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所有人都在说明十八姬又要杀人了。一个人说明十八姬已经知晓小圆楼所在。有人不知道明十八姬是谁。于是有人说明十八姬是个不老不死的妖怪，因为畏光，所以蜷缩在成复春里终不踏出。成复春是什么？在哪里？这个人答不上，接着另一个人说，其实明十八姬是个极美的女人，他曾看见明十八姬俯身在溪边凿冰，猩红色的裙裾逶迤一地，实在是曼妙得很。
这些话传到成复春，变成湖南房间里一个女人的笑声。
一个男人说：“你真的要杀人了？”
女人仍然在笑：“谁知道呢。”
男人说：“小圆楼在哪？”
“你想听？”女人笑了一声，“我不告诉你。”
“你什么都知道？”
“你猜？”
黑暗中响起珠帘晃动的声音。
女人冷冷道：“冬天要到了。”她又开始细声地笑，”我最近老梦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说长着猫头的单翅鸟，半人半狗的……”
男人打断她：“顾平上次问了你什么？”
“顾平？谁啊。——我见过？”
一个稚嫩的女声立即提醒道：“您月初见的，您忘啦？”
“哦。”女人漫不经心应一声，男人又说了一句话，之后陷入沉默。窗户被人推开半个巴掌大的缝，雪光搅着阳光挤进来，窗棂上搁着一只手，腕上两只灿金钏依旧半隐在黑暗中。
“那就见过吧。”女人说，“见过又怎样？”
男人叹了口气：“你非要这样？”女人笑起来，两只臂钏叮叮当当地碰在一起。一只手合上窗。男人说：“有人来了。”
外面寒风呼啸，遥遥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不多时，从冷杉树林终走出来一匹马，马上一个全身被斗篷罩住的人。
马蹄踏过一半结成冰的小溪。溪边开着几棵白梅。水车在转。水车后面有一座木桥，桥下是一池水，桥上背对那人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那人勒马停步，扬声问道：“阁下可是明十八姬？”原来是个女子。那少年却不回答，冷冷立在桥上。等了一会儿，那人心中不耐，正想跨马上前时，少年缓缓转过身，面上赫然一张无眼无唇的白瓷面具。
那人讶异道：“丁泉飞？”
少年掉头便走，那人欲打马随行，拉了几把缰绳马却不动，眼前少年身影没入风雪，那人翻身下马，紧紧尾随而去。
绕过一片梅林，小溪在几块巨大的石头下断流。石缝间挤着几朵仙客来。四周望来，满眼都是雪和青灰色的天。零星几棵冷杉树笔直指向天幕。雪地里出现了一盆红牡丹，少年绕过这盆牡丹，那人也绕开它。这是，她觉得脚尖一点阴寒扩散开来，知道鞋已浸了水，瞥眼看见牡丹，开得好。花盆边有一个脚印，不是她的，——脚尖处是一个不足半指深的小坑，脚的轮廓极浅，只有模糊一个印。一两把雪便完全抹去。
再抬眼已不见少年踪影。
那人一惊，急急转身向四方打望，白茫茫一片，身后的远处有一点红，是那盆红牡丹。有人说明十八姬是个不老不死的妖怪。那人抬头看，大雪无尽无止，雪后青灰色的天低垂而下——
少年一手扶在冷杉树后：“你来。”
那人加快脚步，却还是不远不近的坠在少年身后。前方出现一座庭院，少年推开门，进时侧脸对她，顿一顿，径直走了进去。门环锈迹斑斑，门后稀疏几棵枣树。在密密匝匝的梨花枝下穿过。湖里立满枯荷。斜长一串杨柳。少年又推门出去。回到无边无际的雪地里。又走一会儿，大约是半个时辰，又出现几间房。黑暗的。好像无人。
少年垂首立在最左一间房前，勾黑边的袖袍在风中动。面具上的梅花鹿冷冷对着雪光。
一扇窗推开条缝，伸出来两根手指，叩了叩，笑声传出来，“你不是找我？”

日渐西斜，本来昏暗的房间里愈发晦暗不清，帘后的女人只能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是斜卧在榻上，大概半个时辰未动分毫，连步摇也未动分毫，哪怕是风。脚尖的阴寒一路上蹿，整条腿已经麻了，犹如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可她不能动。虽是江湖中人，自小家中却礼仪严格，俨如书香大家－－再者，面前便是自己苦寻数月才找到的明十八姬，怎么能没有礼数。

黑暗中颜喻咬了咬嘴唇，轻轻拉拢斗篷，没料到这个悄无声息的小动作惊扰到了榻上的女人，一阵钗环摇晃的声音自帘后响起，那影子动了动，似乎坐了起来，突然身后一个男人轻笑道：“看看－－”
有人！
颜喻猛一转头，入目仍然是昏暗一片，隐约可见手边小桌上的茶盏和花瓶，以及一扇窗，并没有什么人－－“哎呀－－鞋湿了呀。”女人说道。
那影子立在帘边。

“泉飞，灯。”明十八姬道。
“咯嗒”一声，她头边的窗户被人从外面半支起，然后伸进来一只手，将一盏灯放在桌上。
明十八姬又说：“火。”

