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烤炉里的烤饼散发出诱人的麦香味，Anna转身在水池里清洗盘碟。
    Mary七点前就会到家，刚好能赶上才出炉的松香烤饼，然后她们会一起聊天，说说白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最新传闻。
    同Jane一样，Mary也是一名医生，但却不同于Jane，她是一名巫师医生。
    Mary现在在魔法界的圣芒戈医院工作，刚进入圣芒戈的Mary还只是个护士，但她的治疗能力已经相当不错。相信没多久，Mary就会成为一名正式医生——Mary说，在魔法界，医生被称为治疗师。
    Mary说，魔法界里的精神病人都不像麻瓜——这是巫师对Anna这样不会魔法甚至不知道魔法的人的统称——魔法界把精神病人也安排在圣芒戈治疗，而不是专门成立一家医院治疗精神病人。
    Anna不知道精神病院究竟怎么样，但她对这个机构相当排斥，她觉得精神病院很可怕。
    虽然已经五十三岁了，Anna却并没有接触过精神病人或精神病人的家属，但她却认识一个曾经进过精神病院的男孩。
    那是个有漂亮的黑头发和黑眼睛的孤僻孩子。
    孩子的名字是Tom Riddle，在四十一年前被魔法学校的教授带走了。
    那个男孩再没有回来过，即使Cole夫人说学校暑假的时候他可能会回来。
    Anna一直等他回来，即使是离开了孤儿院，即使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二年。
    那些未曾言说的话语留在遥远的过去，一直等待着现在和未来的相逢。
    那是年少遗留的愧疚与悔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挂念。
    ＊
    Anna记得四十一年前，得知Tom离开的她穿过整洁却破旧的走廊，一路低声啜泣。
    擦肩而过的孩子们都视而不见，因为Anna就是一个容易哭泣的胆小鬼。
    那间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荡荡的仿佛有诅咒的恶魔冷眼旁观懦弱的孩子无助却坚韧地活着。
    心中充满不知名情绪的Anna从柜子里小心地取出一只八音盒，造型是一块生日蛋糕的八音盒已经旧了，上面的漆掉落出斑驳的痕迹，似乎还被人修理过，透明的胶带捆着一角。纤细幼嫩的小手拨转八音盒后面的发条，接着就从八音盒中传出了清澈的音乐声。
    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落在蛋糕面上，水珠被小窗户透进来的日光照耀出晶莹的光泽，Anna从泪珠上看到她扭曲变形的脸。
    她看到哭泣的脸很丑，在泪珠倒映的变形下更难看了。
    相信Tom看到的时候一定比她看到自己的哭脸更加厌恶。
    想到Tom，就想到还没来得及说出的对不起，还有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谢谢，全都无处倾诉。
    Anna捧着八音盒哭得泣不成声。


    ＊
    烤饼已经做好了，咖啡也正在厨房里慢慢煮着。
    Anna看着墙壁上的挂钟，心中不免开始忧虑。时间已经是七点半，她可爱的小女儿为什么还没到家？
    窗外夕阳已经沉入山峰，广阔天幕中的深蓝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被汇聚成透明的橙色，混杂着丝丝血红，妖艳极了。
    记得在Mary很小的时候，她一直很害怕黄昏与入夜之间的时刻，Anna还记得Mary那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团子，捂着脸瑟瑟发抖地躲在她怀里。
    “为什么害怕啊，Mary？”Jane趴在旁边戳Anna怀里的Mary团子。
    Mary从指缝里露出泪汪汪的蓝眼睛，委屈地说：“很像……像血。”
    那时候的Mary觉得天边的云霞就仿佛被泼了血，就好像她在母亲怀里被保护着最后看到的颜色。
    Mary的母亲是单亲母亲，在Mary四岁的时候遇上车祸，只留下被她护在怀里活下来的Mary。
    母爱是非常伟大的，就好像二战前保护Anna活下来的妈妈。
    ＊
