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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千分之七 卷一》 by 厘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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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正文30万、84章,番外2万、4章。
镇楼图无。


1楼2014-04-26 21:01回复
    千分之七·卷一
    ——每个人都会和这世界上至少一千个人有交集,他们于我而言,是这其中最难定义的千分之七。
    【扉页】


    你把一件事埋在心里多少年,
    直到岁月把它变成老龟壳上,一口气吹不散的灰。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楼2014-04-26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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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倘若你偏爱跌宕的情节亦或习惯于速阅,
      请合上这个本子,
      相信我,你不能从这些文字中得到你想要的,
      因为它不适合你。
      这个故事以无数细节堆砌,
      它不激烈,不尖锐,不能让你兴奋亦或神经紧绷直至刺痛,
      它类似洪荒,
      是一场充斥了妄想和沟壑的旅途,
      过后只是荒芜。
      这样的故事我并不指望任何人铭记它,
      我知道它们在无休止的时间尽头、最终会不可避免地消失成一个点。
      我只是希望,
      在这个我将无限小的故事投下去、化成的无限宽广的世界中,
      当我把这一切都讲完的时候,
      当你们读完它的时候,
      还应该,剩下点什么。


      3楼2014-04-26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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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篇 1 期 】1-18
        chapter 1
        我出生在1990年1月20日,隆冬,很冷,在南京一家贵的要命的私立医院,条件是好,只是现在也早“被破产”了。
        我父亲是在我出生后的第十天才隔着育儿箱的玻璃见到又小又丑的我的。
        “胎儿早产34天,瘦弱,出生时2.7kg,难产造成母体子/宫脱垂,采取剖腹产,但母体以后再孕会有影响。出生时间1990.1.20.8:03。”
        他静静盯着睡的正熟的我,冷静地听着护士那些足够让人后怕的记录,完全没有一个父亲应有的激动或惊喜。
        他淡漠的像是温暖室外的冰凉石凳,甚至没有表情。
        “出生时间是多少?”他听完后问道,——我甚是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毫无起伏的声调和大概稍显不耐烦的语气。
        “8:03,天刚刚亮,日出时刻。”我祖母回答他,随即又问道,“取个名字?”问的小心翼翼。
        “嗯。”他点点头,然后把手伸进育儿箱,碰了碰我握成拳的小手,把它伸平了,食指抵在我的手心里让我抓住。
        “叫你卓晨行不行?”他居然问当时仅十天大的我。
        我当然没有回应。于是停了一会儿,他收回了手,我的手指还保持着握住的姿势,不过手里已经没有东西了,但也没有醒。
        他笑笑,道:“就叫你卓晨。”
        我祖母松了口气,斟酌了一会,才试探着又开口问他:“你去不去看看裴染?”末了又加一句,“裴云也在,这几天你不在,都是裴云照顾她。”
        我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当时听到这话皱眉抿唇的样子。
        心里愉快的不行。
        这世上能让他闹心的人不多,我算一个。
        而裴云绝对是其中之最。
        父亲点点头,当时母亲还在睡觉,剖腹产后伤口的愈合让她疲惫不堪。
        她当时还不知道,我是她第一个孩子,却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她以后都不能再受孕了。
        父亲没有叫醒她,只是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床头放着马蹄兰,我祖母对父亲说那是裴云买了放进去的,裴染喜欢的不得了。
        因为裴云说,是父亲特意交代的,裴染喜欢马蹄兰。
        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忍耐不住了。
        我觉得当时父亲那张冰山脸肯定皱的像一张揉了四百次的纸。
        祖母莫名的看了看我,又道,她告诉父亲裴云大概是又出去买马蹄兰了。
        那天早上裴云不在病房里,马蹄兰她是三天换一束的。
        然后父亲便出去了,又忽然说:“我再去看看卓晨。”
        他便又转回育儿房,祖母才反应过来卓晨是指我,——他已经给我起了名字了。
        我还是在睡,早上8:00不到,整个楼层都是静的,他又站了会儿,就出去了。
        祖母问他:“这就走了?”
