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的寿宴在少奶奶的安排下已经近乎完备,它的规模比陈家以往任何一次宴会都要隆重,但它的结局却与陈少爷和阿孤娘的葬礼一样悲哀。
那几天阿孤时常爬到恩公上望着墙外的田野,看着秋风肃杀了的世界,田野里的庄稼早已被收割完毕,只留下几朵跺谷草和几根长在田埂上的麦苗。恩公的绿叶也在秋风里凋落了,阿孤坐在上面就像是垂死的老树上坐着一位明年就将衰老的少年。院墙角的雏菊来了白花,向世人展现着它孤单的美艳。
“阿孤,阿孤,你去哪里了?阿孤。”少奶奶的声音穿插在陈家大院的酒坛碰撞声,石磨旋转声,陈老爷的咳嗽声中。
我不知道少奶奶找阿孤要做什么,但看她四处张望,双手合成喇叭状时时呼喊的样子,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和阿孤交代。
“少奶奶,阿孤在后院子里。”我走到少奶奶的身旁对她说,尽管我还没有见到阿孤,但直觉告诉我,阿孤在后院子里。
少奶奶半转过身子向我点头表示谢谢,她的眼睛美得让我不得不低下头。然后她两手抱在肚子前,走向了后院子。我一直对阿孤和少奶奶的世界充满好奇,也许这是我来自内心的恐惧,我害怕有一天少奶奶会把阿孤带离我的身边,走进只属于他们的世界。我恨我自己,在那时我竟然萌生了对少奶奶的厌恶,我竟然渴望这个近乎完美的女人从此消失,阿铃,我自己也无法原谅你。出于这样的好奇和恐惧,我在少奶奶转入通往后院的长廊后也随了上去,我的手脚冰凉,在秋风里不住打着抖。少奶奶走进了院子,我就多在门外往里望着。阿铃,你是多么像是一个丢了东西的贼。
少奶奶走入院子后就看到了坐在恩公上向外面望着的阿孤,阿孤却痴迷于围墙之外,并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已经走进了院子。
“阿孤,”少奶奶走到树下,对我树上那个瘦弱的小猴子喊到,“你在树上干嘛,风大,快下来,小心着凉啦。”
阿孤听到了自己的女人在树下的呼喊自己,这才缓过神来,抓着身前的一根枝条,挪动着屁股转过身子。
“哦,我不冷,莹姐,你也上来吧,上来看看,外面好美。”
阿孤邀请少奶奶也上树看看,在以前陪阿孤坐在恩公身上是只属于我的权利,难道现在少奶奶连这样的权利也要剥夺我的吗?
“阿孤,你等我一会儿啊,我爬不上来,等我去搬个梯子就来陪你。”少奶奶边说边转身往门口走来,快到门口时大转身子对着树上的阿孤说:“你小心一点,别摔下来。”
看到少奶奶往门口走来,我也马上跑向长廊,风似乎有意在阻碍我奔跑的速度,一刀刀刮在我脸上生疼,我滚在面颊的泪珠被一颗颗切作两半,我还清晰记得当时我是怎样的悲伤,我不知道阿孤是否从此便不在属于我。终于,我跑出了长廊,我不确定少奶奶是不是看到了我,奔跑已经让我的手脚有些突然犯热而产生的麻木。
“阿铃,”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她应该是看见我了,“你帮我去那边大屋子搬个小梯子过来好不好。”
“哦,马上就去。”我的声音没能忍回哭泣时的抽噎,听了这个女人的吩咐我不情愿地走向了柴房。搬动梯子时我甚至想过在梯子的高一级木杠子锯下一道口子,让这个从我身旁抢走阿孤的女人摔死在院子里。我没能让她摔死,我也没有勇气。我把梯子扛到了后院子门口,少奶奶在门口等着我,看到我吃力地扛着,梯子还不平衡地前后翘动时,她走过来,从我肩上接下梯子,抿了抿嘴,似乎为自己让我搬梯子的决定而感到些后悔。
“谢谢你,你去忙你的吧。”她伸手拍了拍我肩上的尘土,然后扛着梯子走进后院。
我没有就此离开,那种担心和恐惧促使我再一次走到了门前。少奶奶把梯子搭在了恩公的大枝上,她一步一步地爬上了梯子,她的步子小心翼翼,阿孤在树上伸手抓住梯子,他们的配合似乎那样的自然。少奶奶终于爬上了恩公,坐到了往日里那个属于我的位子,坐在阿孤的身旁,显得比阿孤高出一头,她的手很自然地抓着阿孤的手臂,我仿佛已然明白,王玉莹已经是阿孤的妻子,阿孤说的有一天会娶我,不过是一个无知少年说出的无知的话。
“阿孤,你经常来这里坐着吗?”少奶奶说。
“对啊,以前总是阿铃陪我的。”阿孤的话让我心里有几分忐忑,少奶奶听了会不会对付我?
“你在这里看些什么啊?”少奶奶似乎对少爷的回答没有过心,“外面不就是光地吗?”
“莹姐,你是知道的,我从小生活在陈家大院里,除了我娘在世时会时不时带我出去走走,爷爷从来不让我出门去。”
“那有什么,现在有莹姐啊,我是你媳妇,明天我就和爷爷说一声,我们一起出去。”
少奶奶的话我听得那么真切,对啊,她是阿孤的媳妇,她才有资格拥有阿孤,我除了能陪阿孤在树上说说话,还能做什么,甚至,连陪他在树上说话的权力也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丢了东西的贼。
“对了莹姐,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少奶奶似乎想起了自己来找阿孤的目的,但她没有说,而是很自然的把阿孤的手拉过来,从自己的腰后环绕,把头偏了偏,搭在一个十五岁大的孩子的头上,也像是一个带了刺的铁球,从很高的地方,砸入我的心里。
“阿孤,其实你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
“对,莹姐,你知道吗,明年我就要走了,我要去给爹娘报仇了。”
少奶奶也已经听说过他和王副官的那个约定了,但当它从阿孤的嘴里说出时她还是吃了一惊,谁会把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的事当真呢。
“嗯,莹姐知道,阿孤是个孝顺的儿子。那如果莹姐也被人杀了,阿孤会替我报仇吗?”
少奶奶说出这句话不过是为了听到阿孤说“当然会”而已,但在之后看来,这更像是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