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隆冬的清晨,星光还挂在天上,风一簇一簇地直直往人的脖子里钻。钟欣桐还在睡觉,她讨厌早起,最近她变得尤其嗜睡。
她蜷在被里,只泄得几络鸦色的长发,曳在枕上。醒来的时候,仍觉得冷,伸手触到自己的面,冰凉一片泪痕,涸在肤上。有手背去拭,却因为不再是水,黏答答的,狠狠揩了几下,方才弄下去。因为力大,雪白的面颊红了一大半,仿佛擦掉的是一片皮般,让她火辣辣地疼。
她不记得这一夜梦见什么抑或到底有没有做梦,总归不是悲伤的,却为什么要流泪。而每天睁开眼睛,再没有比这更悲伤的梦了,却为什么又要笑。
她再也无法睡着,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头,骤然抬眼,在偌大的铜镜里看着自己。略显凌乱的长发打开放下,薄如轻翼的寝衣松松披在身上,左边已经落下,露出雪白的肩头和淡粉的抹胸。
幼时便有好事者争相传颂她貌美,她并不当真,言者弗知,那些人又有几个是真的见过她。尚未及笄,登门求亲者络绎不绝,她总算明白三人成虎的道理,她自己都不当真的事情,却因为流传而使得大部分人相信。那时候在她眼中,美丽是尹夫人丰腴绰约的身体,是杜夫人饱满殷艳的唇,是秦夫人修长妖娆的双腿,是赵夫人纤细宛转的腰,是阿篱那近乎透明般白皙细腻的肤色。庐陵侯府的后宅对于那时的登徒子们来说,吸引力甚至超过皇宫。人人都知道俊美绝世的侯爷沉迷酒色,常常以名驹宝珠换得千金难求的美人。
尹夫人和赵夫人都曾经有过丈夫,但被杀掉了,秦夫人价值一斛大小均等、色泽上乘的南珠,阿篱比她贵许多,一颗夜明珠呢,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听说还是皇帝赐给阿爹的,那么大,兕猗比了一个西瓜的大小。
她不相信,你又见过?
兕猗见她不信,便又兜出一条觉得有分量的小道,那个杜夫人,以前还是蜀国皇帝的宠妃呢。
兕猗的小道总是很多,亦总是怀着某种恨意跟她说起那些得到父亲宠爱的女人。他常常讥讽地说,越是美丽的女人,便越是要被人瞧不起,人人都想得到她,她便真的变成了一件玩物,纵然初时清高骄傲,也不是没有,赵夫人刚刚来的时候,还要上吊呢。却只会激起令人对她们改造的乐趣,她们存在的意义,本就在于能为主人带来各种各样的乐趣。久而久之,这些女人自己也会这样认同了,生命里只剩下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真是可悲。你看赵夫人现在,父亲说爱愁眉啼妆,她便天天画,父亲却再也不去她房里了。
她并不理他,仍旧与阿篱亲近。阿篱是胡人,羯舞和鲜卑舞跳得精妙绝伦。忽然有一天病了,一病就是半月,下人们都说是疫症,要传染人,不许她去探。她偷偷去看阿篱,却被惊吓得无语。那曾经白皙胜雪的皮肤干枯溃烂,布满脓疮,有些破了,流出黄黄的浆水,几只苍蝇停留在上面,贪婪地舔舐,阿篱淡蓝的眼珠像是被灰遮盖一般死寂,看见她,张嘴轻轻地说道,谢谢你来看我。
应该是下毒罢,但没人去彻查。阿篱惊人地活了下来。她却再也没有见过阿篱,听说是阿篱身体恢复之后,容貌却毁得很彻底。或许那个下毒的人,本就不打算将阿篱毒死,倘若阿篱死了,那么侯爷将一辈子记得美丽的阿篱,正是要她活着,却变得很丑,让侯爷不堪入目,厌恶不止,才是最好的效果。侯爷果然很嫌恶阿篱,尹夫人告诉他阿篱病好了,他欣喜地唤阿篱献舞,阿篱蒙了面纱,他以为是欲拒还迎的新奇,面纱却无意中滑落,尹夫人尖叫着晕倒。侯爷勃然大怒,将阿篱送到军营里去,那些男人并不介意她的面容尽毁,他们只需要她身上的三个洞。
从那以后,美丽成了钟欣桐最大的噩梦。每一次她得到别人的称赞时,便会想起兕猗那段话。真是可悲,这四个字不断地敲打她的内心,她害怕自己变成那样的女人,被改造,被同化,生命里只剩下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即使对方是蔡卓妍。正因为是蔡卓妍,她才更加害怕。假使令蔡卓妍迷恋的东西消失了,毁灭了,等待她的,会不会是更残忍的遗弃。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光阴使得一切变得卑贱、破败、满是缺陷。最凄凉的悲剧不在于美丽的嘎然而止,而在于变质。这种事不能发生在她身上,她宁可让蔡卓妍记住她最美的样子。
是谁说最美的一定最疯狂?她忘记了,她只要蔡卓妍永远记得,她是她最完美的至臻,就算是玩偶,也可以。所以最后,她倾尽所有的大戏,终将落幕,蔡卓妍得到天下,她得到蔡卓妍的永远。这样,她与蔡卓妍之间,便不会再有伤害,不会再有失望。初时清高骄傲的自己,纵然别人业已认为面目全非,但她一定要原本的自己,牢牢留在蔡卓妍的心底。
“滚开!滚得越远越好!”顾昶禛一面骂着拦住他的内侍,一面踹开门抬脚便进来,却看见她一个人抱膝坐在床上,漆亮的长发如瀑般垂散,单薄的绢衫掉落下来,雪腴的香肩,海棠色的贴身亵衣,勾得酥胸一抹如月,若隐若现。一双紫黑色的美眸,虚冷地望着一面铜镜,苍白若昼,双颊上,却带着病态的嫣红,盯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他只楞了一下,便冲过来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一搡,摔进床角。“你这个臭婊子,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
她抬起脸来,双颊加深地绯红,并不答话,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昶禛。
“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教少器来害我!”他破口大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