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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Novel>人性的枷锁 - [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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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尽管如此,下星期日当普赖斯小姐主动表示要带他去参观卢佛尔宫时,菲利普还是欣然前往了。她领他去看《蒙娜丽莎》。菲利普望着那幅名画,心里隐隐感到失望。不过,他以前曾把沃尔特·佩特关于此画的评论念了又念,直至烂熟于心--一佩特的珠玑妙语,给这幅举世闻名的杰作平添了几分异彩--此刻,菲利普便把这段话背给普赖斯小姐听。
"那纯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带几分鄙夷的口吻说,"千万别信那一套。"
她指给他看伦勃朗的名画,同时还对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绍,讲得倒也头头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画前面站定身子。
"如果你能领悟这幅杰作的妙处,那么你对绘画这一行也算摸着点门儿了。"
她让菲利普看了安格尔的《女奴》和《泉》。范妮·普赖斯是个专横的向导,由不得菲利普作主,爱看什么就看什么,而是硬要菲利普赞赏她所推崇的作品。她对学画极认真,很有一股子蛮劲。菲利普从长廊的窗口经过,见窗外的杜伊勒利宫绚丽、雅致,阳光明媚,宛如出自于拉斐尔之手的一幅风景画,情不自禁地喊道:
"嘿,太美啦!让咱们在这儿逗留一会儿吧。"然而,普赖斯却无动于衷,漠然地说:"好吧,呆一会儿也无妨。不过别忘了咱们是来这儿看画的。"
秋风徐来,空气清新而爽神,菲利普颇觉心旷神怡。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俩伫立在卢佛尔宫宽敞的庭院里,菲利普真想学弗拉纳根的样,扯开喉咙大喊一声:让艺术见鬼去吧!
"我说啊,咱俩一块上米歇尔大街,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什么,怎么样?"菲利普提议说。
普赖斯小姐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午饭,"她说。
"那也没关系,可以留着明天吃嘛。你就让我请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干吗要请我呢。"
"这会让我感到高兴,"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过了河,圣米歇尔大街的拐角处有家餐馆。
"我们进去吧。"
"不,我不进去,这家馆于太阔气了。"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前走,菲利普只好跟了上去。不多几步,又来到一家小餐馆跟前,那儿人行道的凉篷下面,已经有十来个客人在用餐。餐馆的橱窗上写着白色的醒目大字:Dejeuner 1.25,vin comprls.
"不可能吃到比这更便宜的中饭了,再说这地方看来也挺不错的。"
他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等侍者给他们送上煎蛋卷,那是菜单上的第一道菜。菲利普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似乎被他们吸引住了。他虽有几分困倦,却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哎,瞧那个穿短外套的,真逗!"
他朝普赖斯小姐瞟了一眼,使他吃惊的是,他看到她根本不理会眼前的景象,而是盯着自己的菜盘子发愣,两颗沉甸甸的泪珠,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你这是怎么啦?"他惊呼道。
"别对我说什么,要不我这就起身走了,"她回答说。
这可把菲利普完全搞糊涂了。幸好这时候煎蛋卷送了上来。菲利普动手把它分成两半,一人一份吃了起来。菲利普尽量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同他攀谈,而普赖斯小姐呢,似乎也在竭力约束自己,没耍性子。不过,这顿饭总叫人有点扫兴。菲利普本来就胃纳不佳,而普赖斯小姐吃东西的那号模样,更叫他倒足了胃口。她一边吃,一边不住发出啧啧之声,那狼吞虎咽的馋相,倒有点像动物园里的一头野兽。她每吃完一道菜,总用面包片拭菜盆子,直到把盆底拭得雪白铮亮才罢手,似乎连一小滴卤汁也舍不得让它留在上面。他们在吃卡门贝尔奶酪时,菲利普见她把自己那一份全吃了,连干酪皮也吞下了肚,不由得心生厌恶。哪怕是几天没吃到东西的饿鬼,也不见得会像她这么嘴馋。
普赖斯小姐性情乖张,喜怒无常,别看她今天分手时还是客客气气。的,说不定明天就会翻脸不认人,朝你横眉竖眼。但话得说回来,他毕竟从她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尽管她自己画得并不高明,但凡属可以口传。于授的知识,她多少都懂得一点,寸得有她不时在旁点拨,菲利普才在绘画方面有所长进。当然,奥特太太也给了他不少帮助,查利斯小姐有时也。指出他、品中的不足之处。另外,劳森滔若江河的高谈阔论,还有克拉顿一所提供的范本,也都使菲利普得益匪浅。然而,范妮·普赖斯小姐最恨他接受旁人的指点;每当菲利普同人交谈之后再去向她求教,总被她恶狠狠地拒之于门外。劳森、克拉顿、弗拉纳根等人常常借她来取笑菲利普。
I


94楼2011-08-04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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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神点,小伙子,"他们说,"她已经爱上你啦。"
    "乱弹琴,"他哈哈大笑。
    普赖斯小姐这样的人也会坠入情网,这念头简直荒谬透顶。菲利普只要一想到她那丑陋的长相,那头茅草似的乱发,那双邋遢的手,还有那一年到头常穿不换、又脏又破的棕色衣衫,就不由得浑身发凉:看来她手头很拮据。其实这儿又有谁手头宽的?她至少也该注意点边幅,保持整洁才是。就拿那条裙子来说,用针线缝补抬掇一下,总还是办得到的吧。
    菲利普接触了不少人,他开始系统地归纳自己对周围人的印象。如今,他不再像旅居海德堡时那样少不更事(那一段岁月,在他看来已恍如隔世),而是对周围的人产生出一种更为冷静而成熟的兴趣,有意在一旁冷眼观察,并暗暗作出判断。他与克拉顿相识已有三个月,虽说天天见面,但对此人的了解,还是同萍水相逢时一样。克拉顿留给画室里众人的印象是:此人颇有几分才干。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日后必定大有作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至于他将来究竟能干出什么样的事业来,那他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说不出个名堂来。克拉顿来阿米特拉诺之前,曾先后在"朱利昂"、"美术"、"马克弗松"等画室学过画,说来还是呆在阿米特拉诺的时日最长,因为他发现在这儿可以独来独往,自行其是。他既不喜欢出示自己的作品,也不像其他学画的年轻人那样,动辄求教或赐教于他人。据说,他在首次战役路有间兼作工作室和卧室的小画室,那儿藏有他的一些精心佳作,只要谁能劝他把这些画拿出来公展,他肯定会就此一举成名。他雇不起模特儿,只搞些静物写生。对他所画的一幅盘中苹果图,劳森赞不绝口,声称此画是艺苑中的杰作。克拉顿生性喜好嫌歹,一心追求某种连自己也不甚了了的目标,总觉得自己的作品不能尽如人意。有时,他觉得作品中某一部分,譬如说,一幅人体画的前臂或下肢啊,静物写生中的一个玻璃杯或者瓷杯什么的,也许尚差强人意,于是他索性从油布剪下这些部分,单独加以保存,而把其余的画面毁掉。这样,如果有谁一定要欣赏他的大作,他就可以如实禀告:可供人观赏的画,他一幅也拿不出来。他在布列塔尼曾遇到过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家,一个怪人,原是证券经纪人,直至中年才幡然弃商习画。克拉顿深受此人作品的影响,他正打算脱离印象派的门庭,花一番心血,另辟蹊径,不仅要闯出一条绘画的新路子,而且要摸索出一套观察事物的新方法。菲利普感到克拉顿身上确实有一股独出心裁的古怪劲头。
    无论是在格雷维亚餐馆的餐桌上,还是在凡尔赛或丁香园咖啡馆消磨黄昏的清谈中,克拉顿难得开腔。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瘦削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只有看到有机会插句把俏皮话的时候才开一下金口。他喜欢同别人抬杠,要是在座的人中间有谁可以成为他凋侃挖苦的靶子,那他才来劲呢。他很少谈及绘画以外的话题,而且只在一两个他认为值得一谈的人面前发表自己的高见。菲利普在心里嘀咕:鬼知道这家伙在故弄什么玄虚。不错,他的沉默寡言、他那副憔悴的面容,还有那种辛辣的幽默口吻,似乎都表明了他的个性。然而所有这些,说不定只是一层掩饰他不学无术的巧妙伪装呢。
    至于那位劳森,菲利普没几天就同他熟捻了。他兴趣广泛,是个讨人喜欢的好伙伴。他博览群书,同学中间很少有人能在这方面赶得上他的。尽管他收入甚微,却喜欢买书,也很乐意出借。菲利普于是有机会拜读福楼拜、巴尔扎克的小说,还有魏尔伦、埃雷迪亚和维利埃·德利尔一亚当等人的诗作。他俩经常一块儿去观赏话剧,有时候还跑歌剧场,坐在顶层楼座里看喜歌剧。离他们住处不远,就是奥代翁剧场。菲利普很快也沾染上他这位朋友的热情,迷上了路易十四时期悲剧作家的作品,以及铿锵悦耳的亚历山大体诗歌。在泰特布街常举行红色音乐会,花上七十五。个生丁,就可在那儿欣赏到优美动听的音乐,说不定还能免费喝上几口。座位不怎么舒适,场内听众挤得满满的,浑浊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重的烟丝味儿,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们凭着一股年轻人的热情,对这一切毫不介意。有时候他们也去比利埃跳舞厅乐一下。逢到这种场合,弗拉纳根也跟着去凑热闹。他活泼好动,爱大声嚷嚷,一身的快活劲,常常逗得菲利普和劳森乐不可支。跳起舞来,又数他最在行。进舞厅还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同一个刚结识的妙龄售货女郎在舞池里翩跹起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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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楼2011-08-04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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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这番话倒也未必没有道理,菲利普由于被触到了痛处而恼羞成怒,脑子里一想到什么,立时脱口而出:
