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见生，停剑凝视，两人隔谷而望，浑如梦寐。久之，戚惊醒，越谷而过，翩若惊鸿。生见其至，旋走，戚拉其臂，生痛极而呼，戚解其衣，见其体肤伤痕密布，略无间隙，心如寸磔，良久，曰：“君悔否？”生曰：“行事而悔，非丈夫也。”戚知其性傲，唯叹息而已。生疲痛不能运功，戚抱持之，飞渡过谷。戚之居所在山泉之上，细柳修竹，围而成院，繁樱密杏，聚而成墙，屋内器物精洁，清旷明净，不类人间。生曰：“君剑仙邪？”戚曰：“一失意人耳，何仙之有。”生知其为当日之事不能放怀，曰：“余在名利场中踯躅多年，着实未悔，便是如今这般下场，也是求仁得仁，无甚可怨。余身微贱，命途多舛，幸得与君相逢相交，已足抵一生之憾。当日之事，余未尝不日思夜想，余一生负人多矣，略不挂怀，唯于君，终究愧意难消。余知君不能为友复仇，大有深憾，余虽恋命，于君则不惜，甘心就死。”其言恳挚，字字见心。戚握其手曰：“仆之知音，唯君一人。旗亭一夜，永生难忘。仆思君念君，匪伊朝夕。君于我虽有深仇，然君之命，非我能取。人生在世，危如朝露，风吹叶落，俱归尘土。君历经磨难，已如死而复生，此后残年，愿君善自珍重。”生感怀良深，不觉涕下。
生自此留住山中，度寒过暑，经春历秋，不知岁月几何。戚性挑达高旷，生性风流蕴藉，至相契合，二人同行同宿，情意深重。倏尔多年，戚已渐老，而生貌如初，光艳不改，戚奇曰：“君仙邪？乃不老。”生戏曰：“君鬼邪？老丑若此。”戚佯怒，曰：“仆实老丑可厌，君速去，莫留此自污眼目。”生与之戏，推门便走。戚待至月中，不见生还，出门寻觅。满山无人，渐渐寻至山下，见生立于蔓草间，明月凄风，荒烟迷离，萤火飘忽，零露如啼。戚不觉心颤手汗，前之，拥生入怀，温言曰：“夜寒露重，胡不归？”生面如白雪，忽忽若迷，曰：“归何处？”戚曰：“归家。”生忽而一笑，其媚如妖，曰：“汝家，非我家。”戚见生言语举止大异平时，骇极，勉强曰：“汝家何处？”生指地曰：“此处。”戚方见蔓草之间，有白骨一具，衣衫肌肉皆已腐尽，唯余头顶发丝一束，卷曲如藻。生正卷发。
戚如坠冰窟，口不能言。生曰：“我家至，我欲归家。”戚力抱其腰，紧持不放。生不耐，曰：“汝大烦人！”戚泪零如露，曰：“君记得我谁何人欤？”生茫然。戚又曰：“君记得戚少商谁何人欤？”生摇头，戚复曰：“君记得旗亭欤？”生喃喃曰：“旗亭，旗亭。”戚曰：“旗亭一夜，戚少商得遇顾惜朝，戚少商至死不忘，顾惜朝亦至死不能忘。”生曰：“戚少商，谁欤？顾惜朝，谁欤？”戚曰：“戚少商，我，顾惜朝，你。”生笑曰：“顾惜朝死已久，他当日被害于此，唯记得阳洛山之约，是以精魂不散，如今大梦已醒，他须回去。”戚曰：“君既精魂不散，当须伴我一生一世，如何半途抛撇？”生曰：“汝痴耶？尘缘既散，当须放手，徒留何益？他如今得见其骨，三魂已散，唯余一魄在此，你便是强留，也非昔日之顾惜朝。”戚低声曰：“相见莫相惜，相惜便相忆。相惜一时心，相忆无穷极。”其音凄不可闻。生为触动，已散之魂微微合聚。
戚忽放手，曰：“君言甚是，便是强留，也非昔日之顾惜朝。”掣剑而出，“得见君子，三生有幸。君既为我忘死，我焉得不为君舍生耶？”语毕横剑自刎，血溅五步。生魂飞魄散，急上前拥之，戚已逝，血泊之间，犹含微笑。生心丧魂失，抱之良久，月落星残，风霜满面而浑然不觉，正不知生死之际，忽觉有人拍肩呼唤，“兄台！兄台！”其声温煦，张目视之，戚也，白衣俊挺，风姿卓然，一如初见。戚笑曰：“君发噩梦耶？”生茫然四顾，红日初西，骏马犹嘶，旗亭酒帜卷舒高飘，仆从在外口角未休。三十余年，豁然梦醒，顿觉心如镜照，魂如雪洗。戚观其风采，清雅无双，风格峻整，赞曰：“君实乃一表人才，气宇不凡。”生凝睇良久，曰：“君亦一派英雄气概！”戚拱手曰：“在下大梁戚少商，敢问兄台高姓？”生泪盈于睫，微笑曰：“钱塘顾惜朝。得见君子，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