    Anna不记得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几岁进了孤儿院。
别人都说Anna不是伦敦人。Anna最后只剩下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只八音盒。
    八音盒上紧发条就会响起清澈的乐曲，就好像妈妈还在身边。
    孤儿院并不是好地方，封闭又阴森。相对于外界繁复且严格的规则，院里却是简单又松懈，从表面的强者为强的规则看下去却又是没有规则。
    Anna虽然胆小，却是非常容易融入孤儿院，因为她软弱好欺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对欺负她有兴趣——虽然她总是被人指使着做七七八八的事。
    孤儿院的孩子分为三种。一种是Anna这样怯懦的孩子，同Anna一样，不爱说话容易哭，被人欺负也只是啜泣。这类孩子不会欺负和伤害别人，属于孤儿院里的最底层。另一种是经常指使Anna这种孩子做事以及欺负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一般年纪不大，依附于院里能威慑其他孩子的大孩子。最后一种就是在孤儿院里身体强壮、性格暴躁的孩子，这种孩子都是已经进入发育期的大孩子，相当于孤儿院的孩子头。
     但是名叫Tom Riddle的孩子却和别人都不一样。
     Tom瘦弱，却不是Anna这样软弱的孩子；没有人敢叫他做任何事，但也没有人跟在他后面。就连大孩子们都害怕他，却没有人把他当作孩子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状况。
    Anna第一次看见他，就很害怕。
    那是她刚到孤儿院的时候，有一次吃早餐的时候，在盛饭的孩子中间，只有一个人的周围没有人。
    那个安静沉默的男孩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漂亮的深黑色，精致的五官镶嵌在不健康的苍白尖下巴脸上。
    他一直沉默，黑眼睛偶尔会恶狠狠地瞪向窥视他的孩子。
    这个人看上去很可怕。小时候的Anna差点被他吓哭了。


    ＊
    “妈妈！妈妈——”
    随着对女儿安全产生的忧虑而越来越不安，打断Anna的忧虑的是女儿从门外跌进来的喊声，慌乱无措。
    Anna看到扶着受伤的年轻女孩进来的Mary，以及她扶着的棕红色头发的女孩。
    Mary把门飞快关上，而那个站不稳的年轻女孩勉强扶着墙壁没有倒地，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明亮而锐利。
    Anna觉得似曾相识。
    “妈妈，Voldemort在追杀她，我必须把她藏起来！”Mary转过来说，再次扶起女孩，这是Anna第二次看到Mary坚强勇敢的表情。
     第一次是Mary决定职业的时候，她勇敢地向她宣布进入圣芒戈救死扶伤，为了那些被Voldemort残害的巫师同胞。
    Mary是个胆小的孩子，但她选择一条路的时候，看上去勇敢又美丽，就仿佛火红的郁金香。
     “Dorcas是英雄，妈妈你知道的，她和Lily是战友，就是抗击Voldemort的凤凰社成员。我 必须帮助她。”Mary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神采飞扬，她激动地说，而Dorcas只是用淡蓝的眼眸静静看着Anna。
    “快过来，孩子……”Anna立刻想到带她们到地下室去，但被Mary阻止了。
Mary急忙用魔杖再次给Dorcas处理了一下伤势，说：“妈妈，Voldemort不是麻瓜，会发现的……Dorcas的伤势不允许她再多移动，我想让她呆在这里。”
     ＊
    如果没有那天夜里的哭泣。也许那蔓延几十年的歉疚也就不会存在了吧。
    Anna第一次跟Tom说话，是在那一夜她躲到围墙下哭泣之后。
    春天开满野花的藤蔓爬过了围墙，几乎能把Anna整个人覆盖的藤蔓形成相对安全的空间。哭泣声藏在植物与墙面之间，不想被人注意到也不该被人注意。
    夜幕的墨蓝蔓延到地平线，同辨不清的黑暗融为一体，院里院外静悄悄的，静得不可思议，几乎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和偶尔的泣声。
    她哭了会儿，看到黑暗中从藤蔓间露出的几根手指，不由得止住了哭泣。