      "去你的吧!我向你讨教,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突然朝菲利普投来满含痛楚的一瞥。接着,两行泪水沿着腮帮子滚落下来。她看上去既邋遢又古怪。这种神态,菲利普从未见到过,也不知算是怎么一回事,只顾忙自己的画去了。他心里很不自在,深感内疚。然而,他说什么也不肯跑到她跟前去,向她赔个不是,问一声自己有没有伤了她的心,因为怕反被她乘机奚落一番。打这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对他讲过一句话。起先,菲利普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很有点惴惴不安,可事情过后,他似乎反倒为自己摆脱了这样一个难于对付的女友,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以往,她总露出一副菲利普非她莫属的神气,菲利普真有点消受不了。这个女人确实不寻常。每天早晨八点就来到画室,模特儿刚摆好姿势,她便立即动手作画。画起来还真有一股韧劲,对谁也不吭一声,即使遇到无力克服的障碍,也依然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埋头问于,直到钟敲十二点才离开画室。说到她画的画,那真是不可救药。大多数年轻人来画室学上几个月之后,总多少有所长进,好歹能画几笔,可她时至今日,还远远赶不上他们。她每天一成不变地穿着那身难看的棕色衣裙,裙边上还留着上一个雨天沾上的泥巴,菲利普初次同她见面。时就看到的破烂处,至今也没拾掇好。
      然而有一天,她红着脸走到菲利普跟前,问菲利普待会儿她能否同他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随你说多少句都行,"菲利普含笑说。"十二点我留下来等你。
      课结束后,菲利普朝她走去。
      "陪我走一程好吗?"她说,窘得不敢正眼看菲利普。
      "乐意奉陪。"
      他俩默默无言地走了两三分钟。
      "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她冷不防这么问。
      "哎,我说呀,咱们可别吵嘴,"菲利普说,"实在犯不着哟。"
      她痛苦而急促地猛抽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吵嘴。你是我在巴黎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原以为你对我颇有几分好感。我觉得我俩之间似乎有点缘分。是你把我吸引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是你的跛足吸引了我。"
      菲利普哥地红了脸,本能地想装出正常人走路的姿势来。他讨厌别人提及他的残疾。他明白范妮·普赖斯这番话的含义,无非是说:她其貌不扬,人又邋遢,而他呢,是个瘸子,所以他俩理应同病相怜。菲利普心里对她十分恼火,但强忍着没吭声。
      "你说你向我对教,不过是为了投我所好。那你认为我的画一无是处罗?"
      "我只看过你在阿米特拉诺作的画,光凭那些,很难下断语。"
      "不知你是否愿意上我住处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从不让别人看我的那些作品。我倒很想给你看看。"
      "谢谢您的美意。我也真想饱饱眼福呢。"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她带着几分歉意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噢,行啊,"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去。她拐人一条小街,领着菲利普走进一条更加狭陋的小街,沿街房屋的底层都是些出售廉价物品的小铺子。最后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很冷,屋里也不生个火,看来这屋子从来就没生过炉子。床上被褥凌乱。一把椅子,一口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橱,还有一只不值几个钱的画架--一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这地方本来就够肮脏的了,再加上满屋子杂物,凌乱不堪,看了真叫人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料和画笔,其间还搁着一只杯子、一只脏盆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往那边站,我好把画放到椅子上,让你看清楚些。"
      她给菲利普看了二十张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幅油画。她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搁在椅子上,两眼留神着菲利普的脸色。菲利普每看完一张,就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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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楼2011-08-04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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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画你很喜欢,是吗?"过了一会儿,她急不可待地问。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道,"然后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菲利普强作镇静,其实心里又惊又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些画不单画得糟糕,油彩也上得不好,像是由不懂美术的外行人涂上去似的,而且毫无章法,根本没有显示出明暗的层次对比,透视也荒唐可笑。这些画看上去就像是个五岁小孩画的。可话得说回来,要果真出自五岁小孩之手,还会有几分天真的意趣,至少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按原样勾画下来。而摆在眼前的这些画,只能是出于一个市井气十足、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庸俗画面的画匠之手。菲利普还记得她曾眉飞色舞地谈论过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可是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作品,却是蹈袭了学院派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全在这儿了。"
        虽说菲利普待人接物不见得比别人更诚实,但要他当面撒一个弥天大谎,倒也着实使他为难。在他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认为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
        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处还漾起一丝笑容。
        "我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画并不怎么样,就不必当面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难道没什么好批评的了?总有几幅作品,你不那么喜欢的吧。"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他瞥见一幅风景画,一幅业余爱好者最喜欢画的风景"小品":画面五彩缤纷,画着一座古桥,一幢屋顶上爬满青藤的农舍,还有一条绿树成荫的堤岸。
        "当然罗,我也不想冒充行家,说自己对绘画很精通,"他说,"不过,那幅画究竟有多大意思,我可不太明白。"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她赶紧把那幅画拿在手里,把背面对着菲科普。
        "我不懂你干吗偏偏选这张来挑剔。这可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错。至于画的价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种事儿是没法把着手教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菲利普重复了一句。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望着那些画。
        "依我看,这些画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顿便饭,肯赏脸吗?"
        "这儿我已准备好了午饭。"
        菲利普看不到一丝午饭的影子,心里想:也许等他走后,看门人会把午餐送上来的吧。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屋里的那股霉味把他头都熏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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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楼2011-08-04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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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利斯也去那儿。你该不是同她一起去吧?"
          "我和劳森一块儿走。她也打算去那儿,是不是同行我就不清楚了。"
          她喉咙里轻轻咕噜了一声,大脸盘憋得通红,脸色阴沉得可怕。
          "真不要脸,我还当你是个正派人,大概是这儿独一无二的正派人呢。那婆娘同克拉顿、波特和弗拉纳根都有过私情,甚至同老富瓦内也勾勾搭搭--所以他才特别为她费神嘛--现在可又轮到你和劳森两个了,这真叫我恶心!"
