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拥秦与反秦,在诸位心中,是否只指嬴政一人。若如此,我必是你们心中的犬狼之辈,那么任我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只不过,天心中的秦,却不是嬴政一人。我心中若说想反,则是这大秦王朝。在天看来,即使嬴政死了,他膝下既有子嗣,又怎会无后。再说现在强秦正盛,就算行刺成功,也不过一时斗勇之胜。秦朝不灭,只灭一个嬴政有何意义?至于方才阁下指出我自相矛盾,天却正是因为刺客是我故交,才不愿他成功。他心中执念国仇家恨,此前半生必是要与嬴政做一了断,这件事又岂是旁人劝得了的。不过若是他此次得成愿望,以他的性子说不定就从此隐于市也未可知,可我念其空有一步百骑之才,实为他可惜罢了。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行刺成功,此乃是事实,可先生所谓自相矛盾,却无从谈起了。”
大厅里很静,因而我能略听到他喘息加快,心道他一定牙根痒痒,暗里骂我,竟然狡辩到如此程度。但我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跟你说我看史书上讲他行刺一定会失败吧?
那灰发老人抓紧手中的拐杖,不依不饶地追问。
“樊先生称自己是池鱼及祸,被动卷入嬴政羽翼。但那刺客心念家国,樊先生却不以为然。燕国灭亡,樊氏灭门,先生却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若真是樊将军之后,岂不是不忠不孝;但你若不是,倒是什么人?”
这话触了我的弱点,却不能在此承认我是冒牌货吧?正因为我与旧燕的关系,才得进此地,要是在此处前功尽弃,我也就不指望能从岳凤君那里,快捷地拿到子房先生的情报了。
于是我似是怒火涌上眉头,语气由平静逐渐变为激昂,好像是一把捂不热的木头,突然间燃起燎原之火。
“我倒是什么人?墨家把我截来,现下却在怀疑我的身份,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么?天一向以为墨家通情达理,不似儒家那么多条条框框,束人手脚,今天却这般谈起忠孝。难道天必须痛哭流涕,才能够算得上是孝;只有杀身成仁,才能够算得上是忠么?”
似是我态度一向敬慎持躬,他毫无准备被我这话给惊到了,便抓起拐杖,拍案而起。
“我墨家在教义上自与儒家南辕北辙,可樊先生这般忘本,竟不顾国仇家恨,自是为天下百姓所不齿!”
这话不偏不倚正砸我愤怒的神经上,为天下百姓所不齿,亏你能说得出来。
但此时此刻我也明白,他急,我便更不能急。
我眼睛直视那灰发老者,长吁了一口气。
“阁下武断了。我先辈弃秦投燕,为燕国立下汗马功劳,嬴政自是要取他性命,这不难预料。只不过太子丹竟不顾我先辈死活,明明是权宜之计,却偏偏要冒险而为之。且他自己不愿去说服,倒让荆轲替他完成。荆轲行刺失败,我先辈岂不枉死,燕国又如何赔得我这样的损失。莫说只是秦灭了樊家,燕也一样灭了樊家。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我先辈生死如草芥被弃,国主此等薄情,却还让我辈肝胆相照么?至于我家仇,却不是以我一人之力能够得报的,难道阁下以为我在床底下藏把利刃,就能一刀子捅死嬴政么?我此等内敛周旋,伺机而动,离开嬴政又是为了什么,现下却为阁下落得‘为天下百姓所不齿’的口实,是何等不公!”
那灰发老者不语,慢慢跌坐回座位,许久,终于开口说话。
“那老朽只问你一句话,嬴政行宫戒备森严,樊先生一个大活人从行宫里跑出来,嬴政却未追究,此等行为实令人不解。若你不是秦国派来的奸细,为何能够逃过嬴政那暴君之眼还不予以追究,这难道不值得怀疑么?”
“嬴政再暴虐,总不会通告天下去找一个死人寻罪。我设下机关,诈死于行宫,从排污池子里爬了出来。如果我是秦国的奸细,没有必要置自己如此境地才离开行宫。”
虽我有所隐瞒,但所言之辞,无疑不逻辑紧凑,合情合理。若只是要证明我不是秦国的奸细,大体上是够了。却不想此时听闻一清脆的女声突然在耳边炸裂开来。
“喂!”
五人之中唯一的女子正用手指着我,像是看个奇珍异宝似的盯着我。我一脸无辜地回望过去,心想看就看呗,我还能被你看化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