那手收回去，持了支点燃的蜡烛，引燃灯后退出去，窗又放下。
虽然有了灯，屋内却并没有亮多少，依然是模糊一个轮廓。那影子又退回到榻上：“想问什么？说吧。明十八姬补充道，“别让我猜。－－明十八姬无所不知。”
颜喻愣了愣，想问什么？她想问的实在太多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在为小圆楼的所在拼得你死我活？小圆楼是什么？父兄隐瞒了她什么？家族禁地中又隐藏了什么？为何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离奇死去？她为何得到了唯一的一把钥匙来到成复春？……最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这个世界真的有妖物么？”

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一般，那女人大笑起来，颜喻看见那影子抬起衣袖遮在脸上，弯下了腰，明十八姬笑不可遏，“你说妖？天啊你杀了这么多人找我只是问我－－有没有妖？小姑娘－－你说世上有没有妖？”笑声戛然而止，明十八姬冷冷道，“有没有妖？”
颜喻有些慌，明十八姬不信她的问？她反悔将自己赶走那如何是好？－－“我真的想知道是不是有妖……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天天都在死人－－大夫都找尽了，什么方法都用过，怀疑是毒或是疫病，却根本治不好！……出事之前我在山庄花园里见过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就趴在廊顶上，青灰色的皮，没有眼睛、鼻子、眉毛……只有一张大红嘴唇……我才看见它，它一下就消失了……自打那之后便开始死人，没有人相信我……那到底，是不是妖？”

“世上有人，自然也有妖。”
“真的么！”颜喻急道，“那么如何才能除妖？是不是只要将妖怪杀了就不会再死人了？”
“你杀吧。”
“可……我不会杀妖。”
“我知道。”明十八姬道，“你的剑只会杀人。你们从来都只在杀人。”
颜喻一怔：“你不能帮我么？”
“明十八姬的确无所不知。但不是无所不能。”
颜喻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明十八姬在帘后道：“我可以告诉你谁是杀妖的人。”
“杀妖的人……道士？”
“小姑娘，这世上并不只有你看见的世界。”
一只手撩起珠帘，小指勾着一串缨络，缨络尾以红绳系了一片金叶子，叶子在不明的珠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芒。好似一种隐晦的勾引。
“拿着它，去大唐最耀眼的瀑布。你会找到你想要的人。”

“大唐……最耀眼的瀑布？那是哪里？”颜喻迟疑地从那手中取下缨络金叶。－－从未听说过明十八姬除了回答问题之外会提出帮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她明白，颜喻将金叶捏在手中，警惕道，“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不会就把这东西白白送给我吧？”
明十八姬转过身，逶迤在地的猩红裙裾在黑暗中露出一角，她慢慢走向睡榻，一边摆了摆手，“好奇罢了。－－你若不信，舍得还我吗？”
……
“你又作弄人了。”男人道。
“你不好奇？你难道不好奇？”五蝠窗被推开一条缝隙，明亮的雪光十分刺眼，风雪中全身笼在黑色斗篷下的人渐渐连影子也看不见了，“乱世将启，妖魔当道。捕猎者又要出来了。”
“时间过得太慢，推一把又何妨。”
<楔子完>

沉沉暮色之中，一队十数人组成的商队正押携着货物向小镇走来。沉重的车轮碾压着青石板，从镇口牌楼下鱼贯而入。

位于易山腹地的小镇常年被似有似无的青色雾气所笼罩，也因为地处偏僻而少有外人造访，更不用说商队之类了。是以这一队人的到来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街市上大多数人的注目。况且来者看起来一副很有钱的样子。
－－“啊，看起来一副很好吃的样子。”最末一辆车旁一个全身被斗篷裹住的人惊叹道。此人大概是个少年。

面摊里坐了几个食客，掌勺的老板对他笑了笑。
不行了，完全忍耐不住，看起来真的很好吃的样子啊－－蠢蠢欲动之时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脑袋，旁边相貌平平的男人不齿道：“你猪啊？”黑斗篷的少年冷哼一声。男人继续道：“怎么，今晚还想做？”少年闻言，猛一扭头甩开男人的手，“妈的！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腰酸背痛了一整天？不就是吃点东西么？花你银子了？喷你脸上了？天啊我怎么会认识你不就是填肚子的事么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儿似的天啊我嫌弃你－－”

路旁卖菜的大娘抱着一只冬瓜：“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少年回头呲牙一笑－－当然如果有人能够视帽檐下一片阴影如无物看到脸的话，那到是眼力非常了得了－－接着一手拐打在男人腰上：“要不你我以此为界从此恩断义绝吧？”十分期待的语气。

“放你去害人？”男人笑眯眯道，“成王败寇，这个道理对于你们妖怪来说应该更加实用吧？既然认为妖吃人和被比自己力量更强大的妖怪吃掉是完全正常的事，那么你技不如人，也就不要想逃跑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了。况且你已经跟我签下主仆契约，要杀你，只在一念之间。
“我实在想不通吃人有什么好？吃来吃去只有男人女人两个口味，就算分得仔细一点，也不过是肉嫩的、肉老的、肉臭的……你看看现在这样老实做只小猫咪多好。草鱼、鲫鱼、花莲、鲈鱼……偶尔还有包含着满满深情的炸小鱼－－做灯笼不也是很陶冶心境的活动？”
“我不吃人。”
“那是你们种族内部划分食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