        他看了看表,点点头道:“这就走了。”
        祖母唠叨他,“这么急?”又补充,“等裴云回来吃了早餐再走行不行?”
        祖母很聪明,总是拿裴云留我父亲。
        却不是我母亲。
        ——这其中的关系不甚明了,不过别急,我会尽量交代的清楚整个故事,而它不过是我这个长达几十万字叙述的寥寥一角。
        似乎扯远了。
        再说当时,父亲却没有再迟疑,道,“不了,赶9:00的飞机。”说完就要转身,想了想还是顿住动作了,道,“本来留的是下个月的时间的......”
        ——因为预计我是下个月出生的,可早产了,34天。
        “我知道我知道。”祖母打断他,这种事儿没个准儿,意外了谁也没办法,还好,“母子平安,我们都挺满足了。”祖母说。
        是说给父亲听。
        说他们——她和祖父,卓家的所有人,都满足了,那就是满意了?
        是吧。
        父亲便点点头,道:“挺好的。”
        然后他就走了。
        在那样一个清冷的有些阴沉的早上,在所有他要见的人都还在沉睡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隔着玻璃注视过我,——可是我不知道。
        他一个人静静地在病房里探望过母亲,——可是母亲不知道。
        他一个人静静地等过一会、想看一眼裴云再走,——可是裴云不知道,也没有见到。
        除了祖母和那个护士,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来过。
        当然,这些都是祖母在我14岁生日那天告诉我的。
        2004年1月20日,我14岁生日宴,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
        都来了。
        父亲照例没来。
        14年来他也没有为我过过一次生日,我甚至很少见到他。
        可是那些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人都来了。
        当然,也许我不用,也没必要计较这些。
        可是当时忽然就觉得忍无可忍,闹起少爷脾气,纠结在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到底是不是爱我的?
        于是祖母便给我讲了上面那件事,就是我出生后,父亲来看我的事。
        祖母在讲述中甚至没有避讳我母亲、裴云和父亲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
        ——当然不用避讳。
        也没必要避讳。
        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众所周知的“秘密”。
        我当时也是明白其中的端倪。
        祖母说完的时候,我刚刚套上一件底衫,大概是把头发蹭乱了,她伸出手给我理了理,温热的手指擦过我眼角的时候停了停,我看着她,只觉得她苍老的眼睛满是疲惫,好像刚爬了二十层的楼,看起来那么累。
        她说:“祖(我的小名,按家谱排的字,只有家里几个人这么叫我),你不该怪他什么,你看,他还是爱你的。”
        “你出生的时候他还在法国,通知他以后就买了最近日期的航班急匆匆回来,只是你们都不知道,他也不让说。”
        “虽然又匆忙地走了,可是你看,他甚至给你起了名字。”
        “他那时候回来,第一个去看的是你,最后一个特意去看的,也是你。”
        “祖,别闹了。”
        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他是爱你的。”
        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可什么是爱?
        他是爱我的。是吗?
