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孤爹娘去世后的那几年里我们一直在陈家沟平静的活着,外面的战火还没有烧到陈家沟,陈老爷曾说过陈家沟是块乐土,无论外面打得天昏地暗,都与我们无关。陈老爷说得对也不对,因为十多年后,另一场不算战争的战争会席卷陈家沟,吞噬老陈家。
我时常陪阿孤在书房里练字,总是他练,我帮他磨墨,其实陈老爷也有教我念书写字,也把我送到阿孤读书的那个私塾念书,但我爹说过,我们是下人,下人就只能做下人的事情。我爹的确是这样做到了,到他死的时候,他也在为他的阿孤少爷做着下人的事。阿孤最常写的就是陈老爷教给我们的那首《破阵子》,他已经写了很多次,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也用浆糊贴了几处,那天我问他为什么总写这几个字,他说:
“阿铃,还有四年,还有四年王叔叔就来接我去为爹娘报仇了。”
尽管已经过了好些年,但我也还记得阿孤在王副官臂弯里说的那些话,听到他说出来,我才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阿孤,那个时候,阿铃是不是就不能陪你了?”我有些伤心。
“嗯,阿铃,我要去给爹娘报仇,只有男孩子才能上战场,你要在家照顾你爹,还有我爷爷。”
阿孤的声音那时已经变得很成熟,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和一个孩子说话,在那时,我觉得自己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男人,我已经决定好了,无论阿孤走到哪里,我都要陪我他。
那年阿孤十二岁,我十岁,也就在那一年,阿孤的生命中出现了那个让阿孤愧疚一辈子的女人。
那是个晌午,太阳挂得老高,几乎能把人烤透,我和阿孤一如往常在书房里练字。
“阿铃,家里来客人啦,你去给泡茶来。”堂屋里传来了老太爷的声音夹杂着咳嗽声。
“好的老爷,马上就来。”
我放下手里的墨条,走出了书房,到厨房去提了一壶开水,然后垫着凳子从柜子上取下老爷待客时才会用的茶叶,泡在一个碗里。又在另一个柜子上取下一罐茶叶,泡在另一个碗,这碗是老爷的,这罐茶叶是我爹那年去南方送信时给老爷带回来的'爹说老爷身体不好,要多喝这种茶,能治咳嗽。
我把茶端到了堂屋里,看见老爷坐在主坐上,堂下是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他总是转动着手上的大扳指。我把茶端到他旁边的木桌上,他对我笑了笑,还把头点了点。接着我又把茶给老爷端去,老爷接过茶,对我说:
“阿铃啊,你去把阿孤叫出来。”
我向老爷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书房,阿孤还在练字,听到我说老爷叫他之后他才放下笔,笔在桌上滚了一圈,他写好的字被毛笔尖滚成了一团黑。我走过去把毛笔挂起来,也跟着他出去。
“爷爷,你叫我吗。”
阿孤走到堂下,对老爷行了个礼。
“阿孤啊,我给你找了门亲事,这是王庄的王员外,快去给你的岳父大人行个礼。”
阿孤几乎是发了愣,我也几乎是发了愣,成亲?阿孤只有十二岁啊。
“爷爷,我不要成亲,我要给爹娘报仇。”
阿孤对这突如其来的让他还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些反感,他的心里想着的,是他和王副官的那个约定。
“阿孤,爷爷老了,照顾不了你多久啦,爷爷得给你找个媳妇,你想想,以后你出去给爹娘报仇去了,这家里里里外外谁来打理?阿孤听话,快去,给岳父大人行礼。”
“爷爷,阿孤不要,爷爷怎么会老呢?就算爷爷真的老了,还有阿铃,阿铃会照顾我的。”
陈老爷望了我一望,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还好他很快把目光移开。我没有想到,阿孤会认为我可以照顾他一辈子,其实他想的不对,我只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照顾了他。或许,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遗憾。
孩子的反抗永远没有什么结果,阿孤终究在他十三岁那年成为了新郎。那个女人成亲时已经十八了,她长得很漂亮,特别是她的眼睛,像是一颗玻璃珠子,头发留的不长,看得出她时常打理,每次我见到她时她总是那么好看。家里的人似乎都对新来的少奶奶很满意,那个女人每天会把家里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和阿孤娘生前一样。但她还不知道,只有在她死后,才得到了阿孤的爱。她来到家里之后,给老爷泡茶和陪少爷练字就成了她的事情,有几次我都想走进阿孤的书房,但我爹拦住了我:
“阿铃,你干什么?”爹的话很严厉。
“我想…陪少爷写字…”
“这是少奶奶的事情,以后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有些失落,是不是我再也不能陪着阿孤了?阿孤有了少奶奶,就再也不用阿铃照顾了。那天午后我爬上院子南墙边的恩公,坐在树上好好哭了一回,我几乎把从阿孤爹娘死后积攒起来的眼泪统统发泄出来。
“阿铃,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听到那是阿孤的声音,于是把眼泪擦了擦,说:
“没事啊。”
“你在骗我,你怎么哭了?”
“没有的事。”
阿孤很快也爬上树来,坐在我的旁边。
“阿孤,阿铃以后是不是都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啊?我要阿铃永远都陪着我。”
听到阿孤的话说我的心里似乎落下了一块大石,但我惭愧,我没有能兑现自己永远陪着他的诺言。那天午后阿孤告诉我说他并不喜欢那个女人,等到自己十六岁时候,王副官就会来接他走了,他就不再回来了。
“那我呢?阿孤会带我走吗?”
“嗯,我会带阿铃一起走的,等我长大了,就娶你。”
阿孤说他会娶我,但是,到后来我却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而阿孤却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