藤蔓里躺着一个人。
    Anna并不知道是谁，但是她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有事，于是直到她拨开藤蔓，才看到与她只隔几层茂盛叶片下的瘦小男孩。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男孩的侧脸，Anna小声地惊叫出来。
    藏在藤蔓之间的是Tom Riddle。
    Anna和Tom并不熟悉，只是偶尔打过照面。她惊讶于元旦时被送进精神病院的Tom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年纪还小的Anna不理解精神病院是什么样的地方。Anna只知道精神病院是治疗各种各样奇怪的人的地方，就好像孤儿院关着他们一样关着那些怪人。
    是的，Tom是一个怪人。


    ＊
    “幻身咒，抱歉……我幻身咒不拿手……”
    Mary慌慌张张地道歉，试了几次才把咒语念对，Dorcas渐渐与周围的墙壁、地板和柜子融合，Anna便再看不见她了。
    每当看到魔法的时候，Anna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慌感，并非是对魔法这个东西产生的恐慌，而是对于她无法进入的世界感到恐慌。
    实际上Anna一直不希望Mary进入霍格沃茨学校，就连Jane当年考上寄宿制高中她也不希望。
    Anna不喜爱迁徙、改变和动荡，她渴望安定与和平。
    然而Anna是Anna，Jane和Mary是不同的。
    Anna多想告诉女儿们她希望和她们在一起不分离，可是Jane和Mary拥有各自的人生。尽管身为养母，对Jane和Mary有着养育之恩，可是这并不是能限制女儿们人生的借口。
    Anna并不是积极的人。
    于是Anna就安安静静地在这个住了二十年的家里等着女儿下班回家，等着女儿休假来看望她。
    “妈妈，我……”Mary回头喊她。
    ＊
    Anna一直记得她小心翼翼伸手碰碰Tom探鼻息的那个画面，男孩子在昏睡中猛地睁开眼，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冷冷地瞪着她。
    Anna胆小，被吓得惊叫出声。
    但她的声音被堵在男孩冰凉的手心。
    “闭嘴。”这是Tom第一次对Anna开口。
    Anna眨了眨眼，睫毛上沾了泪花，乖乖地闭嘴点头表示不出声。
    “给我拿点吃的，不然——”Tom恶狠狠地命令她，同时，Anna看见一条有她大半个手腕粗的蛇从Tom肩上慢慢地探出了头，对着她吐芯子。
    显然Tom知道Anna是属于最底层被欺侮的孩子，他不怕她不听话。
    Anna惊恐地猛点头，她总是听见别的孩子说Tom是怪物、Tom能跟蛇说话，现在她已经被吓到了。
    在Anna惊慌失措跑向楼里的时候，她听见Tom嗤之以鼻的冷笑。
    出于对未知存在的恐惧以及对冰凉爬行类生物的恐惧，Anna记得那短短的一段距离，她就好像是逃命似的跑。可不管怎么跑，当时的她眼前依然浮现着蛇类冰凉的眼睛。


    ＊
    “妈妈，你别担心，我这就用幻身咒……”
    Mary微笑着对Anna举起了魔杖。
    ＊
    溜进厨房偷东西吃已经不是很困难的事情，Anna被使唤惯了，久而久之就学会怎么偷东西。
    Tom吃面包的时候，Anna怯怯地坐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偷偷看男孩吃面包的样子。
    静静的院子里漂浮着冷香，并不浓烈的味道来自于藤蔓上不知名的小花，它们平凡又纤细，簇拥着组成了一条条彩色藤蔓爬遍围墙，连光秃秃的围墙也因此而变得美丽。
    Anna偷偷观察着眼神一直很恶劣的Tom，或许是因为Tom忙着吃东西，所以一时之间相当沉默。
    Tom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可惜他太凶了。如果Tom常笑一些，或者不那么凶悍的话，也许Anna就不会这么害怕。
    “你要什么？”吃完面包的Tom突然开口。
    Anna傻乎乎地望着他。
    注意到Anna傻乎乎的眼神，Tom眉毛一皱，不耐烦地说：“想要谁的东西，还是想要教训谁，说！”
    “哎？”Anna不解地再次眨眨眼。