          "哟,你胡扯些什么呀。她可是个正经女人,大家差不多把她当男子看待。"
          "哟,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话说回来,这又管你什么事?"菲利普诘问道。"我愿上哪儿消夏,完全是我自个儿的事嘛。"
          "我一直痴痴地盼望着这样一个机会,"她喘着粗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没钱出去呢。到时候,这儿再没旁人,咱们俩就可以一块儿作画,一块儿出去走走看看。"说到这儿,她又猛地想起了露思·查利斯。"那个臭婊子,"她嚷了起来,"连跟我说话都不配。"
          菲利普望着她,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以为世上的姑娘都会爱上自己;相反,他由于对自己的残疾十分敏感,在女人面前总感到狼狈,显得笨嘴拙舌。此刻,他不知道她这顿发作,除了一泄心头之火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她站在他跟前,身上套着那件邀遏的棕色衣裙,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腮帮子上还挂着两串愤怒的泪水,真叫人受不了。菲利普朝门口瞟了一眼,本能地巴望此刻有人走进屋来,好马上结束这个尴尬的场面。
          "我实在很抱歉,"他说。
          "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能捞到手的,全捞走了,到头来连谢一声都不说。你现在学到的东西,还不都是我把着手教给你的?除我以外,还有谁肯为你操这份心。富瓦内关心过你吗?老实对你说了吧,你哪怕在那里学上一千年,也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你这个人没有天分,没一点匠心。不光是我一个人--他们全都是这么说的。你一辈子也当不了画家。"
          "那也不管你的事,对吗?"菲利普红着脸说。
          "哟,你以为我不过是在发脾气,讲气话?不信你去问问克拉顿,去问问劳森,去问问查利斯!你永远当不成画家。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你根本不是这块料子!"
          菲利普耸耸肩,径自走了出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
          那时光,莫雷是个只有一条街的老式小镇,紧挨在枫丹白露森林的边沿。"金盾"客栈是一家还保持王政时代遗风的小旅舍,面临蜿蜒曲折的洛英河。查利斯小姐租下的那个房间,有个俯瞰河面的小凉台,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座古桥及其加固过的桥日通道,景致别有风味。每天晚上用过晚餐,他们就坐在这儿,喝咖啡,抽烟卷,谈艺术。离这儿不远,有条汇入洛英河的运河,河面狭窄,两岸种着白杨树。工作之余,他们常沿运河的堤岸溜达一会。白天的时间,他们全用来画画。他们也跟同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对于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感到头痛;展现在眼前的小镇的绮丽风光,他们偏偏视而不见,而有意去捕捉一些质朴无华的景物。凡是俏丽之物,他们一概嗤之以鼻。西斯莱和莫奈曾经画过这儿白杨掩映的运河,他们也很想试试笔锋,画一幅具有典型法国情调的风景画,可是又害怕眼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种匀称之美,于是煞费苦心地要加以回避。心灵手巧的查利斯小姐落笔时,故意把树顶部分略去不画,以使画面独具新意,不落窠臼。劳森尽管一向瞧不起女子的艺术作品,可这一回也不得不叹服她独具匠心。至于他自己,灵机一动,在画的前景添上一块蓝色的美尼尔巧克力糖的大广告牌,以显示他对巧克力盒糖的厌恶。
          现在菲利普开始学画油画了。当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可爱的艺术媒介时,心里止不住感到一阵狂喜。早晨,他带着小画盒随同劳森外出,坐在劳森身旁,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涂抹着。他得心应手,画得好欢,殊不知他所干的充其量只是依样画葫芦罢了。他受这位朋友的影响之深,简直可以说他是通过他朋友的眼睛来观察世界的。劳森作画,爱用很低的色调,绿宝石似的草地,到了他俩眼里则成了深色的天鹅绒,而光华闪烁的晴空,在他们的笔下也成了一片郁郁苍苍的深蓝。整个七月都是大好晴天,气候酷热,热浪似乎把菲利普的灵感烤干了,他终日没精打采,连画笔也懒得拿,脑子里乱哄哄的,杂念丛生。早晨,他常常侧身躲入河边的浓荫,念上几首小诗,然后神思恍惚地默想半个钟头。有时候,他骑了辆租来的破自行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朝森林驶去。随后拣一块林中空地躺下,任自己沉浸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仿佛看到华托笔下的那些活泼好动、漫不经心的窈窕淑女,在骑士们的伴同之下,信步漫游于参天巨树之间;她们喁喁私语,相互诉说着轻松、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么地,似乎总摆脱不掉一种无名恐惧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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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楼2011-08-04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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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fǎ圞囯胖女人没多久就猜到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在菲利普面前直言不讳。
            "而你呢,"她说,脸上挂着那种靠同圞胞委身mài笑而养肥自己的人所特有的微笑,"你有petite amie吗?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怎么会没有呢?C'est de votre 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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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楼2011-08-04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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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菲利普回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发现范妮·普赖斯已不再在那儿学画。她个人专用柜的钥匙也已交还给学校。菲利普向奥特太太打听她的情况,奥特太太双肩一耸,说她很可能回英国去了。菲利普听了不觉松了口气。她那副臭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更气人的是,菲利普在作画的时候,她定要在旁指手划脚,倘若菲利普不按她的意见办,她便认为是有意怠慢,不把她放在眼里。殊不知他菲利普早已不是当初那么个一窍不通的傻小子啦。没多久,菲利普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迷上了油画,一心希望画出一两幅有分量的作品来,好参加明年的巴黎艺展。劳森在作查利斯小圞姐的肖像画。就这位小圞姐的模样来说,确实颇堪入画,凡是拜倒在她脚下的青年人,都曾替她作过画。她天生一副慵慵恹恹的神态,再加上喜欢搔首弄姿,使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模特儿。再说她自己对门也很在行,还可以在旁提些中肯的意见。她之所以热中于艺术,主要是因为向往艺术家的生涯。至于自己的学业是否有所长进,倒是满不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气氛,还有机会大量抽烟。她用低沉而悦耳的声,谈论对艺术的爱,谈论爱的艺术,而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近来,劳森一直在埋头苦干,差不多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一连画上好几天,直到支撑不住才罢手,接着却又把画好的部分统统刮掉。幸好是露思·查利斯,若换了别人早就不耐烦了。最后,画面被他搞得一团糟,再也没法补救。
              "看来只得换块画布,重砌炉灶罗,"他说。"这回我心里有底了,不消多久就能画成的。"
              当时菲利普正好也在场,查利斯小圞姐对他说:
              "你干吗不也来给我画一张?你观摩劳森先生作画,一定会学到不少东西的。"
              查利斯小圞姐对他的情人一律以姓氏相称--这也是她待人接物细致入微的地方。
              "要是劳森不介意,我当然非常乐意罗。"
              "我才不在乎呢!"劳森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动手画人像,一上来尽管有点紧张,但心里很得意。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自己画。面前放着这么个样板,又有劳森和查利斯小圞姐毫无保留地在旁点拨,菲利普自然得益匪浅。最后,劳森终于大功告成,请克拉顿来批圞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顺路南下,到了西班牙,很想见识一下委拉斯开兹在马德里的作品,然后他又去托列多待了三个月。回来后,他嘴里老念叨着一个在这些年轻人听来很觉陌生的名字:他竭力推崇一个名叫埃尔·格列柯的画家,并说倘若要想学他的画,则似乎非去托列多不可。
              "哦,对了,这个人我听说过,"劳森说,"他是个古典大师,其特色却在于他的作品同现代派一样拙劣。"
              克拉顿比以往更寡言少语,这会儿他不作任何回答,只是脸带讥讽地瞅了劳森一眼。
              "你打算让咱们瞧瞧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大作吗?"
