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每次从电视或图片中看到似乎总在微笑、“满面佛光”的金庸,我总是想问一声:查先生,你真的快乐吗?
这个问题势必牵涉到金庸后期的皈依佛法之事。
当代文人中最擅长四面树敌、不给人留一点面子的是李敖先生。金庸表白:“自从儿子去世后,自己精研佛学,已成为虔诚的佛教徒”,李敖的反应是:“佛经里无不以舍弃财产为要件,你有这么多财产在身边,又说自己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巨额家产呢?”金庸无言以答。
李敖的解释是:“金庸的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凡是对他有利的,他就信;对他不利的,他就佯装不见。自私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绝不能认真,他是伪善的。”
除去“伪善”的讥评外,我非常赞同李敖的观点:金庸不是也难能成为一个虔诚纯正的佛教徒。
论及传统文化对金庸的影响,人们往往过分重视他前期的‘崇儒’和后来的‘入佛’倾向。我倒分明觉得与金庸天性最接近的反而是三教中最不被重视的道家思想。
假设不曾自幼接受时代书香的儒学熏陶,假设金庸一生未读佛经,那么“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夫子老二”和释迦文佛的学说与金庸不会有任何干系。但我敢断言:就算生于火星,就算金庸如令狐冲几乎从来不读书,就算他与老庄思想从未有过接触,金庸仍然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由主义者、道家思想的“同路人”。
“天生的隐士”一词是金庸对笔下人物令狐冲的考语,我们正可请君入瓮,将它套用到金庸本人头上。
此一臆测应从以下事实得以证明:少年金庸两次因放言无忌而遭学校开除的经历;他对于“放下无求自在”的一贯追求;他“对于严守纪律感到痛苦的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自由散漫性格”(《探求一个灿烂世纪》)的自我认知;他自称“权力欲淡薄”,认为“且自逍遥没人管”是人生至大的欢乐;他对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这种“高明的自私自利”的推崇;《明报》事业在他手中三十年所坚守的自由主义立场……
金庸至为崇仰的历史人物是功成身退飘然而去的范蠡与张良,金庸的毅然退出《明报》也与范、张的行事风格相近,体现了道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人生理想。
金庸笔下最有光彩的人物,除个别例外,多染有浓重的道家色彩,如令狐冲/黄药师/郭襄/风清扬/杨过/张三丰/周伯通/任盈盈/何足道/韦小宝/石破天/张无忌诸人莫不如此。金庸对这些人的共同概括为“大吵大闹一通后飘然而去”。
《金庸作品集》中所杜撰的种种神奇武功,从陈家洛的参悟“庖丁解牛”到后来的“空明拳”“九阴真经”“黯然销魂掌”“乾坤大挪移”“北冥神功”“吸星大法”“孤独九剑”甚至“葵花宝典”,其灵感也无不源于道家典籍。
金庸难能成为“虔诚的佛教徒”, 他是“杂家”,其思想与性情的底色则为道家,前期浸淫于儒学久,后期沉潜于佛学深,如此而已。
金庸身上的道家特质出于天性,而非后天被动的接受,信从。我相信一个人的性格特征主要得自先天生成,而非后天的环境影响。这一点在中国的“天人感应”/“阴阳五行”及西方的“星座”/“血型”等“迷信思想”中均有所体现。近来更有“基因破译”的科学理论以为验证。
金庸本人也将令狐冲称为“隐士”,并且是称为“天生的隐士”(《笑傲江湖•后记》)。
《世说新语》记王衍之评山涛:“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
苏轼自号‘东坡居士’,似乎也在以‘佛教徒’自居。然而诗人眼中的东坡却是与释家远,而与道家近;与佛陀疏,而与老庄亲。他自陈初读《庄子》的感受:“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
山涛与苏轼都不是被动地接受庄子学说,而是与庄周的精神契合,是睽隔千载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苏轼与金庸后天都受有相当程度的儒学与佛学影响,但他们“自由人”的本性无从更改,其主流与底色仍为道家。
他们是道家思想的“同路人”而非“追随者”。
苏轼更接近庄周而金庸更接近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