡着了吗。”
她想应，却不敢应。
内心重又复现的点点喜悦表明，自己想见她，可依旧笼罩着的劣等感又让她退缩了。
毕竟，这位是自己行为的最大受害者。
她平素以普通的，甚至是显得稍微有些冷淡的态度示她，可内心里却对她的事情格外珍重，一是出于自己的愧疚感，想要在行为上补偿她，二是自己对她其实已经产生了些许依赖，只因为她是第一个见识到自己不堪的一面后却没有离弃自己的人，在她面前，偶尔卸下伪装，做一做真实的自己似乎是被容许的。在她眼里，或许长崎素世这个人，而不是那个叫做被长崎素世的人，是可以被接纳的。与她相处时心态上的那种微妙的轻松与自由的感觉，就像久久沉于水下后再度浮上海面，自由呼吸一样畅快。
更何况，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在暗自酝酿，正在渐渐地变得不可忽视。

蛋挞、泡芙、甜甜圈、蛋糕、冰激凌…各式各样的甜点摆满了一桌子。
“能吃得完吗？”
“吃不完放冰箱，明天还能吃。”
“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就不能有点积蓄？”
“……”
“拒绝AA，这顿我请，作为回报，下次请我吃点只有大小姐才能吃到的高级料理吧。”
“……”
“舍不得？”
“新宿有家法餐馆，米其林三星，可不可以？”
诶？
爱音再次吃惊，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明明只是在说笑，结果素世却是有求必应。
“好…好的。”

“这个柠檬甜甜圈，超好吃！素世世你尝尝。”
“就一个，我怎么尝？”
“季节限定嘛，我去买的时候马上就要打烊了，所以只剩一个了。喏，你吃这边，我没碰过。”
爱音把甜甜圈送到素世嘴边。
“啊昂，张嘴。”
“你就不能掰一块给我？”
“掰了味道会变坏。”
“哪里会有这种说法？”
素世反驳道，可还是咬下去了。
“怎么样怎么样？”
甜度适中，还带着点柠檬香气和微微的酸味，中和了本身的油腻，确实好吃。
“挺好吃的。”
“再尝尝这个泡芙？”
“不用了，我自己…”
“乖乖张嘴，啊昂——”
素世在内心里已经反复确认过了，上述行为只是对爱音“赶鸭子上架”行为的礼貌回应，仅仅只是因为受了环境影响，不如说是“此时的氛围就应该这样做的”正常反应，才不是出自于自己的本心。
“也不错。”
“那这个蛋挞呢？”
“还好”
“再试试这个巴斯克蛋糕？”
“……”
接下来一连串的喂食play。
“你是不是在玩我？”
素世佯装生气，反问道。但实际上，她的心情已经明显转好了。至于心情转好的原因，该如何解释呢？
可能是由于糖分的摄入，也可能是喂食play太过羞耻，搞得自己相当在意，于是一时间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了，反倒是腾不出空来想刚刚那些事情了。
上述解释都有道理，但都没有切中要害。
真正的原因是——

“心情，是不是好多了？”
身旁，传来爱音的声音。
果然，她还是注意到了，其实从她进门开始，素世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这次回来是因为刚刚的事。也因此，现在从本人口中得到证实并不让她感到意外。细腻如爱音，怎么可能对自己的情绪毫无觉察。
“我小时候，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买一大堆甜点，窝在房间里统统吃掉，等到呼吸都透出点奶油味的时候，心情就会奇迹般地变好。”
“刚刚看到素世世你那么低落，我一开始也在想，是不是不要主动去干涉，而是让你自己慢慢消化比较好呢？但最后，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忍不了呢，不能就这样在一边袖手旁观看着你一个人自己难过呢。”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呢？”
隐含的台词是，我不值得。
“不知道诶。可能是将心比心？就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其实那个时候的我，就算很难过，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吃掉那些甜点啊。”

