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又这样捱了几日,牢中生涯漫漫,即便盛气若顾贤妃,初时还将饭菜兜了送饭的来人一身,唾道,这是什么猪食狗食,到了后来,饿得食不知味时,倒也吃得极香。送饭的兵卒偏偏再看她不顺眼,总是送完所有牢房,再来送她们这间。顾贤妃又是气得去与来人理论,凭什么先给下人吃喝,而让主子吃残羹冷饭。那兵卒冷笑道,什么主子下人,这里就你是人么,什么玩意儿。
钟欣桐裹着那件破袄,终日昏睡,只在吃饭的时候醒。这间房中押的清一色是位阶较高的宫眷,虽不似顾贤妃那样夸张,但到底是娇生惯养,个个叫苦不迭,常常怨顾贤妃连累她们,平日在宫中是万万不敢的,现都是阶下囚,初时还有些忌惮,久了自然也不顾了那么些了。倒是宁妃,既不叫苦,也不哀叹,有饭便吃,只吃得极少,钟欣桐也不客气,瞧她剩下大半碗稀粥,便问她要,她笑吟吟递过去,钟欣桐端起来便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原以为你不惯。”宁妃喟道。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矜贵的大小姐么?”钟欣桐饶是一笑,冲正对着冷得发硬的馒头出气的顾贤妃努了努嘴。
宁妃轻笑起来,这是钟欣桐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瞧她。汉人蔑称鲜卑为白虏,却常蓄以为婢妾,鲜卑贵族之中轮廓深邃以拓跋氏、宇文氏尤甚,盛产鼻高眼深的美人,男儿个个魁伟,因与柔然、匈奴通婚,多见黄须蓝眸。而若论皮肤白皙的程度,慕容氏却更胜一筹,宁妃冰绡玉白般的细腻肌肤,比阿篱犹要白上几分,脸窄长而尖,却又适可而止,恰到好处,细细的笼烟眉似颦似蹙,眼眸稍淡,近乎灰色,顾盼之间明艳撩人,鼻梁高挺且笔直,因为太白,隐隐扑有几颗雀斑。若非有霏微在前,钟欣桐窃以为后宫三千,以宁妃的姿貌脱颖而出绝非偶然,这样的女子纵然不说国色,亦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殊艳。宁妃那张瓜子脸上最妙的点睛之笔,便是她的小口,当真是只一点的绛唇,即便如现在不涂胭脂,亦樱色灵动。
“也不要这样说她,”宁妃轻轻摇头,“她自小到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顾家只这样一个女儿,在家便是捧在手上的明珠一般,进了宫,先帝虽并无专宠,却亦无半分轻慢,依旧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骤然之间,上下区别恍若霄壤,你教她如何适应?”
钟欣桐靠着墙壁,双手伸进破袄的袖里,那袖子对于她过大,空荡荡地甩来甩去,冷然一笑,“那么这里又有几个不是如珠似宝般的人物,谁愿意呆在这里挨饿受冻?她便是欺你人善,当初若真论圣宠,她比起你来,简直少得可怜,你仍然让她三分,那时顾家不过是士族,靠顾昶禛一介武夫酷吏翻身,你父亲慕容淩却是有封地的男爵,世代华族。”
“华族?”宁妃面上的笑凝成一个讥讽的神情,望着她说道,“你们家也做过那样的华族,你告诉我,那滋味好不好受?”
“那是不同的。前朝那个桓成大帝内心扭曲变态,自己出身寒微,造反起家,骨子里头渗着十足的自卑,却又一朝得势,连同那一帮泥腿子开国功臣,极端仇视昔日豪族,明摆着沽名钓誉,实质上慢慢炮制除灭。你慕容氏总好过拓跋氏罢,幸好亡国亡得早,又识时务,桓成帝借口元焕谋逆,竟将拓跋氏男儿几乎屠尽,幼齿襁褓勉强躲过,然而父死母为奴,根本没有几个孩子能熬过那年冬天。而本朝向来对昔日豪族优待,便如你所说,我家在前朝也尝过归为臣虏的滋味,你们倒还好些,桓成帝嫌异族不够体面,疯狂纳选南朝降室,恨不得拿南朝豪族的高贵血统去洗清他骨子里的泥巴铁锈味儿。既是英雄莫问出处,我们哪里去问,却是那些人自己可笑,自卑成那样,你知道么,我家除了我母亲当年重病躲过,云英未嫁的女子竟真真是一个不剩,无论及笄与否,全被采选入宫。我最小的一个姑姑当时只得十一、二岁,那样小的孩子,我实在不懂得那些男人怎么忍心下得去手。所以嚜,谁不恨前朝,寒族也不见得都翻了身,依旧有人吃不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