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她腰下飘长的衣带被座位最邻近她的男子拽住了。她勃然大怒地回头,正欲呵斥,却愣在了当下。
那拉着她衣带的男子,有一双俊美的凤目。她认得这是她的堂兄钟頫。南梁末帝钟麟的儿子。他似乎喝了太多的酒,白净的面涨得发红,唇边放恣地淌着酒滴,然而即便抓住她的衣角,仍羞愧地垂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咦,公主慌什么,没看我们小王爷希望你留下来,陪我们喝酒么?”坐在钟頫旁边的男子骤然开口,声音尖利如一只秃鹰。
钟欣桐这才注意到这个人。他着对襟的翻领华服,留着髯须,眼里放出的光像两把锥子,直直旋紧人心。
她皱着眉头,试图避开那一双十分令人不舒服的目光,却又听那个男人笑着说道,“小王爷,你看你妹妹不理你哩!”一面说着,一面猿臂一舒,将钟頫搂在怀里。
众人皆是暧昧地哄笑起来。她只觉那男人的笑声猥琐之极,恨不得将他那只大手剁下。
“阿頫,叫你妹妹唱个曲儿来听听。”男人用力捏着钟頫的肩膀,钟欣桐离得近,几乎能听见那骨头格格地作响。
钟頫咬牙不肯出声,头低得更低,双手抠在桌面上,留下渍渍的汗印。
“嗳呀,萧升萧大爷,你别把他给捏死了......”高澄见有些过了,略微不满地说道,又看了钟欣桐一眼,往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赶紧出去,这里并没有她什么事。
她却立在那里,因愤怒而紧握的双拳骤地松开,轻声笑语,“萧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咦,真是个爽快人儿,”萧升松开了钟頫,几乎将他掼到地上,笑道,“还是你妹妹懂事,不听话的东西,回去爷再收拾你!”
钟欣桐已经坐到了堂中正对萧升的位置,示意侍奉在下首的乐师递过一把琴来,乐师持着桃皮筚篥,也不知她要唱什么,只好跪坐在她身后等待。
高澄见状,慌张地开口,企图阻止他们。这倘若让蔡卓妍知道了,必然怒不可遏。
然而他的话音还未脱出,便听那萧升笑着喊道,“公主请开始罢,自然是拣首艳的唱唱。”
那乐师同情地望了她一眼,不知这位金枝玉叶能知道什么艳曲儿。却听她起音弹出子夜歌的曲调,便跟着合起音乐。听她唱出第一个字,便知她要唱什么下去,却暗暗无奈地摇头。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即便已是赤裸裸的香艳情景,也是文人含蓄贴切的修辞。倘若在别人面前吟唱,恐怕早已是扶醉旖旎的画面。然而在这番人面前,却无异是对牛弹琴。乐师悄然抬眼观察萧升的脸色,萧升果然面露不耐的神色。
那曲已经唱到“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的地步,任谁也是听得出男女纵情偷欢的时刻,便点到为止,抚琴收音了。
萧升怒道,“正到正经的时候,怎么不唱了?”
这本是最没有道理的问题。诗人再也没有写下去,又教歌女如何唱下去?
更何况她不是歌女。适才粉面含春倚弦而歌的神色已随着曲终,尽然褪去。她的目光降至冰点,只看着萧升,饶是把萧升看得一愣。
“那么,”她冷冷地问道,“你还要听什么?”
“唱首俏冤家罢。”
“不会。”她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醉郎心总会罢?”
“不会。”
萧升是喝得上了头的人,本就易怒,此刻更加容易发作,顺手一推,便将他面前的桌子推翻在地,吓了当场所有人一跳。
适才丢金腰带的男子与坐在高澄旁边的高渊同时站起来,要去扶住他。却是一边一个架住了他,口中道,“你喝醉了罢,回去歇着好了。”
萧升也不计较,一面由着他们扶着自己出去,一面回头格格地笑,那笑声仿如夜鸨在叫,难听之极。却又听他说道,“等慕容锦将你哥子解回来,看蔡卓妍保不保得住你罢!到那时,你什么都得会唱......让我想一想......我要好好想一想......”
宇文觉与高渊架着萧升已经走远去了,屋里的人听到适才萧升仿佛骤然酒醒一般,纷纷告辞便走。萧升提醒了这群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们一件紧要的事,不管日后蔡卓妍保不保得住眼前这个美人,现下她却是蔡卓妍的。而自己,却堂而皇之坐在这里听她唱曲子。
高澄面色并不好看,走过来瞪着钟欣桐,“今日的事,我很抱歉,我并不知萧升会突然这样。然而除开我的缘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走开不就行了?”
钟欣桐仿佛闻所未闻一般,呆立如木雕。
“你怎么了?”高澄以为她不堪屈辱,要哭将出来。
钟欣桐却是骤然神色大变,目光带着戾气,直射高澄的双眸,咬着一口碎玉般的细牙,拧着嘴角,慢慢吐出一句话来,“适才那人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高澄被她看得心里一紧,却又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锦瑟无端五十弦,”钟欣桐冷冷地笑道,“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转身便往外走去,立在门边时,并不回头,望着满地清辉的月光,声音清寒入骨,“我先回去了。等她酒醒了,麻烦你替我告诉她。”
原来她在自己的父兄身边,早就安下这样两颗钉子。明明是成败已决的战争,明明是生死成毁的现在。为何自己的心还是会痛?
马车颠得她腰痛,抬手掀开帘子,望着黑夜里闪烁不定的星空,突然觉得很疲倦。只想闭上眼,好好地睡一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