“两个人一起分享，氛围感果然不一样呢。”
起居室暖黄色的灯光，甜点散发出微微的甜香气，以及最重要的，感受到身边爱音散发的真实的热度，耳畔听到她的声音和萦绕鼻尖的专属爱音的气息，都在素世的心中唤起来一种久违的安心踏实的感觉，是那种不打折扣的，毫无隐忧可以全身心融入的安全感，是她童年遗失的，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就这么轻易的因为一个人得到了。
素世挖了一勺蛋糕，送进嘴里。
“好甜…”
甜的有点鼻酸。
“是吧，还是甜点的功劳。”
爱音轻松地向后仰去，眼睛注视着天花板。
“啊，应该是错过终电啦，看在蛋糕的份上，可不可以让我留宿呢？”
“一份甜点，不能换两样东西。”
“啊，我可没钱啦。”
“……”
“那我走了？”
“别走。”
“我可没法再买了喔。”
“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啊，热水真舒服。”
“你家没有吗？”
“怎么可能，只是我还没泡过这么大的浴缸呢。”
“为什么不睡，在等我？”
“没有，你洗澡太吵，我睡不着。”
“不可能吧，你家这么大，怎么可能会吵到啊。”
“我说是就是。”
“好吧，你坐在地上不冷吗？”
“不冷，你快去睡吧。”
“让一半毯子给我。”
说着，爱音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素世的旁边。素世不得已，只能把身上裹着的毯子掀开一角。
爱音趁机一下子钻了进来。
“好暖和好暖和。”
“你贴的太紧了。”
“唉，无法避免的吧，毯子就这么大，倒不如说是素世世你贴的太紧了。”
“呜哇，素世世你的脚好凉。”
爱音的脚尖不慎触到素世的脚尖，后者迅速收了回来，在毯子里裹成一团。
“没关系，捂一会就好了。”
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看着窗外的夜景。

“果然不一样呢。”
“什么？”
“夜景。”
“有什么特别的。”
“你不懂啦。我家是一户建，充其量能看到邻居家的房顶，根本无所谓什么夜景了。”
“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喜欢？”
“不喜欢。”
“为什么，多好看啊，东京的夜景可是世界顶级。”
“没感觉。”
“切～”
“那你说，你为什么喜欢？”
“从小时候就很喜欢了，那时候住在乡下的奶奶家，半夜睡不着，又怕偷偷看电视会被奶奶发现，所以经常一个人摸到窗边发呆来打发时间。”
“其实，乡下的夜景很无聊的，眼前无非就是些邻居家的房子、两旁种的行道树和电线杆什么的，望远的话最多也就能够看到远方的山，还黑糊糊的，勉强能辨认出轮廓。唯一有意思的就是，天晴的时候，月光会特别…嗯…灿烂？好像不太对，该怎么形容呢？哦对！皎洁！本来是挺单调的景色，但被月光笼罩，就显得不太一样，原本是浑郁厚重的基调，洒上月光，就显得清凉如水，就好像这个平凡的，到处都是自贩机，里面装着我喜欢的饮料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仙境，那些老旧的一户建此刻看起来像雕梁画栋的月宫，低矮的山丘也变成了画轴里才有的奇伟的仙山。如果这时候再驶过一辆列车，就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时空交错的感觉…”
“素世世，你在听吗？”
“在…在的。”
素世只是被爱音所讲述了内容吸引，出了神，恍惚间好像也置身于乡下那扇小窗旁边了。
“想不到，你还挺有文学感的。”
“并没有，只是小孩子愿意多想罢了。”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谦虚了，还以为她会洋洋自得呢…
仔细想来，自己对爱音的了解，或许还不及她对自己了解的十分之一。
眼前的这个人，陌生？熟悉？
但透过衣衫暖进自己身体的热度，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你呢，你为什么讨厌呢？”
“压抑，太过压抑了，搬来东京的时候，刚好碰上天空树开业，就和父母一起去了，当时，其他的孩子都很惊讶，可我却觉得格外难受，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屋顶和纵横交错的道路，总觉得好像深陷在一张蛛网里，无处可逃。”
说罢，她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爱音，后者似乎并未怀疑。
毕竟，她的理由只说出了一半，还是最无关紧要的一半。
“这样啊…也是很正常的，我以前也去过东京这么大的城市，刚开始的时候也适应了很久呢。”
“你是不知道我的老家，好小好小的，一天电车只有几趟，便利店只有两家，还是一家在东头，一家在西头，生活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昨天下午出来买菜的邻居奶奶，明天几乎还会在同一时间碰见她，是不是很无聊？”
“不，挺好的。”
“也是，不同人的喜好，肯定会不一样嘛。”
素世一边庆幸话题结束，一边却对这句“不同人”隐隐的感到些许在意。
“所以，讨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到底是追根究底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
“总觉得，不太成立，你想啊，天空树那么高，俯视视角看起来肯定是像电路板一样密密麻麻，叫人看了不太舒服。可你看你家窗外，俯视视角并不是很明显，能露出来大片大片的天空，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压抑啊。”
爱音是如此敏锐，一下子就看穿了素世，好在后者也是有备而来。
“看不到星星。”
她淡淡地说，心却在微微的颤抖。

