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喝了多少浓黑的药汁,绮夫人也没能好起来。
待葬下了绮夫人,绮家仍是笼罩在一片哀戚中,院里的牡丹少了人打理,长得零零落落很不是样子。绮罗生虽想着母亲,却牢记了不能吵着爹爹,便总往意琦行那儿去,问他母亲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每每他这么发问时,不少丫头就都红了眼眶,又不得说出来,便转身去悄悄地拭泪。
一留衣看他这副模样也是各种心疼,只得编了个不那么靠谱的故事与他说:“小绮罗啊,你娘她为了让你成为个威风的大侠,想同你玩个游戏,才故意躲起来不见你的。你只要听你爹爹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了成个侠士,就自然能见着她了。”
绮罗生垂下眼,泪水都在眼中打着转儿,他好容易忍住了,说:“我不要玩这种游戏,我不要当大侠。哥哥,你去同娘亲说说,罗罗好想她,好想见娘亲啊!”
意琦行几次想说点啥,终于没能说得出口。他与一留衣互相看了看,都不知究竟该说什么,或者,还能说些什么。
绮罗生见他们一个个都只是沉默,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跑出门去。意琦行追了几步,却给一留衣挡了回来,便也由着绮罗生一个人好好哭上一场,又遣了个人跟着说绮罗生往家的方向去了,便决定等会儿再去绮家劝劝他。
孰料一个时辰后他们往绮家去时,却被告知绮罗生尚未回来。一留衣尚在思考怎么办,却见意琦行一转身就跑了。他待要追上去,又觉得这事应该先告诉大人们,便没跟上。
意琦行乍一听这事头脑发热跑开,绕着镇子一圈之后也没找到绮罗生。他此时竟慌得完全失了分寸,哪还有半点平日里镇静高冷的样子,脑袋里已成了一团糨糊。他扶着一株柳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绮罗生会在什么地方。
归源寺太高,且绮罗生并不认得路。镇中的宗祠他也找过了,不在那里。拢玉山麓、上次烤鱼后的草坡、镇东出去的芭蕉林尚未找过,可这三处地方的方向各不相同,当真麻烦。
望了眼自己手上的牙印,意琦行本来纷乱的心思,忽然一下子静下来。
绮罗生,无论你在何处,我都要找到你。
他深吸口气,毅然往最近的拢玉山去了。
三处地方挨个儿找过,却依然没有绮罗生的影子。盛夏的热浪迅速地消耗着他的体力,此时他已是筋疲力尽,只是尚未找到绮罗生,又怎能甘心?!
他走到了口三眼井前,拿了井边的瓷碗舀水喝。甘甜井水入口,却叫他灵光一闪。
意琦行立马丢了碗,强打精神往镇外跑去。那儿有片梅林,绕过去就是荒草坡,再走一阵有条挺深的大河,名字叫白月河。绮罗生天性亲水,常央着大人们来这儿玩水,此际意琦行只盼着能在这儿找到他。
意琦行跑得很快,已接近了白月河边。他心中一松,正要喘口气,却听见似有孩童呼救,那声音竟是绮罗生!
绮罗生见不到母亲,本打算回家,临近家门时却改了主意往白月河来了。他在河滩边上思念母亲,自己唱着母亲唱过的歌谣,唱着唱着又悄悄哭起来。待哭够了,又折了枝芦苇来,想在沙地上给母亲画张相。绮叔本就在丹青一途颇有造诣,绮罗生自小跟着他学画,画技在同龄人中已是十分出众。但他此际一心求好,便画得格外认真,画了抹去,抹了又画,直至满意。待画成之后,他也被太阳晒得够呛,便蹿进河里游泳。
绮罗生水性本是极好,然而今日没了旁人在旁,便游得比平日都久,加上水深且凉,腿上便开始抽筋。绮罗生惊吓得不轻,连忙呼救起来。
意琦行此刻所受的惊吓比他更甚,衣服也不及脱便跳下水去。他的水性其实并不怎么好,此时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心中只存了“要救绮罗生”这一个念头。好不容易捉住了绮罗生,这孩子呛了些水又折腾许久,神智早已昏昏茫茫,便下意识地推拒起来。意琦行猝不及防被他摁进水里,也给呛得连连咳嗽,眼睛被河水弄的刺痛。他忙捉紧了绮罗生双手,歇斯底里地往岸上游。
待终于安全时,意琦行只觉神智飘飘忽忽。绮罗生上了岸,一声声咳嗽着难受得不行,忽觉背上多了只手,轻轻拍抚着自己。他忙转头去看,见是意琦行,愣了一下,露出个又哭又笑的难看表情,可怜兮兮地喊了声:“意哥哥……”
意琦行见他这模样,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点儿,一面理着他湿淋淋的头发,一面说:“别哭,绮罗生,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不能随便哭的。”
绮罗生硬生生忍住了眼泪,问:“可是,我好想娘亲啊,想到娘亲,就会想哭啊。意哥哥,娘亲为什么不见我了,是我做坏事惹她心烦吗?娘亲那么疼我,为什么这次要这样啊?”
