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潭,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种白酒。绿瓶子,一斤装,价格实惠还比较好喝,开始卖七毛八毛,后来一块三左右。
一九八七年高考后,同学三宝引我去了挖金湾,三宝家。坐的是绿皮火车,三宝性格开朗,能说噪,一路不停地报站、介绍,到几矿了,几矿了,乔村、王村,什么黑流水、白流水,可我只听爹说过,王村矿好多公厕,那里的大粪也金贵。矿上有村里大队设的粪房,就是集大粪的办事处。
到了挖金湾,我这个啥也没见过的农村娃彻底成了山汉。全凭三宝领上我到处圪转。矿山的大街上繁华呀。一转身,几个帅气的工装小伙子正走过去,三宝说,是综采的,那地方可厉害呢,这些后生那可挣钱哩,一个月上千块地挣了。路上、广场上时不时有坐轮椅的男人,有的老,有的年轻,有的是多年的伤,有的受伤不久,还打着石膏。有的缺腿,有的伤脚,有的没了一只手。有的是家人推着,有的是自己一只手绞动着胸前的铁链条,牵动着轮椅往前走。原来,矿山上高薪水的背后隐藏着谁也料不准的悲剧,不一定落在谁的头上,全由老天定。
突然瞭见街上有个甩卖皮夹克的,三宝说,没使手,骗人讹人了,快走哇。进了综合商店,三宝趴我耳朵边叮嘱:
你妈给你拿的钱,千万装好啊,我们这儿有“小厉子”。 啥是“小厉子”? 就掏腰儿的! 掏腰儿的是啥? 就是偷你钱包的,扒手,莫非还给你钱哩?愣的哇。 哦,哦,知道了,就是坏人,小偷。
街上,有好多衣帽整洁的老人在遛弯儿,中年人们打扮得更是一身挺阔,青年们穿得特别时髦,还有点超前另类,他们一开口就是岗长岗短的。偶尔遇到擦身而过的一位女士,一身香气,一头爆炸红发。三宝悄悄地嘟囔了几句,我没大听清楚,只模糊地听见他说这是啥米。路边或者街角,说不上也会遇到一两个神情恍惚的年轻人,一脸的黑枯憔悴,表情异样,还有点鬼鬼祟祟。
三宝领着我扯了一身涤卡料子,三宝母亲会蹬缝纫机,有裁缝手艺,赶时间为我缝制了一身青蓝色的西装。我那个高兴呀,感激呀。可我嘴笨,不知道咋表达一下。三宝说:没事儿,我妈常给人们做了,尽白做,不收钱。三宝母亲说:宏旺,你好几个舅舅在我们黄村,那咱们就是一个村的人呀。以后弟兄两个好好儿干,弟兄俩个常搭照的啊,又是同学又是好弟兄嘛。
三宝家在一个山坡上,周围尽是砂石片子。砂石砌的两间正房,还有两间小南房,都自建的。南房二哥结婚已经占用了,里头摆着组合柜、平柜几件家具。三宝母亲豪爽大气,男人性格,大嗓门子,嘻嘻哈哈,百事不灆兴。三宝的父亲,是挖金湾矿老工人,老叔话极少极少。三宝父亲,我称呼老叔,酷爱喝酒,而且喝得有些年头了,一直在喝。三宝说,人家那可是抗美援朝上过战场的,虽然说人家是炊事兵,那也了不得哩。老叔就说,唉,那时候,背上个大锅,不好跑哩。老叔说,一跑就好几十里地,唉,一停下就挖灶生火,让三八两下就做出饭来,头顶上飞机还炸你哩,那可不容易哩。老叔说:唉,战场逃了一回命,到今儿个,在矿上也逃命没遍儿数了,赚了,早就赚了,每顿喝上口烧酒,知足啦。
