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
高澄跟在蔡卓妍身后,背着的手漫不经心地转着自己食指上的碧玉扳指,面上亦是疏淡的笑,白襥瓒发,石青色薄绸长衫并未束腰搭。蔡卓妍则绯衣蹁跹,轻盈步履之间裙裾翻出雪白的堆绣锦衬,一双藕荷色缎面小鞋或并或翘,走得不快,漫不经心的在青砖面上曳得暗光簌簌。
偶然低首回眸,玉一般的面上只那一点的薄薄绛唇红得迷艳,墨瞳却是沉得令人发憷的冰黯,双颊笼在暮光的烟霞色中,像是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如果不是听到他们的对话,元秋和只当这是一对天作美成的璧人,正在谈情说爱,柔蜜悱恻。她瞪大了眼睛,屏息看着这隐在花树庭中的两个人,高大人嘴里是笑,说出来的,却是——那么你的意思是,暂且哄哄他,等他将兕猗骗回京来,再一锅端了,从此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美人吃吃地笑,“是啊是啊,阿皓哥哥最聪明了,兕猗倔,但不是不识时务的倔,尤其是咱们手里还这么一张牌。刚开始他可能不信我们的诚意,但日子一长,他一来耗不起,二来经不起劝,又是那个人去劝,终究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等他回京嚜......”
高大人本是个美男子,算得上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此时亦是俊朗清举,扶着美人的肩,轻轻抵住额,只道,“便是你砧板上的肉了。”
美人微抬臻首,定眸流光之间灵涟漪耀,生生勾得人心魂一荡,含着笑,薄唇翘得极好看,“他这条路,本就极难走得活。那一边,倘若落到少器手里,再惨也不过如此了。他没得选。当然,若他软硬不吃,我也没法子。看,我还是好心肠的,不是一点旧情也不顾念。”
“顾念谁的旧情?”高大人格格一笑,“他妹子还是他自己?”
“你想太多了罢,我是说念在他的愚蠢三番五次成全我。”美人似乎有些不满。
“谁叫你生得这样一张脸孔,这般无害......”
“我本就是好人,哪里有害?”她笑着唬道。
“是了是了,你无害,”高大人笑道,“就是有毒。沾上了便要有瘾。不然他妹子也不会心甘情愿为你去哄自己的嫂嫂。”
“你错了,”绯裙美人骤然正色,“这并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要去的。”
“那么她去做什么呢?”
“我去哪里知道?”美人娇俏一笑,眼波流晔,天光之下墨瞳疏离,恍若琥珀色的醇酿,让人只想一饮而尽。
“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濯隺正站在钟欣桐面前背夫子今日讲的功课,他长高了许多,变声中的声带略带嘶哑,低而沉,但依然不够厚重,听起来啷啷稚气依旧。
他初进来时,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讷讷诵读,他并不开心,依然是记着那日阿姊的斥责,然而偶尔偷偷抬眼,见阿姊一袭春衫靠在一张琉璃榻上,乌黑的发梳到一边拢成髻,蝶翼的金步摇镶了绿松石,颤颤巍巍地插在那浓发里,仿佛承重不起那团墨,随时都有可能跌下来一般。阿姊小小的脸亦微微低头,纤薄的肤没有粉黛,却像嵌在自己金缕腰搭上那颗鸽子蛋——粉亮亮的。
“这便是说,做君主的,并不应该为所欲为、毫无节制地以自己的喜好滋扰加重臣民的负担,真正的为民所祉是......” 他继续说道,却忽而听阿姊娇声笑道,“嗳,你这小心眼的孩子,到底是还在恼阿姊呢!”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阿姊罗袖轻舒,面带薄嗔,半笑着看自己,继而说道,“念书念得用功,夫子也夸你,那便是一进门连个正眼也不肯瞧阿姊?”
他咬了一口白牙,心里恨恨道,到底是谁不肯瞧谁,面上却是倔强地一晒,细声道,“不是这样......”
阿姊又是笑,坐起来,腿儿并未着地,裙裾曳得长长,伸手拉他过来,搂在怀里,只纤葱一拧,轻轻掐他细嫩的面皮,口中咯咯笑道,“越发坏了,心里不高兴,还嘴硬,多大的孩子,这么老成!你道阿姊不知道么,你恼阿姊很久没有去看你。”
他险些踩到她的裙摆,一恍惚,便陷入那熟悉的馨香的温暖怀抱,心里的气像泡沫般被另一番大浪湮没。他就像所有的小兽,警惕地冲路人露出初生的白牙,却本能地毫无抵御能力地渴望在母亲怀里撒欢。微时他不懂得,母亲与阿姊到底有何区别。渐渐懂得人情世故,自己没有母亲,尽管阿姊并不比别人的母亲爱孩子少爱自己半分,然而他并没有一个真实的母亲可供比较,在乳母内宦或者玩伴侍读的小心翼翼的眼中,他知道,他被可怜着,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就仿佛天生就该被可怜。有时候,他常常想,世上会不会有一个地方,专门用来放置被人们遗弃的东西——自己本该去到那里,却被阿姊捡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