        如果是,那我甚至觉得,电视上、路边的、商场里的随便什么人,也是爱我的了。
        他们都同样的,让我感到陌生。
        也是在那天,14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尤卡。
        其实按理说我们应该很小的时候是见过的,——毕竟曾两家交好,只是我不记得了。
        或者也不能这么说。
        对,我和她在那之前还是没见过的。
        真是矛盾,算了,这个以后再解释。
        总之,那是尤卡第一次进入我的记忆。
        生日宴是在当时卓家名下的一家酒店办的,整个大厅灯火通明,水晶的吊灯映着垒砌的高高的蛋糕和高脚杯里的香槟和红酒,像是一场奢侈的梦。
        尤卡当时正半跪在一个椅子上,她探着半个身子很努力地伸手去够桌子上的一碟蛋糕。
        其实放的离桌边也不算远,只是她太瘦小。
        哦对了,我当时还不知道她是谁。
        离的远,我看不清,只注意到她那在一群规矩的人中显得突兀的姿势。
        ——是侧面,她齐的长直发顺着肩膀滑到身前几缕,一手伸向蛋糕,一手放在腹部压着浅绿色的裙子防止碰到桌子上的酒汁,很有意思。
        没一会儿就过去了个男人,高高瘦瘦的,他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把蛋糕拿近了放到她面前,我才发现她可真矮,像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
        她低着头吃蛋糕,男人坐下来,又抱起她放到自己腿上。她很乖,不吵不闹的,就像个打扮精致的洋娃娃,任他摆布。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攀谈,挡住了视线,我就看不到了,有些烦躁起来,偏偏这时又要陪这些人说些客套话,越发不耐烦地应付。
        脱不开身——总有些所谓的步骤,至少在切蛋糕之前,我都要呆在祖母身边陪这些人说些极想呕吐的奉承话,又虚伪又无聊。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被带到了蛋糕前,侍者开始插蜡烛,十四根红烛,大厅里的乐队奏着生日歌,我茫茫然看着和我差不多高的蛋糕塔,心不在焉地数着插了几根了,七个?还是八个?
        整个大厅忽然暗了下来,水晶灯全熄了,只剩下大厅周围墙壁上的艺术壁灯映着昏黄的光线,和每个桌上的碗烛(透明玻璃的碗型器具里面装着蜡油和灯芯,可以点燃照明)亮着。
        我四下扫了一眼,还是没有看到那抹浅绿色的小影子。
        红烛都点燃了,14根,该许愿了。我摇摇头,合上手掌,闭眼睛。
        许什么好?
        我向来没什么愿望。
        想了想,又想了想。
        周围是大合唱的生日歌,倒也整齐。她会不会也在唱?
        “我想见她。”
        我许了这么个愿望,也只是一闪念。
        十四岁的生日愿望。
        然后吹了蜡烛,周围乱糟糟的都是祝贺声和掌声。我睁开眼,居然真的就看到她了,——许过的愿好像还飘在空气里没散去,那真是最神奇的一刻。
        她还坐在那个男人腿上,吃了一半的蛋糕还在桌子上,她正捧着他们桌上那盏碗烛,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鼓掌或是谄媚地笑着说祝词,她闭着眼睛,很虔诚。
        我愣了愣,然后她就吹灭了那盏碗烛,又隐进一片昏暗里。
        可是在烛灯熄灭之前,我看到她睁开的眼睛,被烛火照的亮晶晶的,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
        只一瞬间,烛火被她鼓起的嘴巴吹熄的瞬间,她睁开眼睛看向了我,我忽然就觉得被人抓住了五脏六腑,不能呼吸。
        那眼神,透着一片荒芜。
        她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座坟墓,仿佛这不是一场欢闹的生日宴,而是一场丧礼,众人都是死去的尸体,而她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在莹弱的烛光里,像在进行一场安魂弥撒。
        从骨子里透出荒芜和悲戚的意味。
        大厅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音乐换成了欢乐颂的曲调,她放下碗烛,又开始专心吃她的蛋糕。
        我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微蹙的眉,微垂的眼睛,嘴角的奶油,小巧的鼻子,看起来那么幼稚的样子。
        她的嘴巴抿起来,眉皱的更紧了——她似乎用不惯刀叉,蛋糕做也切不好,叉不到。她干脆丢了刀子,用手指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手指上沾满了奶油。
        我笑了笑,她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我,和我的目光碰上,我微微愕然,张了张嘴巴,样子一定蠢呆到爆了。
        她便笑起来,很天真的样子,和之前的肃穆一点都不沾边。
        甚至,她甚至对我吐了下舌头!然后把她沾满奶油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我彻底呆了。
        当时我真是怀疑一分钟前那个满是悲戚意味的她,或许是只存在于我臆想中的一场错觉。
        她还在男人怀里坐着。
        那个男人拿起桌子上的纸巾细致的给她擦了擦嘴角,手指,然后又把她往怀里抱了抱,防止她滑下去。
        她爸爸?