三宝父亲大三宝母亲十几岁,老叔是战场英雄,又是大矿职工,三宝母亲,我婶子,当年是不是也追“星”?婶子,多面手,能文能武,用切菜刀削得好一手刀削面,宽生生薄凌凌,中间还带点儿小圪楞楞,老叔就爱吃这饭。一盆子现沤的茴子白菜,一碗肉臊子削面,倒上一股老陈醋。无论哪一样,都是烧酒的佳佐。每次,不等饭端上来,老叔就早早地坐在了堂屋地上的圆桌边。那盆子茴子白烂腌菜,天天有,吃没了续上。地上一个大塑料卡子,装十斤左右白酒,老叔拧开卡子盖,咕嘟咕嘟倒上一瓷杯,就开喝,那瓷杯,能盛三四两酒,杯子上印着“安全生产”的字样。老叔咀嚼烂腌菜的声音很雄壮,脆响中夹杂着柔爽,圪咕,圪啾。老叔大口咽下老烧酒时,嗓子与鼻腔的共鸣无比美妙,喉结子也狠狠地竖起一下。
老叔,几乎一年四季都喝这种散装白酒,说是经济实惠,又有后劲儿,顶瘾。有一天,塑料卡子里空了,或者就剩点底子了,不够喝,老叔就掏出点零钱,让三宝去买酒。老婶儿便会责备:个老枪崩哇,有多少也不够你灌啦。三宝不管这些,老爹让买就去买。三宝拿上父亲给的一块三,飞跑着去门市买一瓶烧酒回来,是老龙潭。老叔喝塑料卡子酒的时候多,喝老龙潭的时候不多。可老叔最终还是得了一个雅号——老龙潭。实际上,所有的矿山上都有无数个老叔一般的“老龙潭”。他们一心上班干活,下班回家,收拾院子,不多言多语,然后吃一大碗饭,喝一缸子烧酒,睡一个囫囵觉,再去上班。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衰老。
人们老说,戒烟戒酒,利于长寿。老叔不抽烟,一生只贪酒,一日两顿,两顿就差不多一斤。这一贪就贪到了九十二岁高寿。我想,要是老叔不贪酒,是不是还会更长寿?活个一百几十岁?可又一想,那也不一定好,因为那样的话,三宝就不能尽孝到尽头了。三宝不知道,老天爷留给他尽孝的时间早就不多了。
曾经有一种白酒,叫老龙潭。曾经的老叔爱喝老龙潭。老叔,老龙潭,是无数老矿工的缩影。
一九八七年高考后,同学三宝引我去了挖金湾,三宝家。坐的是绿皮火车,三宝性格开朗,能说噪,一路不停地报站、介绍,到几矿了,几矿了,乔村、王村,什么黑流水、白流水,可我只听爹说过,王村矿好多公厕,那里的大粪也金贵。矿上有村里大队设的粪房,就是集大粪的办事处。
到了挖金湾,我这个啥也没见过的农村娃彻底成了山汉。全凭三宝领上我到处圪转。矿山的大街上繁华呀。一转身,几个帅气的工装小伙子正走过去,三宝说,是综采的,那地方可厉害呢,这些后生那可挣钱哩,一个月上千块地挣了。路上、广场上时不时有坐轮椅的男人,有的老,有的年轻,有的是多年的伤,有的受伤不久,还打着石膏。有的缺腿,有的伤脚,有的没了一只手。有的是家人推着,有的是自己一只手绞动着胸前的铁链条,牵动着轮椅往前走。原来,矿山上高薪水的背后隐藏着谁也料不准的悲剧,不一定落在谁的头上,全由老天定。
突然瞭见街上有个甩卖皮夹克的,三宝说,没使手,骗人讹人了,快走哇。进了综合商店,三宝趴我耳朵边叮嘱:
你妈给你拿的钱,千万装好啊,我们这儿有“小厉子”。 啥是“小厉子”? 就掏腰儿的! 掏腰儿的是啥? 就是偷你钱包的,扒手,莫非还给你钱哩?愣的哇。 哦,哦,知道了,就是坏人,小偷。
街上,有好多衣帽整洁的老人在遛弯儿,中年人们打扮得更是一身挺阔,青年们穿得特别时髦,还有点超前另类,他们一开口就是岗长岗短的。偶尔遇到擦身而过的一位女士,一身香气,一头爆炸红发。三宝悄悄地嘟囔了几句,我没大听清楚,只模糊地听见他说这是啥米。路边或者街角,说不上也会遇到一两个神情恍惚的年轻人,一脸的黑枯憔悴,表情异样,还有点鬼鬼祟祟。