    显然Tom没有耐心，表情恼怒地再说了一遍：“不许把看到我的事情告诉别人。所以你要什么，最想要什么？”
    Anna终于明白Tom说的是什么。
    轻轻咬了咬嘴唇，Anna在Tom恶狠狠的眼神里害怕地低下头。
    “……八音盒。”Anna怯生生地用极为小声的声音回答。
    “嗯？”Tom揪起眉头。
    “……妈妈留给我的八音盒被Amy Benson抢走了。”小女孩的嗓音里带着哭声，她忍不住又嘤嘤哭了起来。
    “喏，就是这个了。”
    Tom把八音盒随便丢给Anna，神色间依旧不耐烦。
    Anna忙不迭地接住八音盒，如获至宝似的翻来覆去查看着八音盒，稚嫩的眉眼间满是惊喜和感激，嘴唇颤抖着似乎想道谢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看着Anna激动异常的表情，Tom露出迷惑的眼神，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去了解女孩为什么会这样，就看见Anna表情瞬间变了。
    Anna是个表情生动的孩子，突然就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怎么了？”Tom烦躁地问，对她的眼泪感到异常暴躁，“不许哭，说！再哭就把你扔给它！”他指指身边的那条蛇。
    Anna吓得一哆嗦，抖抖索索地捧着八音盒，可怜兮兮地泣声道：“它坏了……”
    回答的同时，Anna抽了抽鼻子，几乎就快哭出来，可是被Tom恶狠狠的目光一瞪，她立刻不敢哭了。Tom沉默地揪紧眉头，一双漆黑的漂亮眼睛瞪得Anna瑟瑟发抖。
    半晌，Tom突然朝她伸手，掌心向上，而他眉目间的暴躁依旧不减。Anna害怕地用不解的目光瞧着他。
    Tom眉头皱得更深了：“拿来！”
    “哎？”小女孩不解又害怕，眼睛里还蓄着泪花。
    “把你的八音盒给我！”Tom看上去很想把Anna暴打一顿。
    Anna抖了抖，怯怯地把八音盒朝他递了一递，在Tom伸手要拿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换来Tom眼睛一瞪，她眼里的泪水更多了。
    “不许哭！给我！”Tom几乎快跳脚了。
    Anna终于在嚎啕大哭中把八音盒递给了Tom。
    “闭嘴！”最终Tom祭出了一条蛇，成功让Anna闭嘴不哭。
    等八音盒再次回到Anna手中的时候，已经可以再次响起清澈的音色。连裂开的缝也被男孩子用透明胶带捆好。
    Anna惊喜万分地捧着八音盒说不出话来。失而复得的心情让Anna心思一下子转不回来，捧着八音盒一遍一遍反复听着，而眼泪不断地淌下来。
    她一双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傻乎乎地盯着Tom，似乎想借眼神告诉他，她很感激他，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才好。
    可是这句理应脱口而出的谢谢却藏在心中沉默了数十年。


    ＊
    随着入夜，夜空中的深蓝愈发浓重，大片的蓝与黑覆盖于天际，晴天的夜却乌云重重，不见星光。月光被灰黑的云盖住，使得屋外只是一片浓墨重彩。
    景物模糊不明，无法辨认是否有人。
    屋内的八音盒流泻出清澈的音乐，一刻也不停歇。
    ＊
    Tom回到孤儿院后，其他孩子都陷入一种恐慌。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怪物在一起。
    然而不管孩子们心思如何，Tom依然是呆在孤儿院。
    Anna注意到Billy Stubbs每天都在跟别的孩子商量怎么把Tom赶出去，虽然他们毫无办法。
    Billy是现在孤儿院里的孩子头，大家都要听他的，否则就会被其他人排挤。如果他想出了什么办法对付Tom，没有人能不顺从他的安排。
    Anna想告诉Tom，可是Tom从来不看她一眼，就好像他们不认识似的。
    Anna没有勇气主动跟他说话。
    所幸Billy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时间也从春天到了夏。
    入夏，Cole夫人安排孤儿们出去郊游。一年一度的夏季郊游是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可以离开封闭的院子去广阔的外界自然比什么都好。