意琦行勉强把他抱紧了,只觉眼前发黑,耳中轰鸣不已,他慢慢才挤出句话来:“你要是、要是难过,你娘亲,也不会开心的。所以,不要再哭了,明白了么?”
绮罗生尚且愣怔,便觉揽着自己的手臂渐渐失了力道。他疑惑地抬头,却见意琦行惨白着一张脸晕了过去。
等一干大人找到时,见到的便是倒地不起的意琦行和惊慌失措的绮罗生。
意爹先让人将意琦行背了回去,又嘱咐几声。绮罗生见自家爹爹也来了,脸色阴云密布有些吓人,他怯怯叫了声“爹爹”,绮叔却没有应答。绮罗生正想再唤一声,绮叔却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绮罗生出生以来常是母亲教诲,第一次被父亲这样责罚,一时愣住了,随后渐渐红了眼眶,却忍着不叫不哭,只直直地看着父亲。
意夫人忙跑上前一把抱起了绮罗生,冲绮叔道:“罗罗还这么小,你怎么能这样打他?!”
“嫂嫂……我……”
“他不过想他母亲,你纵是……纵是思念弟妹心里郁结,也不该把气出在他头上!”意夫人说着,一面拿了丝巾给绮罗生才干净脸,一面拍哄着,“罗罗,要是难受别忍着,小心闷坏了。若是想哭,就哭出来,会好受些。”
绮罗生这次却倔得很,只摇了摇头。
意夫人待要再劝,他却忍住了哭音,说;“我不哭。意、意哥哥说,我要是哭,娘亲也、也会难过。我不要娘亲难过,不要意哥哥难过。我不哭。”
一时静默,绮叔听他这么说,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是心疼还是震惊。听绮罗生唤了声“爹爹”,他冲上去将儿子抱进怀里,听着他一声声叫着自己,终于悲不自胜流下泪来。
这一番劳累,绮罗生趴在他爹肩上回到家时已经是睡熟了。
绮叔安置了儿子,见家中一片寂寥萧然,又见院里牡丹萎靡,颇有些神伤。正望着庭院思量往后的事,忽见意琦行一阵风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自家有些惊惶的佣人。这孩子面色仍是不太好的模样,嘴唇上也起了皮。他见着难受,忙问:“行儿你不好好在家歇着,这样急着赶来,是出了什么事?”
意琦行本就劳累,又一路跑来,好容易喘匀了气,这才说:“叔叔,绮罗生他, 他没事吧?”
绮叔愣了一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看意琦行脚步有些虚浮,忙扶了他进屋递杯热茶过去:“无事,他不过是累极了,现在已经睡着,不用担心。”
意琦行喝了口茶又答应一声,悬了许久的心这才放下来。他又坐下休息一会儿,说:“既然绮罗生没什么事,那侄儿就先告辞了。”他顿一顿,才又接下去,“叔叔您也多出去走走,我爹说,他等着您来品茶论酒。”
绮叔淡淡笑了笑:“你今晚还是在我家休息好了,绮罗生……正需要个人陪一陪才好。”又道,“你家里我遣个人去说声便好,看你这样子,倒像是偷跑出来的。”
意琦行给他点破,虽有些不好意思地别了脸去,却也默认了。又听他问:“身上可有大碍?你叔叔我虽称不上精通岐黄之术,小病小痛也是能治上一治的。”
“没事,大夫说是中暑,还有点儿累。”
岂止是一点儿,再来还被绮罗生那孩子给吓到了吧。绮叔心中波动,半晌才开口:“转过身去,我助你调息,省得半夜里闹起什么病来。”
意琦行本有些不情愿,又不好拂逆了长辈的意思,便按要求转身盘膝坐下。绮叔便来助他调息,意琦行只觉经络之中暖洋洋地化开了一股气息,几番下来比之初跑来时竟好了不少。
“叔叔,您这内功,怎么好像和我们家传内功相互补似的。”待两人终于消停下来,意琦行便问。
“我和你爹,认识的年份长短比你的年纪都还大。”绮叔取了瓶酒来,边喝边说,“当年一同闯荡江湖,你帮我我帮你的,自然是互补。”
那酒香闻着实在勾人,意琦行忍不住问:“这什么酒?”