“素世世？”
“啊？”
“对不起，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
“抱歉，不该去这样追问你的隐私。”
“……”
“我这个人，有的时候就会用力过度呢。”
“明明总是给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或者用一般人的话说，让人感到轻浮或者肤浅？”
“总之，是不太可靠的人呢…”
她的身子，说话间，悄悄地挪开了一点距离，不再和素世贴的那样紧密，两人躯体的缝隙间，余热尚未散去，但涌入的冷空气，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上的回避，渐渐凝成一块铁板，隔在两人之间，冰凉凉的，让人难受。
素世偏过头来，将视线再度拉回爱音身上，得到的却是爱音同时的偏头躲闪，以及，在黑暗中尽力捕捉到的，她渐渐暗淡下去的，眼中的微小光点，再不复刚才的亮闪。
气势上，原本是向外张扬的，此刻却也像人一样，缓缓地缩成了一小团。
“不！不是这样的！”
素世慌了，心中一时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爱音到来后的种种，像失控的放映机一样，一帧一帧的画面飞速在脑海中闪过，背景她难以看清，主角，也就是爱音的形象却是格外的清晰，她一张一张的拾起散落一地的胶片，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语都在眼前浮现，爱音那不动声色的温柔，也就深深地烙在了心里面。
那是怎么能够，怎么可以被容许由他人称之为“漫不经心、轻浮与肤浅”的东西呢？就算是本人也不被允许！
“你…你根本没有错！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在我看来都不是多余的。我很开心，也很感激！说实话，其实我已经搞不懂了，为什么世界上还会有你这样好的人？明明我伤害过你，明明我对你做出了无法原谅的事情，可你在看过了我的真面目后，却仍然没有选择把我抛弃，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么好的你了…”
这一连串的话，平时让素世说出相似的一句，哪怕是含蓄上几倍，都要做足了心理准备，调试到完美才敢行动。现在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她就这样说着，说着，感觉头脑都已经麻木了，全部话语似乎是从心底里不受控制涌出的，一同涌出的，还有某种液体，接连不断地涌出，顺着脸颊和下颌濡湿了唇边，有咸咸的滋味。
“我才是那个，应该说对不起的人，反倒是一直没有自觉，总是下意识的在回避，凭着你们的宽容，自我欺骗地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存在，总是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就好像自己无需道歉，无需被原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世界继续存活下去了，是不是很狡猾？实际上，还远不止于此。我还很擅长伪装，很擅长玩弄他人的心意，我用尽了一切招数去撑起一个虚假的自己，虚伪地对待每一个人，落到一个孤独的境地，然后顾影自怜地继续维护自己，实则是，眼里只有自己。
“一个，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人…”

素世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腰渐渐地弯了下去，刚刚尚能自抑的哭泣，现在渐渐演变的无法控制，她微垂的双目已经盛不下如此多的泪水，只能一任其簌簌落下，打湿身上的毛毯。
一声悲鸣，终是从隐忍的双唇中流泻出来，划破了，只有两人的寂静的夜。
……
“爱音？”
她止住哭声，用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因为，她感到爱音刚刚远离的肩头，不知何时，又倚靠了上来。
“靠一靠，有点冷。”
“……”
“以为哭一哭，说两句道歉就好了吗？我可不想这么轻易的原谅你。”
“啊？”
“你欠我的，还多着呢。比如说，最近的，你就欠我一顿饭。如果说这样让你一次还清的话，我岂不是太亏了。”

“关于那件事，如果我说我不介意，想必你也不会相信。但我的实际态度就像是那天来找你时和你说的那样，一开始确实气不过啦，甚至想找你当面对质一下，就算不能动手也要好好动动口。如果没有灯来主动找我，或者说，如果我们之间的相处只有这一件事的话，那结果大概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我不会气你，但是也会干脆利落地把你从生活中抹去。
但是，那天灯来找我时，和我说了一句话：‘让我们一起迷失吧。’，在去找你的路上，我的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也就不由得想，你是不是也可能正处于某种迷失之中呢？我脑子里闪过很多和你在一起的细节，虽然有很多处印证了你对我的算计，但也有很多处是仅凭算计两字无法解释的。虽然当时我很想单纯把你归结成一个坏蛋，但我总觉得你的假意里面或许隐含着半分真情，又或许，背后有什么苦衷？”
“当然了，我为这个想法后悔了很久，总觉得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怎么能够单纯到傻到如此地步，仅凭着一句话的自我延伸就来帮你开脱，以至于轻拿轻放，甚至连一句正式的道歉都没要就原谅了你。我后来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如果不是喜欢上你，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所幸的是，事实证明，我没有选择错误。你并不是我最极端的想象中的那种人，你也向我证明了一个道理，就是一个人不是能够由极少的事实和片面的想象勾勒出来的。我很感谢灯，也很庆幸没有就此错过你。我甚至有一点欣喜的是，正如我所说的一样，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了你也存在普通人的一面，我之前一直是把你放在了比自己高一个位阶的地方，以至于和你相处，我也需要些许的伪装，也会感觉到累，更会感到你这个人完美到无趣，从而不好接近。但是自从揭破了你的伪装后，和你相处，变得轻松多了，你总是对我扑克脸，那么我对你是不是也就可以，更随心所欲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