    这也是Anna最后一次参加郊游。
    Amy Benson和Dennis Bishop吓坏了。
    夏季郊游就这样不得不中止，因为Amy和Dennis不断发着抖说胡话，Cole夫人只能带孩子们回去。
    Amy和Dennis是在跟Tom进了一处山洞后变成这样的。他们自然是经过Billy的授意，打算对Tom做点什么。Anna明白Amy和Dennis是想恶整Tom，但不知道Tom用了什么方法反而让他们中招。


    ＊
    忽然被轰开的门板打断了Mary的施咒，屋外冷风顿时从洞开的门卷入屋中。
    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正好立在灯光与夜色的分割线上。
    ＊
    Cole夫人召集了所有孩子。
    “告诉我，Tom是不是欺负你？”Cole夫人挨个问孩子，得来的回答几乎都是“是”，少部分胆子小的孩子哭着只是点头。
    Anna站在孩子中间，惶恐地寻找Tom的身影，只看到周围依然没有人的Tom骄傲地抬着下巴，看似不屑一顾，可他的眼睛却阴沉地追着Cole夫人询问的每一个孩子。
    男孩子的眼神，比往常更加阴沉凶狠。
    眼看就快问到Anna，她焦急地不知所措，只能咬着嘴唇用不安的目光看着Tom。
    Anna怎么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Billy一定是借着这个机会想赶走Tom，因为每当有孩子迟疑不回答的时候，Billy那群大孩子就会威胁地盯着那个迟疑的孩子。
    一边是人群，一边是Tom。
    朝Tom走去一步，就是被人群扔弃的结局；站入人群之中，她就无法面对八音盒。
    Anna不知道选择哪一边。
    “Anna，告诉我，Tom欺负你了，是吗？”Cole夫人已经有些疲惫，她随意地问完，准备问下一个孩子，却没想到Anna沉默不言。
    有那样充足的理由可以让她安心回答“是”，可是她说不出来。
    小女孩只是垂着头盯住脚尖，默默不语。
    似乎有人拨弄了她的八音盒，滴滴转转出清澈的音色，那从心底流淌出的音符渐渐积累成一片愈来愈沉重的静默。
    明明有可以回答“是”的理直气壮。明明有可以默然点头的迫不得已。
    可是她无法动弹。
    “Anna？”
    那是Anna第一次感受到气氛凝滞。也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左右为难。
    Anna在周围目光的盯视下无处可藏，最后不堪忍受地捂住脸希望借此让别人不再逼迫她。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不……”Anna不知道自己是在说Tom没有欺负她，还是在抗拒多方压力。
    “Anna你在怕什么？Tom太古怪了，Cole夫人一定会把他赶出去，不要怕他！”不知道谁的声音在对Anna说。
    是的，不要怕Tom。
    最可怕的来自于群体。
    身为一个群体中的一员，如果发生群体之间所不容的变化，就会被排除群体。这是生物演化所形成的排他性。
    Anna虽然不知道这个道理，却很敏锐地明白这时候的选择并不仅仅是选择对不起Tom或是维护Tom。


    ＊
    黑色斗篷下的男人看不清面目，身材高瘦。
    他用一道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几乎是Anna所不能反应的转瞬之间，只听Mary一声尖叫，紧接着一道闪光，Anna被Mary推到了一边，同时传来一片稀里哗啦的碎裂声。
    等她回头，就看到Mary倒在破碎的架子里，她的小女儿正勉强站起来，嘴边还有一些血沫。
    但没等Anna扑过去，她又听到男人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又是一道闪光，同时响起Mary愤怒的尖叫——
    “别碰我妈妈！”
    Anna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好像篮球一样击中了自己的胸腹，然后就是冰凉的感觉顺着胸腹流淌过四肢百骸，而她的身体随着这股寒冷瞬间麻痹，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
    这种感觉她甚至有些熟悉。
