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
南魏建都余杭,皆称西府,行都建在越州,广陵郡是为北府,又称北都。
蔡卓妍因是与西园寺主持明觉禅师有些道法渊源,方才有恃无恐,只在吴州静候少器出西府,入禅寺论道。如今此事一了,亦不停蹄欲赶回帝京。来路自西华京绕道南下,迄今已逾两月,蔡卓妍归心似箭,一来因为朝廷虚迟,惟恐自己离京过久,局势有变;二来因为钟欣桐——将她留在南朝,确是曾有一刻闪过脑海的念头,却又被全然的否决。这样做的本意是为护她周全,却看少器这般光景,竟令蔡卓妍自骨里发寒——他的龙椅坐不稳当,虽在保全钟欣桐这件事上,要比自己强一些——这样也好笑,分明是同等动荡不安的内趋外势,只因他是男子,要保护一个女子,便有着名正言顺的由头。然而少器为人机心之重,报复心之强,阴愎狠毒绝不在钟氏之下,恐怕是等不到十年,便要对司马氏动手。蔡卓妍瞧得明白,南朝不出三五年间,便会在他反掌之间天翻地覆,谁输谁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万不可能将钟欣桐置于火坑之中。
这不是谁的错,是她低估了少器,亦平白低估了自己。现下彼此是利诱,却不比各踞江北江南的伪和平。无论八柱国的麻烦,还是司马氏的威胁,她与少器,要的东西从来都一样——倘使九州不能真统一,哪里都不可能是清明世界,南朝纵然再一派歌舞升平,北国即便再一味新政繁荣——她想要给欣桐的,不过是一对可以搁开所有的双臂,只需圈她一人在心底,她以为自己不能够,只好教少器去揽她入怀。却不曾想,少器与她一般——他看得更明白,他宁可杀死欣桐,也不能忍受欣桐爱的人不再是他——欣桐远在千里之遥,他无可奈何,却甘之若饴。
到底还是不舍得。不舍得她跟着自己受罪。不舍得有一日自己输了这场豪赌要她陪葬。不舍得她为自己,抛下更美好的未来。
——他们都以为对方才可以许给她未来。至少自己在为着国家鼎器,环伺谲诈,背脊发寒的时刻,偶尔倦了闭一闭眼,想到欣桐跟着另一个人,受的罪能轻一些,吃的苦能少一些,多少也是一丝宽慰。
既如此,都搁不开手去,索性带她回去。这一趟成事之后回京,本就是预备着挪开手脚,大干一场,好教那污秽魑魅一一现形,除之而后快,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她一生的愿望便是天下归为太平,九州共襄盛世,然后与欣桐相携归隐。不过事到如今,她亦是平白低估了钟欣桐。钟欣桐是什么人,年少时骄傲的艳光倾城,君王之侧的红颜诱饵;江山易色后的权势滔滔,身份显赫轰动京华;在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最美好的双十年华,最终选择洗尽铅华,甘愿默默无声伴自己终老抑或横死......
钟欣桐是这样一个人。叵测固然使人忧虑,但教她因此害怕,未免太小瞧了她去。相携于归隐尚待有时,相携于厮杀亦不见得有当初日思夜想的那般惧怖——一时做不得神仙眷侣,喋血剑影却又不是没有共患难过。
她们虽非夫妻,却已是结发。
蔡卓妍想到这里,不由轻松一笑,甚觉一扫数日以来心中积郁之闷气,仿佛触动了某个让人心思通彻的关碍。
钟欣桐靠在软垫上,奇怪道,“想什么想得那样开心?”
蔡卓妍缄默,只抬眼望着钟欣桐的面庞,愈发觉得那唇色鲜艳,鬓发乌黑,有别于初识时的骄矜含苞,眼下仿若红莲吐艳,盛开到最美的光景,每一寸肌肤都流转着蜜饴般诱人的甘美,眉眼之间,愈是看,便愈是欢喜。
“作什么拿这种装神弄鬼的眼神看我?”钟欣桐还道是她尚在吃那莫须有的飞醋,半带讨好的笑,娇妩着嗔道。心下却有着喟然的凄凉,一步步走入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也不能怪谁,是她自己跟去的;蔡卓妍要离开时,自己亦哑然没有半句挽留,大概被磨得失去了所有挣扎的斗志,也不能怪谁,是她自己要去爱的;最终蔡卓妍还是回了头,当她看见蔡卓妍眼底那一丝稍瞬即逝的神情,仿佛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失而复得的欣然,便又原谅了她,心甘情愿随她回到人世,任她欢喜的时候柔情蜜意,任她恼怒的时候刻薄如斯,也不能怪谁,是她自己不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