        那一刻我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半小时前祖母讲述的父亲去看刚出生的我的情景。
        而我忽然有点慌,我清楚地搜索过那段叙述里的每一个细节,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好像,我还从没被父亲抱在怀里过。
        那个该抱抱我的男人,从来没有抱过我。
        这么想着我又有点想笑了,我他妈在计较什么?
        计较这些干什么?
        哦,父亲是什么?
        他甚至从来没有抱过我。
        可是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又是他给的。
        名字,家庭,亲人,等等,很多很多。
        所有所有。
        都是他给的。
        那我还有必要斤斤计较那一个微不足道的怀抱吗?
        没有必要吗?
        微不足道吗?
        没有必要,微不足道。我这么回应自己似乎越发混乱的质问,竟也得到一丝慰藉。
        我又想起来祖母说的那句话,以及她自言自语般的语气。
        她说,“他是爱你的。”
        可她说这话时,她自己眼里都满是不坚定的情绪。
        不过倒也没有关系。
        不爱我也没关系。
        不给我过生日也没有关系。
        没有抱过我也没有关系。
        我这么想着,就觉得真是太好笑,就真的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笑的太用力的,我觉得我的表情一定挺扭曲的。
        于是我抬起胳膊用力地捂住脸,笑的肩膀都在抖。


        4楼2014-04-26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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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3
          他站起来绕过茶几走过来的时候我差点吐血。
          他下面竟然穿着一条黑色的七分裤,还光着脚!
          这算什么?刚看这人感觉还挺正经,甚至有点气势逼人的精英气场,现在越发不靠谱。
          而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很自来熟地笑着说:“卓晨长这么高了?我走的时候你才这么点。”说着他用手比划了下,竟然只有十厘米,我操!闹什么?!
          我还没发作,父亲竟先给了他一拳,声音带着笑意:“以前欺负我现在欺负我儿子?你他妈的那点恶趣味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真是愣了。我从没见过这样说话的父亲。
          他听了便又笑起来,笑容很大、又真诚,抬手揉了揉我脑袋,又道:“刚逗你。”——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然后他又认真比划了个长度,有一米多?他说:“大概这么长?总是这么多年了。”然后他竟然又掐掐我的脸,啧了一声,道:“跟你爸小时候真像,细皮嫩肉的,文气!”
          “我操!”父亲打开他的手,笑骂:“你他妈有完没完?正经点行不行?!”
          我更呆了,而他哈哈笑了两声,收回了手上下打量一遍父亲,道:“卓羽你还是这么容易跳火,还是一样有意思!”
          然后就转过身,向茶几走了。
          可他一转身我又要吐血了,他的七分裤上竟然印着个绿色的卡通鱼,——吐着五彩的泡泡,就在右边屁股口袋上!
          这是个什么人?!我忽然觉得他就是把这别墅都建果园里也不奇怪了!
          “哎,你那什么裤子?”父亲把手放在他印鱼的口袋上戳了下,调侃他,“童装区买的?”
          他也愣了下,扭头去看——当然看不到,就问:“什么?”
          父亲摇头笑,道:“没什么。”
          “操,该说什么说什么。”他笑着说,语气竟有点飘乎。
          父亲还是摇头,抬了抬下巴,道:“茶要凉了。”
          他倒也真的不再追问,坐下了,把茶给我们,我喝了一口,清苦。
          “碧螺春?”父亲问。
          他点头,“你不就喜欢这个?我托人从外地带的。”
          父亲点点头,抬头看了看,问道:“你这房子怎么回事?酒店呢?之前看地址还以为你玩我。”
          “这不就是。”他放下杯子,把手撑在膝盖上。
          “扯淡。”父亲笑看着他,“怎么搞的?”