    ＊
    人生中最深的阴影从此随着Anna相当于默认的态度伴随她终身。
    Anna的回答或许无足轻重，她只是哭泣着不回答“是”也能被理解为胆怯的默认。
    但即使是被这样轻易认定为“是”，Anna也没有反驳，只是在Cole夫人询问下一个孩子的那一刻，痛哭出声。
    她睁开红肿的眼睛寻找Tom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哭泣的关系，模糊的视野里那道单薄的身影令她产生了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对不起。对不起，Tom。
    站在了与你对立的另一边。
    有那么强烈的念头驱使着想道歉，想好好的，认认真真的，用最大声的声音告诉你。
    对不起，Tom。


    ＊
    Avada Kedavra！
    随着男人喊出死咒的声音，Mary被Dorcas猛地拉倒并压到了身下。刺眼的绿光一闪，Mary觉得眼泪都凝固了。
    “真可惜……Meadows小姐，你差点就要了我的命。”Voldemort不无遗憾地说，嘲讽的意味十足。
    是的，她差点要了他的命，而他是真正要了她的命。
    ＊
    月亮皎洁的光芒从树影间落下来，连影子都变得透明。男孩子的脸正映着月光，所以Anna看得清楚，既朦胧又真切。
    他是很好看的孩子，眉目俊秀，唇红齿白。
    “你为什么不能安静地呆在它们中间？”
    问这句话的时候，Tom就好像忽然又变成了Anna所感觉到的鹤立鸡群的感觉。
这句问话很突兀的显得犀利。
    我为什么要呆在你们中间？——这才是Tom所说的话，Anna觉得。
    就好像你不愿意呆在蛇群里一样。即使它们不曾伤害你，不曾对你怀有恶意，你也不愿意跟它们在一起。
   我不愿跟你们在一起。对我而言，你们是异类。
   月光皎洁又清凉，令Anna懵懂的心忽然有些清醒。
   是的，那就是鹤立鸡群的孤立感。不同的，与别人不同的异类。
   那是Tom最后一次对她说话。


    ＊
    “……Dorcas……啊……啊……”
    Mary睁大眼睛看着死在身上的年轻女孩，声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剧烈的心跳在胸腔中跳动出愤怒的幅度，她手指发颤，慢慢握紧Dorcas的魔杖。
    猛地拔出魔杖对准Voldemort：“……Dorcas——！Avada Kedavra！”
    Voldemort也喊出了死咒。
    “Avada Kedavra！”
    ＊
    Tom离开了孤儿院，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Anna的生命中。
    在Tom离开后没有多久，世界爆发了战争，Cole夫人不再领孩子们郊游，生怕出了意外。再后来，Anna离开孤儿院，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可惜他死在了战场上。
    总之，一辈子没结婚的Anna收养了两个女儿，过着不富裕却很温馨的生活。
    那个与蛇相似的男孩子几乎消失在她的记忆中，只剩下朦胧如月光的残影。
    偶尔看到八音盒的时候，Anna会想起被掩藏在记忆里的歉疚，随着被扭转的发条，同音乐一样慢慢地流泻而出。


    ＊
    两道绿光闪过本来温馨的客厅。一片沉寂。
    被麻痹了的Anna眼中缓缓流淌下泪水。
    曾经Mary改造过的八音盒周而复始地旋转出音乐，成了这寂静的房屋中唯一的声音，还有屋外一阵阵喧哗的虫鸣。
    ＊
    曾经以为还有很长的时间供她聚集勇气。以为他也被时间留在前面等待她的道歉和道谢。
    时光终究是最为无情和利落的存在，轻描淡写地斩断了联系与记忆，那些原本以为会深刻的话语竟然随着时光变得淡薄。
    每当想起那个有着漂亮脸孔的小男孩，涌起的却不是怀念，而是那样温和却浓厚的歉疚。
    终究没有能对他亲口说出那一句对不起，还有，谢谢。
    从此也随着死亡而被时光清洗得一干二净。
    ＊
    熊熊大火燃烧起来，夜空似乎都被火焰染成通红，坐落在原野间的小屋在这场大火中慢慢崩毁。
    清澈的音乐在火焰中燃烧着。
    最后，化为残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