              "我在西班牙什么也没画,我太忙了。"
              "那你在忙点啥?"
              "我在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同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我认为不消几,年工夫,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十分空洞而浅薄。我想把以前学的东西统。统扔掉,一切从零开始。我回来以后,就把我过去所画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在我的画室里,除了一只画架、我用的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今后要干什么我还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
              他说起话来慢腾腾的,神态很怪,好像在留神谛听某种勉强可闻的声音。他身上似乎有股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神秘力量,隐隐然挣扎着寻求发圞泄的机会。他那股劲头还真有点儿咄咄逼人。劳森嘴上说恭请指教,心里可有点发慌,忙不迭摆出一副对克拉顿的见解不屑一听的架势,以冲淡可能挨到的批圞评。但菲利普在一旁看得清楚,劳森巴不得能从克拉顿嘴里听到几句赞许的话呢。克拉顿盯着这张人像,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接着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画人像。"
              "依着葫芦学画瓢,"他嘟哝了一句。
              他再转过身去看劳森的画布。菲利普涨红了脸,没吱声。
              "嗯,阁下高见如何?"最后劳森忍不住问道。
              "很有立体感,"克拉顿说,"我看画得挺好。"
              "你看明暗层次是不是还可以?"
              "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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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9楼2011-08-04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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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丁区内不同国籍的学生,一度曾相处得十分融洽,至今仍传为美谈,可惜这早已成了往事。如今,差不多也像在东方城市里那样,不同国籍的学生老死不相往来。在朱利昂画室或是在美术学院里,一个法圞国学生苦与外国人交往,就会遭到本国同圞胞的侧目;而一个旅居巴黎的英国人要想与所住城市的当地居民有所深交,似乎比登天还难。说真的,有许多学生在巴黎住了五年之久,学到的法语只够在跑商店饭馆时派点用处。他们仍过着道地的英国式生活,好似在南肯辛顿工作、学习一样。
                菲利普一向醉心于富有浪漫气息的事物,现在有机会和一个西班牙人接圞触,他当然不舍得白白放过。他拨动如簧巧舌,连劝带哄,想把对方说通。
                "我说就这么办吧,"西班牙人最后说,"我答应给你当模特儿,但不是为了钱,而是我自个儿高兴这么做。"
                菲利普劝他接受点报酬,但对方拒意甚坚。最后他们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一时来。他给了菲利普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大名:米格尔·阿胡里亚。
                米格尔定期来当模特儿,他虽然拒绝收费,但不时问菲利普借个五十法郎什么的,所以菲利普实际的破费,比按常规付他工钱只多不少。不过,西班牙人感到满意了,因为这些钱可不是干下践活儿挣来的。由于他有着西班牙的国籍,菲利普就把他当作浪漫民圞族的代表,执意要他谈谈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谈谈委拉斯开兹和卡尔德隆。但是米格尔并不把自己国圞家的灿烂文化放在眼里。他也像他的许多同圞胞一样,认为只有法圞国才算得上英才荟萃之乡,而巴黎则是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完蛋了,"他大声叫道。"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米格尔以其民圞族所特有的那种浮夸辩才,向菲利普披露了自己的抱负。他正在写一部圞长篇小说,希望能借此一举成名。他深受左拉的影响,把巴黎作为自己小说的主要生活场景。他详细地给菲利普讲了小说的情节。在菲利普听来,作品内容粗俗而无聊,有关秽行的幼稚描写--c'est la vie,mon cher,c'est la vie,他叫道--反而更衬托出故事的陈腐俗套。他置身于难以想象的困境之中,坚持写了两年,含辛茹苦,清心寡欲,舍弃了当初吸引他来巴黎的种种生活乐趣,为了艺术而甘心忍饥挨饿;他矢志不移,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实现毕生宏愿的决心。这种苦心孤诣的精神倒真了不起呢。
                "你何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大声说。"那会有趣多了。你熟悉那儿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描写的地方。巴黎才是生活。"
                有一天,他带来一部分手稿,自念自译。他激动得什么似的,再加上他的法语又那么蹩脚,菲利普听了简直不知其所云。他一口气念了好几段。实在糟糕透了。菲利普望着自己的画发愣:他实在没法圞理解,藏在宽阔的眉宇后面的思想,竟是那么浅薄平庸;那对灼灼有光、热情洋溢的眸子,竞只看到生活中浮光掠影的表象。菲利普对自己的画总觉着不顺心,每回作画临结束时,差不多总要把已成的画面全部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现心灵的意愿,这说法固然很中听,可如果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些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人物,那又有谁说得出心灵的意愿是什么呢?他喜欢米格尔,看到他呕心沥血却劳而无功,不免感到痛心。成为出色作家的各种条件,他差不多一应俱全,唯独缺少天赋。菲利普望着自己的作品。谁又分辨得出这里面确实凝聚着天才,还是纯粹在虚掷光阴呢?显然,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帮不了你什么忙,自信心也毫无意义。菲利普想到了范妮·普赖斯:她既坚信自己的禀赋,意志力也相当惊人。
                "要是我自知成不了大器,我宁可就此封笔不画了,"菲利普说。"我看当个二流画家实在毫无出息。"
                一天早上他刚要出门,看门人将他叫住,说有封他的信。平时除了路易莎伯母,间或还有海沃德外,再没别人给他写信了。而这封信的笔迹他过去从未见过。信上这么写着:
                见信后请速来我处。我再也支撑不住。你务必亲自前来。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圞子,我简直受不了。我要把所有的东西全留给你。
                范·普赖斯
                我已经一连三天没吃到一口食物。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阵惶恐,浑身发软。他急匆匆直奔她的住所。使他吃惊的是,她竟还留在巴黎。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以为她早就回英国去了。他一到那儿,便问门房她是否在家。
                "在的吧,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一口气奔上了楼,敲敲房门。里面没人应答,他叫唤她的名字。房门锁着,他弯腰一看,发现钥匙插在锁孔里。
                "哦,天哪,但愿她没干出什么糊涂事来,"他失声大叫。
                他急忙跑到楼下对门房说,她肯定是在房间里。他刚收到她的一封信,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他建议把门撬开。起初门房板着脸,不想听他说话,后来知道事态严重,一时又慌了手脚。他负不起破圞门圞而圞入的责任,坚持要把警圞察署长请来。他们一块儿到了警圞察署,然后又找来了锁匠。菲利普了解到普赖斯小圞姐还欠着上个季度的房租。元旦那天,也没给门房礼物,而门房根据惯例,认为元旦佳节从房客那儿到手件把礼物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四人一起上了楼,又敲了敲门,还是无人应答。锁匠动手开圞锁,最后大家总算进了房间。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姑娘已上吊自尽了--绳索就套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而这钩子是先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帘的。她把自己的小床挪到一边,先站在椅于上,随后用两脚把椅于蹬开。椅子现在就横倒在地上。他们割断绳索,把她放下来。她的身圞子早已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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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楼2011-08-04 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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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家具值不了十个先令。"
                  艾伯特·普赖斯对法语一窍不通,凡事都得由菲利普出面张罗。看来还得经过一道道没完没了的手续,才能让那具可怜的遗体安然人士。从这儿取到证件,得上那儿去盖印儿,还得求见不少盲老爷。一连三天,菲利普从早一直忙到晚,简直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最后,他总算和艾伯特·普赖斯一起,跟随在灵车后面,朝蒙帕纳斯公墓走去。
                  "我也希望把丧事办得体面些,"艾伯特·普赖斯说,"不过,想想白白把钱往水里扔,实在没意思。"
                  灰蒙蒙的早晨,寒意侵人,草草举行的葬礼显得分外凄凉。参加葬礼的还有另外五六个人,都是和范妮·普赖斯在画室里共过学的同窗:奥特太太---一因为她身为司库,自认为参加葬礼责无旁贷:露思·查利斯--一因为她心地善良;此外还有劳森、克拉顿和弗拉纳根。她生前从未得到过这些人的好感。菲利普纵目望去,只见碑石林立,有的简陋、粗糙,有的浮华俗气,不堪入目。菲利普看着看着不由得一阵哆嗦。眼前这一片景象好不肃杀凄然。他们离开公墓时,艾伯特·普赖斯要菲利普陪他一起去吃午饭。菲利普一则对他十分厌恶,二则感到困顿异常(这些天来他一直眠不安神,老是梦见身裹破旧棕色衣服的范妮·普赖斯悬梁高挂的惨状),很想一口回绝,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推托。
                  "你领我去一家上等馆子,让咱俩吃顿像样的午餐。这种事儿糟透了,真叫我的神经受不了。"
                  "拉夫组餐厅可算是这儿附近最上乘的一家馆子了,"菲利普答道。
                  艾伯特·普赖斯在一张天鹅绒靠椅上坐定身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要了份丰盛的午餐,外加一瓶酒。
                  "嘿,我真高兴,事情总算办完了。"
                  他狡猾地问了几个问题,菲利普一听就知道他很想了解巴黎画家的私生活情况。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画家的私生活糟透了,但实际上却巴不得能听到他想象中画家们所过的那种淫逸放浪生活的细枝末节。他时而狡黠地眨眨眼睛,时而颇有城府地窃笑几声,那意思分明是说:菲利普休想瞒得过他,得好好从实招来。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这类事的内情暗幕也并非一无所知。他问菲利普是否去过蒙马特尔,那儿下至坦普尔酒吧,上至皇家交易所,全是享有盛名的冒险家的乐园。他真想编些词儿,说自己曾去过"红磨坊游乐场"呢!他们这顿午餐菜肴精美,酒也香醇醉人。艾伯特·普赖斯酒足饭饱之余,兴致更高了。
                  "再来点白兰地吧,"咖啡端上餐桌时,他说,"索性破点财罗!"