          他也笑,也不急着答,反而向后靠到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地说:“不是说了,这就是。酒店我把那七层拆了,留了下面五层,简单改了下主厅,改了几个客房,先住着。”他皱了下眉又说:“尤卡有哮喘,市区环境不适合她。”
          父亲便了然了。
          他继续说:“果园我给关了,以后也不对外开放了,总之你也看见了,酒店被我搞成这样。”他说道这儿忽然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又道:“以后就是我在南京的据点。”
          “下这么大本?”父亲皱眉,“你不会在这边再盖一栋?这片地都是你的,何必又毁酒店又关果园?”
          他看了父亲一眼,又往我们杯子里添了茶,才说:“那样儿人来人往太闹,尤卡这两年还得静养点好。”
          我哑然,这才知道这西郊都是他的?怎么可能?果园,酒店,他说拆就拆说关就关?就为了个女儿?
          父亲听了也笑起来,“你他妈神经病,宠女儿也不带你这样儿,你这是要把她捧上天?”
            他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茶,才道:“她是裴云的女儿……”
            ——我怎么能不宠?
          而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开始变得微妙而安静。父亲有些微怔的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才笑起来又说:“别盯着我看,怪别扭的,赤裸裸的想干嘛?”
          “干!”父亲反应过来也笑了,“正经点行不行!”
          他却忽然转过头了看着我:“阿晨无聊不无聊?我们这边聊的你也没什么兴趣,要不去楼上转转?有点娱乐的倒是。”
          我点点头,他便招呼了“小王”带我上楼。
            而临上楼梯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只觉得远远的竟像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的一份疲惫叹息。
            他是在问父亲:“留下来吃晚饭?裴云等会儿回来,去买马蹄莲了……”
          这是个怎样的人?我看不透他。
            四楼改成了健身区和游泳区,还有几台麻将机,应该以前开酒店时候的?我想。
          五楼倒是出乎意料,分四个区:冷库——把冷库放这么高?神经!然后是吧台;植物园——里面怎么形容?有桌凳,大冬天也青绿一片,挺意境;另一间倒是鱼室,整个墙壁全是玻璃,空间很大,中间都是三米高的水柜,顶到天花板,漂亮到不行,我咂舌。
          “喝点什么?”小王问我,见我一脸疑惑,又说:“我之前是这儿的调酒师,当然果汁、咖啡也行。”他指了指吧台那区。
          我摆摆手,“不用,你忙,我想自己转转,别跟着我。”
          他显得有些为难,似乎想了想,也还是点点头,就下楼了,我就转过去研究那些鱼,像是在水族馆?还是一场梦?总之又很不真实的感觉。
          像是掉进了海洋。
          而我一路顺着鱼柜走到窗台,那块垂着深色的窗帘、两层,密不透光,我看着忽然想到之前还没进来时候看到的栅栏,这房子后面有多大的圈地?这么想着就已经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眯了眯眼、透过玻璃向下看。
          而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我居然看到了在我生日宴上见到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白衬衫,淡青色的抹胸裙,在一大片枯黄的草地上站着,而因为我是从高处看,便觉得她更瘦小了。
          她不知道实在干什么,在草地上跑几步,就停下来低头看看,我才注意到她居然没穿鞋,不过也看不太清,只觉得她那抹淡青在一大片枯黄的草地上异常鲜活,像是一大片死亡的土地上跃动的心脏,让人忍不住欢喜。
          没想到的,是她忽然停住了转身抬头看向我打开的窗子,我下意识的想躲——却还是克制住了一动不动,像是一个偷窥者被发现了,心虚,还要强装镇定。
            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隔得那么远,我却分明感觉到一股庞大的悲戚意味从她身上弥漫开来,那股悲戚透过她那双荒芜的眼睛朝我蔓延,以至于我恍惚忽然觉得眼前是一片荒凉的土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枯草,没有尤卡,没有土地。