三宝领着我扯了一身涤卡料子,三宝母亲会蹬缝纫机,有裁缝手艺,赶时间为我缝制了一身青蓝色的西装。我那个高兴呀,感激呀。可我嘴笨,不知道咋表达一下。三宝说:没事儿,我妈常给人们做了,尽白做,不收钱。三宝母亲说:宏旺,你好几个舅舅在我们黄村,那咱们就是一个村的人呀。以后弟兄两个好好儿干,弟兄俩个常搭照的啊,又是同学又是好弟兄嘛。
三宝家在一个山坡上,周围尽是砂石片子。砂石砌的两间正房,还有两间小南房,都自建的。南房二哥结婚已经占用了,里头摆着组合柜、平柜几件家具。三宝母亲豪爽大气,男人性格,大嗓门子,嘻嘻哈哈,百事不灆兴。三宝的父亲,是挖金湾矿老工人,老叔话极少极少。三宝父亲,我称呼老叔,酷爱喝酒,而且喝得有些年头了,一直在喝。三宝说,人家那可是抗美援朝上过战场的,虽然说人家是炊事兵,那也了不得哩。老叔就说,唉,那时候,背上个大锅,不好跑哩。老叔说,一跑就好几十里地,唉,一停下就挖灶生火,让三八两下就做出饭来,头顶上飞机还炸你哩,那可不容易哩。老叔说:唉,战场逃了一回命,到今儿个,在矿上也逃命没遍儿数了,赚了,早就赚了,每顿喝上口烧酒,知足啦。
三宝父亲大三宝母亲十几岁,老叔是战场英雄,又是大矿职工,三宝母亲,我婶子,当年是不是也追“星”?婶子,多面手,能文能武,用切菜刀削得好一手刀削面,宽生生薄凌凌,中间还带点儿小圪楞楞,老叔就爱吃这饭。一盆子现沤的茴子白菜,一碗肉臊子削面,倒上一股老陈醋。无论哪一样,都是烧酒的佳佐。每次,不等饭端上来,老叔就早早地坐在了堂屋地上的圆桌边。那盆子茴子白烂腌菜,天天有,吃没了续上。地上一个大塑料卡子,装十斤左右白酒,老叔拧开卡子盖,咕嘟咕嘟倒上一瓷杯,就开喝,那瓷杯,能盛三四两酒,杯子上印着“安全生产”的字样。老叔咀嚼烂腌菜的声音很雄壮,脆响中夹杂着柔爽,圪咕,圪啾。老叔大口咽下老烧酒时,嗓子与鼻腔的共鸣无比美妙,喉结子也狠狠地竖起一下。
老叔,几乎一年四季都喝这种散装白酒,说是经济实惠,又有后劲儿,顶瘾。有一天,塑料卡子里空了,或者就剩点底子了,不够喝,老叔就掏出点零钱,让三宝去买酒。老婶儿便会责备:个老枪崩哇,有多少也不够你灌啦。三宝不管这些,老爹让买就去买。三宝拿上父亲给的一块三,飞跑着去门市买一瓶烧酒回来,是老龙潭。老叔喝塑料卡子酒的时候多,喝老龙潭的时候不多。可老叔最终还是得了一个雅号——老龙潭。实际上,所有的矿山上都有无数个老叔一般的“老龙潭”。他们一心上班干活,下班回家,收拾院子,不多言多语,然后吃一大碗饭,喝一缸子烧酒,睡一个囫囵觉,再去上班。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衰老。
人们老说,戒烟戒酒,利于长寿。老叔不抽烟,一生只贪酒,一日两顿,两顿就差不多一斤。这一贪就贪到了九十二岁高寿。我想,要是老叔不贪酒,是不是还会更长寿?活个一百几十岁?可又一想,那也不一定好,因为那样的话,三宝就不能尽孝到尽头了。三宝不知道,老天爷留给他尽孝的时间早就不多了。
曾经有一种白酒,叫老龙潭。曾经的老叔爱喝老龙潭。老叔,老龙潭,是无数老矿工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