                  他搓了搓手。
                  "我说呀,我还真想在这儿过夜,明儿再回去呢。让咱俩一块儿消度今宵,老弟意下如何?"
                  "你是要我今儿晚上陪你去逛蒙马特尔?见你的鬼去吧!"菲利普说。
                  "我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回答得那么一本正经,反倒把菲利普逗乐了。
                  "再说,你的神经恐怕也消受不了哪,"菲利普神态严肃地说。
                  艾伯特·普赖斯最后还是决定搭下午四时的火车回伦敦去,不一会儿,他就和菲利普分手了。
                  "再见了,老弟,"他说。"告诉你,过些日子我还要上巴黎来的,到时候我再来拜访你,让咱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那天下午菲利普心神不定,索性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过河去迪朗一吕埃尔画铺,看看那儿可有什么新的画儿展出。然后,他沿着大街信步闲逛。寒风劲吹,卷地而过。行人裹紧大衣,蜷缩着身子,想挡住侵骨的寒气。他们愁眉锁眼,行色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此刻,在那白色墓碑林立的蒙帕纳斯公墓的地下,准像冰窖似的阴冷彻骨。菲利普感到自己在此茫茫人世间,好不孤独,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思乡之情。他想找个伴儿。但眼下这时候,克朗肖正在工作,克拉顿从来就不欢迎别人登门造访,劳森正忙着给露思·查利斯画另一幅肖像,自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于是他决计去找弗拉纳根。菲利普发现他在作画,不过正巴不得丢下画来跟人聊聊。画室里又舒适又暖和,这个美国学生比他们大多数人都阔绰。弗拉纳根忙着去张罗茶水。菲利普端详着弗拉纳根那两幅准备送交巴黎艺展的头像。
                  "我要送画去展出,脸皮未免厚了点吧,"弗拉纳根说。"管他呐,我就是要送去。阁下认为这两张画够糟的吧?"
                  "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菲利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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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3楼2011-08-04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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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这一不幸事件一直在菲利普脑际萦绕,叫他想忘也忘不了。最使他烦忧不安的是,范妮勤学多年,到头来竟是白辛苦一场。论刻苦,比诚心,谁也赶不上她:她真心相信自己赋有艺术才华。可是在这方面,自信心显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他的朋友们不是个个都很自信?至于其他人,比如米格尔·阿胡里亚,亦复如此。这个西班牙人从事写作,可谓苦心孤诣,矢志不移,可写出来的东西却浅薄无聊,不堪一读。所费心血之多,所得成果之微,其间差距委实令人瞠目。菲利普早年凄楚不幸的学校生活,唤起他内心的自我剖析机能。他在不知不觉间染上的这种怪癖,就像吸毒成痛那样,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摆脱。如今,他更是深切地感到有必要对自己的内心情感作一番剖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毕竟有异于他人。一幅出色的美术作品能直接扣动劳森的心弦。他是凭直觉来欣赏作品的。即使弗拉纳根能从感觉上把握某些事物,而菲利普却非得经过一番思索才能有所领悟。菲利普是靠理性来欣赏作品的。他不由得暗自感叹:假如他身上也有那种所谓"艺术家的气质"(他讨厌这个用语,可又想不出别的说法),他就会像他们那样,也能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来获得美的感受。他开始怀疑自己莫非只有手面上那么一点巧劲儿,至多也只能靠它依样画葫芦。这实在毫不足取。他现在也学别人的样,不再把技巧放在眼里。最要紧的是如何借画面表达作画人的内心感受。劳森按某种格调作画,这本是由他的天性所决定了的;而他作为一个习画者,尽管易于接受各种影响,然而在他的刻意模仿之中,却棱角分明地显露出他个人的风格。菲利普呆呆地望着自己那帧露思·查利斯像,成画到现在已三月有零,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画不过是劳森作品的忠实翻版而已。他感到自己毫无匠心,不堪造就。他是用脑子来作画的,而他心里明白,有价值的美术作品,无一不是心灵的结晶。
                    他没有多少财产,总共还不到一千六百镑,他得节衣缩**打细算地过日子。十年之内,他别指望挣到一个子儿。纵观一部美术史,一无收益的画家比比皆是。他得安于贫穷,苦度光阴。当然罗,要是哪天能创作出一幅不朽之作来,那么即使穷苦一辈子倒也还算值得,怕就怕自己至多只能有个当二流画家的出息。倘若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韶华,舍弃了生活的乐趣,错过了人生的种种机缘,到头来只修得个二流画家的正果,这值得吗?菲利普对于一些侨居巴黎的外国画家的情况,十分熟悉,知道他们生活在一方小天地里,活动圈子极其狭窄。他知道有些画家为了想扬名四海,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最后仍然出不了名,于是一个个皆穷途潦倒,沦为一蹶不振的酒鬼。范妮的悬梁自尽,唤起了菲利普对往事的回忆。他常听人谈到过这个或那个画家的可怕遭遇,说他们为了摆脱绝境,如何如何寻了短见。他还回想起那位画师如何讥锋犀利地向可怜的范妮提出了忠告。她要是早点听了他的话,断然放弃这一毫无希望的尝试,或许尚不至于落个那样的下场。
                    菲利普完成了那幅米格尔·阿胡里亚人像之后,决计送交巴黎艺展。弗拉纳根也打算送两幅画去,菲利普自以为水平和弗拉纳根不相上下。他在这幅画上倾注了不少心血,自信不无可取之处。他在审视这幅作品时,固然觉得有什么地方画得不对头,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只要他眼前看不到那幅画,他又会转化为喜,不再有快快失意之感。送交艺展的画被退了回来。起初他倒也不怎么在乎,因为他事先就想过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人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谁知几天之后,弗拉纳根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菲利普和劳森,他送去的画中有一幅已被画展选中了。菲利普神情冷淡地向他表示祝贺。陶然忘情的弗拉纳根只顾额手称庆,一点儿也没察觉菲利普道贺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的讥诮口风。头脑机灵的劳森,当即辨出菲利普话里有刺,好奇地望了菲利普一眼。劳森自己送去的画不成问题,他在一两天前就知道了,他对菲利普的态度隐隐感到不悦。等那美国人一走,菲利普立即向劳森发问,问题问得很突然,颇叫劳森感到意外。
                    "你要是处于我的地位,会不会就此洗手不干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当个二流画家是否值得。你也明白,要是换个行当,就说行医或经商吧,即使庸庸碌碌地混一辈子也不打紧,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了。然而要是一辈子净画些二流作品,能有多大出息?"