            一片荒凉。
            她看着我,却又好像不是看我。
          ——她就像是在透过我,看向一片我所未知的世界的一方坟墓,这并不让人恐惧,却让人骨子里感到悲凉,而她那双眼睛却清澈的可以一眼看到底,只是眼底也一片荒芜,没有任何情绪。
          除了荒芜,我找不到更适合的词去定义那双没有焦距的,澄澈干净却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连她看的东西,也没有。
            等我回过神,尤卡已经不在视线内了。
          我恍惚间只觉得刚才所见,不过是一场梦境。
          ——我的身后是一大片深蓝色的海洋和庞大的鱼群,我透过明亮的水层望向一片枯黄的草地,海和大地是颠倒的,目之所及忽然都静止了,鱼群、草叶都像是被封进了镜框,锁进了针脚,只有那抹淡青的影子在跃动着,像我鲜活跳动的心脏。
          我得下去,我想。
          我得找到她。
          ——来证明刚才所见不是梦境一场。
            我重新把窗帘拉好,就急匆匆的从长长的水柜边穿过,那些鱼竟丝毫没有生人靠近躲避的意思,只是静静的游着,整个鱼室都只剩氧气在水里冒出的声音和循环的水声。
          我忽然觉得我也是一条鱼。
          一条在众多机械游动的、仿佛死去的鱼群中,唯一有生命的鱼。这让我生生打了个寒颤,我跑起来,几乎是逃出了这间屋子。
          直到临出门我又回头看一眼,竟有种错觉这些鱼都在盯着我,它们因为呼吸而一张一合的嘴巴仿佛在说:你逃不掉的。
            下楼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才消散些,我甩甩脑袋,想甩开那些奇异的想法,可它们竟像细小的蛇,钻进了脑子。我有些头疼。
          下到大厅时父亲和坤叔两人在下棋,围棋,坤叔说:“要不要来玩?”
          我忙摇了摇头,道:“我出去转转。”
          坤叔便又招呼小王,让他带我走走,我慌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就随便转转。”就逃似的在玄关处匆忙换了鞋冲出去。
          外面冰冷的空气扑在脸上,像是一盆水浇下来,我又想到那女孩单薄的夏装,直骂“见鬼”!
            绕到房子后面,果真看到了那个女孩,——她还在那片枯黄的草地上,仍旧跑几步,就停下来停一会儿,再跑几步,不断重复,我抬头看五楼,发现大概在吧台区对应的下面,怪不得我看不到她,原来是不在鱼室那扇窗的视线范围内。
          那个时候她离我很近,大概十米,背对着我,这会儿她停了,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打量她,这么清晰的画面足以看清每一处细节,也足以让我确定这不是梦。
          我们之间不再隔着喧闹的人群,不再是一片阴暗的烛光,不再相距陆地与海洋,这么近,我只要追几步就可以抓住她,甚至我站着不动,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漆黑的发梢整齐的散在背上的痕迹和淡青色的裙子上细密的花纹,那像是植物纠结缠绕的根须,而我甚至可以数清她白色的短袜上粘着几根枯草的草叶。
          而她就像是一株在冬天枯萎的草原上生长的植物。
            她忽然转身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那双荒芜的眼睛看着我,我竟也没动,她盯着我看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没有危险的树桩一样,面无表情。然后她又很平常地转过头,像之前那样向前跑了几步。
            就仿佛她什么也没看到。
            就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于她眼中的世界。—— 因此对她无法造成一丝影响和困扰。
            我有些气馁,追上去在她身边站住,问她:“你在干什么?”她却不理会我,又向前跑去,我只好又追上去,又问她:“你叫尤卡?”——尤坤的女儿吧?
            她还是毫不理会。
          我真是泄气,就看着她又跑出去几步,而我没有再追上去、还是停在原地。
          她却在距我十米远的地方停了挺长一会儿——其实也就一分钟,只是她之前都停十秒左右。
          果然好奇心害死猫!我皱着眉又追上去的时候在心里这么想,然后在她身后站住了问她:“你怎么了?”