“雪脯酒。不来一点儿?”绮叔问。
意琦行摇摇头拒绝,又问:“叔叔,你说……什么样才叫英雄呢?”
绮叔晃了晃酒瓶子,也不知目光是落在哪儿,道:“五花马、千金裘、大江流、平野阔,何者不是英雄?”
意琦行说:“我爹说我今日做得不对,太过莽撞,逞英雄罢了,怕还赔了性命。”
“那你又是如何以为。”
“我不知道。”意琦行闭了闭眼睛,“我只知,我答应了要照顾绮罗生。”
绮叔不由得叹了句:“行儿,你已是英雄了。”他又摸摸意琦行的脑袋,怅然道,“今日若不是你,小绮罗可——叔叔谢谢你。”
意琦行说:“绮罗生是我兄弟,兄弟有难,我自然是要救的,叔叔您就不必客气了。只是,您那会儿对我说,要做一个侠者,侠者和英雄这两者有何相同?”
绮叔饮了口雪脯酒,悠悠地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岂不是英雄么。”
“可……我心里的侠道,不该如此。”意琦行坚定道,“为何一定要得天下人对你的承认,为何他们心中所要的便是你必须走的路,他们所不承认的就得鄙弃,求一个蜗角虚名?”
绮叔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身在红尘中,哪能不被红尘左右。行儿,你这般言语,有些偏颇了。”
“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意琦行反驳,“不少侠者固然是真心为善,可是却常受困于世人眼光,成了‘英雄’的囚徒。世人说他为英雄,他便要付出一切。那不过是傀儡,非是英雄。”
“你既如此说,想来心中对何为英雄已有定见。”绮叔搁了雪脯瓶子,“你家的剑道,剑谱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何对得起这剑、对得起这绝代剑宿的名号,端看你的造化。”
意琦行怔了一怔,又说:“我只追求武学巅峰,其余不入眼中。”
“这样也好。”绮叔看天色已暗,便催促道,“行儿,我今日已有些乏了,你委屈委屈,客随主便早点儿睡下吧。若是还有疑问,往后尽管问我便是。”
意琦行犹豫一下,点了个头。正要往客房去歇下,绮叔却把他牵住了往绮罗生房里去,意琦行忙道:“我睡客房便好,别吵到绮罗生。”
“都跟你说了陪陪我家小绮罗。那孩子晚上睡觉若是没人陪着,其实心里怕得很。”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绮罗生,意琦行还是闭嘴了。等他纠结万分地宽了衣裳轻轻爬上床时,小团子却翻了个身。他生怕弄醒了绮罗生,停住一切动作敛了气息不敢动弹。静谧的空间里只有绮罗生浅浅的呼吸声,勾得意琦行心里有点儿发痒,但更感觉到了一份平和而深远的怜惜之情。
他等了许久,见绮罗生没有什么动静,才慢慢地把自己放平了躺下,正好与绮罗生脸对着脸。意琦行伸手,把绮罗生额前一些小碎发拨开,它们让他看着替这小团子痒痒。然后,他鬼使神差般地、轻轻地蹭过去,像是对待绮罗生出生那日见过的白牡丹一样,极小心地吻在了绮罗生的额头上。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意琦行一张白净的面皮早已红了个透。他“刷”地缩到了床边去,气势汹汹地把被子抓住了一抖,将头脸盖了个严实。静了一阵,猛然想到得看看吵没吵到绮罗生,便又蹑手蹑脚翻过被子查看,见到白团子没醒,终于放下心来,又凑过去点儿安稳地睡着。临睡着前,他忽然想,自己方才那种心思,是怎么回事呢?
夏日里纵是夜晚也热得很。绮罗生半夜里给热得醒过来,转了个身想挪下地睡到个没躺过的地方。他迷糊间感觉到身边像是有个人,神智醒了几分,伸手摸过去,靠近了,才发现是意琦行。
绮罗生往下缩了缩,仰头去看意琦行,觉得这几日夜里睡去时的提心吊胆和醒来时的怅然若失都化了个干净。
“意哥哥,你早就是英雄了。”绮罗生把脑袋靠在他身上,小声说着。
是我一个人的英雄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