                    劳森对菲利普颇有几分好感,他想菲利普一向遇事顶真,此时一定是为画稿落选的事在苦恼,所以竭力好言相劝:谁都知道,好些被巴黎画展退回的作品,后来不是成了画坛上的名作?他菲利普首次投稿应选,遭到拒绝,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嘛;至于弗拉纳根的侥幸成功,不外乎这么回事:他的画完全是卖弄技巧的肤浅之作,而暮气沉沉的评选团所赏识的偏偏就是这号作品。菲利普越听越不耐烦;劳森怎么也不明白菲利普心情沮丧,乃是由于从根本上对自己的能力丧失了信心,而竟然以为自己会为了这等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垂头丧气!这未免太小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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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5楼2011-08-04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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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克拉顿似乎有意疏远那些在格雷维亚餐馆同桌进餐的伙伴,过起离群索居的日子来。弗拉纳根说他准是跟哪个姑娘闹恋爱了,可是从他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里却看不到一点堕入情网的迹象。菲利普心想,他回避旧日的朋友,很可能是为了好好清理一下他脑子里的那些新的想法。然而有一天晚上,其他人全离开餐馆上剧场看话剧去了,只留下菲利普一个人闲坐着,这时克拉顿走了进来,点了饭菜。他们随口攀谈起来。菲利普发现克拉顿比平时健谈,说的话也不那么刺人,决定趁他今天高兴的当儿好好向他讨教一下。
                      "哎,我很想请你来看看我的习作,"他试探着说,"很想听听阁下的高见。"
                      "我才不干呢。"
                      "为什么?"菲利普红着脸问。
                      他们那伙人相互之间经常提出这种请求,谁也不会一口回绝的。克拉顿耸了耸肩。
                      "大家嘴上说敬请批评指教,可骨子里只想听恭维话。况且就算提出了批评,又有何益?你画得好也罢,歹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可大有关系呢?"
                      "没的事。一个人所以要作画,只是因为他非画不可。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官能,就跟人体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样,不过只有少数人才具有这种官能罢了。一个人作画,纯粹是为了自己,要不让他作画,他说不定会自杀。请你想一想,为了能在画布上涂上几笔,天知道你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呕沥了多少心血,结果又如何呢?交送画展的作品,十有八九要被退回来;就算有幸被接受了,人们打它跟前走过时至多朝它看上个十秒钟。要是有哪个不学无术的笨伯把你的画买了去,挂在他家的墙上,你就算是交了好运,而他对你的画就像对屋子里的餐桌一样,难得瞧上一眼。批评向来同艺术家无缘。批评纯粹是客观性的评断,而凡属客观之物皆同画家无关。"
                      克拉顿用手捂住眼睛,好让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要说的话上。
                      "画家从所见事物中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之后,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现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反正他得用线条和色彩来表现自己的内心感受。这就跟音乐家一样。音乐家只要读上一两行文字,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映现出某种音符的组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几个词或那几个词会在他心里唤起这一组或那一组的音符来,反正就是这么来着。我还可以给你举个理由,说明批评纯属无谓之举。大画家总是迫使世人按他的眼光来观察自然,但是,时隔一代,一位画坛新秀则按另一种方式来观察世界,而公众却仍按其前辈而不是按他本人的眼光来评断他的作品。巴比松派画家教我们的先辈以某种方式来观察树木,可后来又出了个莫奈,他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于是人们议论纷纷:树木怎会是这个样子的呢。他们从来没想到过,画家爱怎么观察树木,树木就会有个什么样子。我们作画时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们能迫使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人们就称我们是大画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有所不同。伟大也罢,渺小也罢,我们才不看重世人的这些褒贬之词哩。我们的作品问世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那是无关紧要的;在我们作画的时候,我们已经获得了所能获得的一切。"
                      谈话暂时中断,克拉顿风卷残云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扫而光。菲利普一面抽着廉价雪茄,一面仔细打量克拉顿。他那凹凸不平的头颅--一仿佛是用顽石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时候,雕刻家的凿于怎么也制伏不了这块顽石-一再配上那一头粗鬃似的黑发、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宽阔的下颚骨,表明他是一条个性倔强的硬汉子。可是菲利普心里却在暗暗嘀咕:在这强悍的面具下面,会不会隐伏着出奇的软弱呢?克拉顿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大作,说不定纯粹是虚荣心在作怪:他受不了他人的批评,也不愿冒被巴黎艺展拒之于门外的风险;他希望别人能把他当作艺术大师看待,可又不敢把作品拿出来同他人较量,唯恐相形之下自愧不如。菲利普同他相识已有十八个月,只见他变得愈来愈粗鲁、尖刻,尽管他不愿意公开站出来与同伴比个高低,可是对伙伴们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往往露出愤愤不平之意。他看不惯劳森。当初菲利普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他和劳森过往甚密,形同莫逆,可如今这已成往事。
                      "劳森吗,没问题,"他用鄙夷的口吻说,"日后他回英国去,当个时髦的肖像画家,一年挣个万把英镑,不到四十岁就会戴上皇家艺术协会会员的桂冠。只要动手为显贵名流多画几帧肖像就行了呗!"
                      菲利普听了这席话,不由得也窥测了一下未来。他仿佛见到了二十年后的克拉顿,尖刻、孤僻、粗野、默默无闻,仍死守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之中;他靠了那条不饶人的舌头,成为小型cenacle上的风云人物,他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周围世界过不去;他愈来愈狂热地追求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却拿不出什么作品来,最后说不定还会沦为酒鬼。近来,有个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虚度此生。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应该阅尽人世沧桑,做到人尽其才吧。不管怎么说,克拉顿显然已难逃失败的厄运,除非他日后能画出几幅不朽杰作来。他想起克朗肖借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比喻,近来菲利普也经常想到这个比喻。当时克朗肖像农牧神那样故弄玄虚,硬是不肯进一步说清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除非由你自己悟出其中的奥妙来,否则便毫无意义。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继续其艺术生涯的问题上游移不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希望让自己的一生年华白白虚度掉。克拉顿这时又开腔了。
                      "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谈起过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那个家伙?前几天,我在这儿又遇到他了。他正打算去塔希提岛。他现在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本是个brasseu,d'affaires,我想也就是英语中所说的股票经纪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有过十分可观的收入,可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这一切,一心一意想当画家。他离家出走,只身来到布列塔尼,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他身无分文,险些儿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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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楼2011-08-04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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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菲利普经过一番思索,似乎从眼前这些事情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凡属真正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事业上,这一来,他们势必要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他们明明屈从于某种影响,自己却从未有所察觉,像中了邪似地受着本能驱使和愚弄,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生活打他们身边一溜而过,一辈子就像没活过一样。菲利普觉得,生活嘛,就该痛痛快快地生活,而不应仅仅成为可入画面的题材。他要阅历世事,从人生的瞬间里吸取生活所提供的全部激情。最后,他决心采取果断行动,并准备承担其后果。决心既定,他打算立即付诸行动。正巧明天上午是富瓦内来校讲课的日子,菲利普决定直截了当地向他请教:他菲利普是否值得继续学画?这位画师对范妮·普赖斯所提的忠告,他始终铭记在心。听来逆耳,却切中要害。菲利普无论怎样也没法把范妮从脑子里完全排除出去。画室少了她,似乎显得生疏了。班上有哪个女生一抬手或一开口,往往会让他吓一跳,使他不由得想起范妮来。她死了反倒比活着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菲利普夜里常常梦见她,有时会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她生前一定吃足了苦头,受尽了煎熬--想到这些就使菲利普心惊肉跳。
                        菲利普知道,富瓦内逢到来画室上课的日子,总要在奥德萨街上的一家小饭店吃午饭。菲利普三划两口,匆匆吃完自己的那顿午饭,以便及时赶到小饭店外面恭候。他在行人熙来攘往的街上来回踱步,最后,总算看见富瓦内先生低着头朝他这边走过来。菲利普的心里很紧张,但他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对不起,先生,我想耽搁您一下,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富瓦内朝他扫了一眼,认出了他,但是绷着脸没同他打招呼。
                        "说吧,"他说。
                        "我在这儿跟您学画,差不多已学了两年。想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觉得我是否还值得继续学下去?"
                        菲利普的声音微微颤抖。富瓦内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迈着步子。菲利普在一旁察颜观色,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境贫寒。如果我没有天分,我想还不如及早改行的好。"
                        "你有没有天分,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那些朋友们,个个自以为有天才,可我知道,其中有些人缺少自知之明。"
                        富瓦内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漾起一丝笑意,问道:
                        "你就住在这儿附近?"
                        菲利普把自己画室的地址告诉了他。富瓦内转过身子。
                        "咱们就上你画室去。你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现在?"菲利普嚷了一声。
                        "有何不可呢?"
                        菲利普反倒无言以对。他默不作声地走在画家的身旁,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有多紧张。他万万没想到富瓦内竟会立时三刻要去看他的作品。他真想问问富瓦内:要是请他改日再去,或是让自己把作品拿到他画室去,他可介意?这样菲利普就可在思想上早作准备,免得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菲利普心慌意乱,连身子也哆嗦起来。他打心底里希望富瓦内在看了他的作品以后,脸上会泛起那种难得看到的笑容,而且还一边同。他握手一边说:"Pasmal。好好干吧,小伙子。你很有才气,真有几分才气哩。"想到这儿,菲利普心头不觉热乎起来。那该是多大的安慰!多么令人欢欣!他从此可以勇往直前了。只要能达到胜利的终点,什么艰苦呀,贫困呀,失望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来没偷懒,而要是吃尽辛苦,到头来竟是白费劲一场,那才叫人疾首痛心呢。他猛地一惊,想起范妮·普赖斯不也正是这么说的!等他们走到了住所跟前,菲利普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要是有胆量的话,说不定会请富瓦内走开的。现在他不想知道真情了。在他们进屋子的当儿,看门人递给菲利普一封信,他朝信封看了一眼,认出上面是他大伯的笔迹。富瓦内随着菲利普上了楼。菲利普想不出话茬来,富瓦内也一语不发,而这种沉默比什么都更叫人心慌。意乱。教授坐了下来,菲利普什么也不说,只是把那幅被艺展退回来的油画放在富瓦内面前。富瓦内点点头,还是不做声。接着,菲利普又给富瓦内看了两幅他给露思·查利斯画的肖像,两三幅在莫雷画的风景画,另外还有几幅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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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楼2011-08-04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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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些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局促不安地干笑一声。
                          富瓦内自己动手卷了一支烟,点着了。
                          "你没什么家私吧?"他终于开口问道。
                          "很少,"菲利普回答,心里倏地凉了半截,"尚不足以糊口。"
                          "要时时刻刻为生计操心,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了。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我就最瞧不起。他们不是伪君子就是傻瓜。金钱好比第六感官,少了它,就别想让其余的五种感官充分发挥作用。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的希望就被截去了一半。你得处心积虑,锱铢必较,决不为赚得一个先令而付出高于一个先令的代价。你常听到人们说,穷困是对艺术家最有力的鞭策。唱这种高调的人,自己从来没有亲身尝过穷困的滋味。他们不知道穷困会使你变得多么卑贱。它使你蒙受没完没了的羞辱,扼杀掉你的雄心壮志,甚至像癌一样地吞蚀你的灵魂。艺术家要求的并非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提供的保障:有了它,就可以维持个人尊严,工作不受阻挠,做个慷慨、率直、保持住独立人格的人。我打心底里可怜那种完全靠艺术糊口的艺术家,耍笔杆子的也罢,搞画画的也罢。"
                          菲利普悄没声儿地把刚才拿出来的画,一一收了起来。
                          "说话听音--我想您的意见似乎是说,我很少有成功的希望吧。"
                          富瓦内先生微微耸了耸肩。
                          "你的手不可谓不巧。看来你只要肯下苦功夫,持之以恒,没有理由当不成个兢兢业业、还算能干的画家。到那时,你会发现有成百上千个同行了还及不上你,也有成百上千个同行得同你不相上下。在你给我看的那些东西里,我没有看到横溢的才气,只看到勤奋和智慧。你永远也不会超过二三流的水平。"
                          菲利普故作镇静,用相当沉着的口吻回答说:
                          "太麻烦您了,真过意不去。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
                          富瓦内先生站起身,似乎要告辞了,忽儿又改变了主意,他收住脚步,将一只手搭在菲利普的肩膀上。
                          "要是你想听听我的忠告,我得说,拿出点勇气来,当机立断,找些别的行当碰碰运气吧。尽管话不中听,我还是要对你直言一句:假如我在你这种年纪的时候,也有人向我进此忠告并使我接受的话,那我乐意把我在这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菲利普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只见画家张开双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但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严肃、忧郁。
                          "等你追悔不及的时候再发现自己的平庸无能,那才叫人痛心呢,但再痛心,也无助于改善一个人的气质。"
                          当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呵呵一笑,旋即疾步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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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楼2011-08-04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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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利普机械地拿起大伯的信,看到大伯的字迹,心里颇觉忐忑不安,因为往常总是由伯母给他写信的。可近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卧床不起。菲利普曾主动表示要回英国去探望她,但她婉言谢绝,怕影响他的学业。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说等到八月份再说吧,希望到时候菲利普能回牧师公馆来住上两三个星期。万一病势转重,她会通知他的。她希望在临终前无论如何能见他一面。既然这封信是他大伯写来的,准是伯母病得连笔杆儿也提不起了。菲利普拆开信,信里这样写道:
                            亲爱的菲利普:
                            我悲痛地告知你这一噩耗,你亲爱的伯母已于今日清晨溘然仙逝。由于病势突然急转直下,竟至来不及唤你前来。她自己对此早有充分准备,安然顺从了我主耶稣基督的神圣意志,与世长辞,同时深信自己将于天国复活。你伯母临终前表示,希望你能前来参加葬礼,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不用说,眼下有一大堆事务压在我肩上,亟待处理,而我却是心乱如麻。相信你是能替我料理好这一切的。
                            你亲爱的大伯
                            威廉·凯里
                            第五十二章
                            菲利普第二天就赶回布莱克斯泰勃。自母亲去世之后,他还从未失掉过任何至亲好友。伯母的溘然辞世,不仅使他感到震惊,而且还使他心头充满一股无名的恐惧: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感觉到自己最终也难逃一死。他无法想象,他大伯离开了那位爱他、伺候他四十年如一日的贤内助将如何生活下去。他料想大伯定然是悲恸欲绝,人整个儿垮掉了。他害怕这服丧期间的第一次见面,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说不出句把起作用的话来。他暗自念叨着几段得体的吊慰之同。
                            菲利普从边门进了牧师公馆,径直来到餐室。威廉大伯正在看报。
                            "火车误点了,"他抬起头说。
                            菲利普原准备声泪俱下地一泄自己的感情,哪知接待场面竟是这般平淡无奇,倒不免吃了一惊。大伯情绪压抑,不过倒还镇静,他把报纸递给菲利普。
                            "《布莱克斯泰勃时报》有一小段关于她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的,"他说。
                            菲利普机械地接过来看了。
                            "想上楼见她一面吗?"
                            菲利普点点头。伯侄俩一起上了楼。路易莎伯母躺在大床中央,遗体四周簇拥着鲜花。
                            "请为她祈祷吧,"牧师说。
                            牧师屈膝下跪,菲利普也跟着跪下,他知道牧师是希望他这么做的。菲利普端详着那张形容枯槁的瘦脸,心里只有一种感触:一生年华竞这样白白虚度了!少顷,凯里先生于咳一声,站起身,指指床脚边的一只花圈。
                            "那是乡绅老爷送来的,"他说话的嗓门挺低,仿佛这会儿是在教堂里做礼拜似的。但是,他那口气让人感到,身为牧师的凯里先生,此刻颇得其所。"茶点大概已经好了。"
                            他们下楼回到餐室。餐室里百叶窗下着,气氛显得有点冷清。牧师坐在桌端他老伴生前的专座上,礼数周全地斟茶敬点心。菲利普心里暗暗嘀咕,像现在这种场合,他俩理应什么食物也吞咽不下的呢,可是他一转眼,发现大伯的食欲丝毫不受影响,于是他也像平时那样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有一阵子,伯侄俩谁也不吱声。菲利普专心对付着一块精美可口的蛋糕,可脸上却露出一副哀容,他觉得这样才说得过去。
                            "同我当副牧师的那阵子比起来,世风大不相同罗,"不一会儿牧师开口了。"我年轻的时候,吊丧的人总能拿到一副黑手套和一块蒙在礼帽上的黑绸。可怜的路易莎常把黑绸拿来做衣服。她总说,参加十二回葬礼就可以到手一件新衣裙。"
                            然后,他告诉菲利普有哪些人送了花圈,说现在已收到二十四只,佛尔尼镇的牧师老婆罗林森太太过世的时候,曾经收到过三十二只花圈。不过,明天还会有好多花圈送来。送丧的行列要到十一点才从牧师公馆出发,他们肯定能轻取罗林森太太。路易莎向来讨厌罗林森太太。
                            "我将亲自主持葬礼。我答应过路易莎,安葬她的事儿绝不让别人插手。"
                            当牧师拿起第二块蛋糕时,菲利普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竟要吃两块蛋糕,他不能不认为他大伯过于贪恋口腹之欲了。
                            "玛丽·安做的蛋糕,真是没说的。我怕以后别人再也做不出这么出色的蛋糕。"
                            "她不打算走吧?"菲利普吃惊地喊道。
                            从菲利普能记事的时候起,玛丽·安就一直待在牧师家里。她从未忘记过菲利普的生日,到时候总要送他件把小玩意儿,尽管礼物很不像样,情意可重呢。菲利普打心眼里喜欢她。
                            "不,她要走的,"凯里先生回答,"我想,让个大姑娘留在这儿欠妥当吧。"
                            "我的老天,她肯定有四十多啦。"
                            "是啊,我知道她有这把岁数了。不过,她近来有点惹人讨厌,管得实在太宽啦。我想这正是打发她走的好机会。"
                            "这种机会以后倒是不会再有了呢,"菲利普说。
                            菲利普掏出烟来,但他大伯不让他点火。
                            "行完葬礼后再拍吧,菲利普,"他温和地说。
                            "好吧,"菲利普说。
                            "只要你可怜的路易莎伯母还在楼上,在这屋子里抽烟,总不太得体吧。"
                            葬礼结束后,银行经理兼教会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又回转牧师公馆进餐。百叶窗拉开了,不知怎的,菲利普身不由己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遗体停放在屋于里,使他感到颇不自在。这位可怜的妇人生前堪称善良、温和的化身,然而,当她身躯冰凉、直挺挺僵硬地躺在楼上卧室卫,却似乎成了一股能左右活人的邪恶力量。这个念头使菲利普不胜惊骇。
                            有一两分钟光景,餐室里只剩他和教会执事两个人。
                            "希望您能留下来陪您大伯多住几天,"他说。"我想,眼下不该撇下他孤老头子一个人。"
                            "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如果他要我留下来,我是很乐意尽这份孝心的。"
                            进餐时,教会执事为了给那位不幸丧偶的丈夫排解哀思,谈起了布莱克斯泰勃最近发生的一起失火事件,这场火灾烧毁了美以美会教堂的部分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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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楼2011-08-04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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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没自知之明,菲菲利普说。
                              "我原以为你选定了哪一行,就会有点骨气一于到底的呢。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见异思迁,就是没个长性。"
                              菲利普不免有点恼火,大伯竟然一点儿不明白他这份决心有多了不起,凝聚了多大的勇气。
                              "滚石不长苔藓,"牧师继续说。菲利普最讨厌这句谚语,因为在他看来,这条谚语毫无意义。早在菲利普离开会计事务所之前,大伯同他争论时就动辄搬出这句谚语来训人。现在,他的监护人显然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如今你已不是个孩子,也该考虑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了。最初你执意要当会计师,后来觉得腻了,又想当画家,可现在心血来潮又要变卦这说明你这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想考虑这究竟说明了性格上的哪些缺陷,却被菲利普接过话茬,一口气替他把话讲完。
                              "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缺乏远见、没有决断力。"
                              牧师倏地抬起头,朝侄儿扫了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嘲弄自己。菲利普的脸挺一本正经,可他那双眸子却在一闪一闪,惹得牧师大为恼火。菲利普不该这么玩世不恭。牧师觉得应该好好训侄儿一顿才是。
                              "今后,我不再过问你金钱方面的事儿,你可以自己作主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钱并不是多得花不完的,再说你还不幸身患残疾,要养活自己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菲利普现在明白了,不论是谁,只要一同他发火,第一个念头就要提一下他的跛足。而他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正是由下面这一事实所决的:几乎没人能抵制住诱惑,不去触及人家的痛处。好在菲利普现在练多了,即使有人当面提到他的残疾,也能照样不露声色。菲利普小时常为自己动辄脸红而深深苦恼,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你倒说句公道话,当初你执意要去学画,我反对你没有反对错吧不管怎么说,你这点总得承认罗。"
                              "这一点我可说不清楚。我想,一个人与其在别人指点下规规矩矩行事,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闯闯,出点差错,反能获得更多的教益。反正我已放荡过一阵子。现在我不反对找个职业安顿下来。"
                              "干哪一行呢?"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事实上,他连主意也没最后拿定。他脑子里盘算过十来种职业。
                              "对你来说,最合适的莫过于继承父业,当一名医生。"
                              "好不奇怪,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呢。"
                              在这么多的职业中,菲利普所以会想到行医这一行,主要是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可以让人享受到更多的个人自由,而他过去蹲办公室的那段生活经历,也使他决心不再干任何与办公室沾边的差事。可他刚才对牧师的回答,几乎是无意识脱口而出的,纯粹是一种随机应变的巧答。他以这种偶然方式下定了决心,自己也感到有点好玩。他当场就决定于秋季进他父亲曾念过书的医院。
                              "这么说来,你在巴黎的那两年就算自丢了?"
                              "这我可说不上来。这两年我过得很快活,而且还学到了一两件本事。"
                              "什么本事?"
                              菲利普沉吟片刻,他接下来所作的回答,听起来倒也不无几分撩拨人的意味。
                              "我学会了看手,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过。我还学会了如何借天空作背景来观察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孤零零地观察房屋和树木。我还懂得了影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有颜色的。"
                              "我想你自以为很聪明吧,可我认为你满口轻狂,好蠢。"
                              I


                              122楼2011-08-04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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