            这一次她终于有了反应。
            但她转过来也没有说话,反而抬起手,动作间有些迟疑、微低着头,整齐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我注意她只到我鼻子的高度,而我只能看到她苍白的脸和像下了霜的发白的唇。
            ——活该!这么冷谁让你穿这么少还在外面瞎蹦跶?
            可她忽然把手放在了我的腰上,甚至灵巧地探进我衣服里。
            “你干嘛!?”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冰凉的手心有些湿润,贴着我敏感温热的腰侧,像一条缠绕的蛇,我一个激灵差点叫起来。
          而她抬起头,那双荒芜的眼睛竟有了点委屈的意味,生动的让我一时忘了动作,推开她的动作也生生停了下来。
          她稍稍皱眉,道:“我有点冷。”
          言语之间竟也没有白色的雾气从她口中涌出,我感到她那双冰凉的手在我腰侧动了动,换了片皮肤取暖,忽然有些想发笑,真是类似动物一般的取暖行为。随即又想她是不是连呼吸都冷得像冰?
          我伸出手握住她露在发间的冻得通红的耳朵,问她:“那你刚才?”
          “我鞋子掉了。”她说:“在找。”
            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很小声地又问道:“帮我找?”
            那目光有了暖意,像是荒原长了青草。


          6楼2014-04-26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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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4
            那双鞋到底也没有找到。事后想想,或许尤卡根本就是逗我,然而我当时却是那样认真。
            那是我第一次背人,——想来,其实在遇见她之前,我的人生虽然枯燥乏味,却是一张白纸,而那么多有关第一次的烙印,都是她在之后的岁月里、不由分说便一个一个打进我的生命的。
            那天她瘦瘦小小的身子趴在我的背上,明明没什么重量,我却连路都走不稳,她的下巴枕着我的肩,脸颊蹭着我的脸颊,我只觉得需要拼命集中精神才不会因为被这些微不足道的接触而影响导致我们跌在冷硬的地面上。
            根据尤卡的指示,我们走“后门”上了楼,于是那样微妙的姿势也没有另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感到困扰。
            到房间放她下来以后我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脊背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显得软趴趴的,我尴尬地笑笑,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擦去满手心的汗。
            房间里暖烘烘,室外冰冷的空气从身体里一点一点被呼出去,我看着尤卡低着头换鞋子,心里忽然像长了草,一茬接一茬,跟着空调的暖风欺负摇曳,整个胸腔里都是一片绿涛。
            饭桌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裴云,真是,和我母亲一模一样。
               我甚至觉得她就是我母亲,连声音都一样,只是她显得更傲气些。
               那顿饭吃的有些尴尬。
               ——关系摆在那儿,饶是十几年过去了,那些无法避免的也还是不能就当做没有存在过。
            尤卡倒是很喜欢吃海虾,尤坤一直剥给她,很宠溺,倒是裴云从始至终都没有和尤卡有什么亲近的举动,我难以想象一个母亲怎会对多年不见的女儿如此冷淡。饭桌上她只是在看到我时微愣,之后就一直默默吃饭,期间除了尤坤和父亲几句礼节性的问答,比如“以后就留在南京了?”“最近几年怎么样?”这之类,除此之外,很是安静。
               而我觉得,这些问题是说给裴云听的,包括尤坤的回答,和父亲的回答。
            一顿饭下来总觉得心脏都要压坏了,裴云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个被盯住的猎物,但愿是我敏感了。
            相比之下父亲倒显得镇定太多。
            尤坤给我倒了杯酒,我握着杯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手心就出了汗,贴着杯壁黏黏腻腻的,滑溜溜几乎握不住,喝到嘴里更加不是滋味,辣的喉管都要烧起来。
            而大概是我脸上表情实在丰富,尤坤看着就笑了,父亲就皱眉瞥了他一眼。
            临走时尤卡也出来送我们,说真的,她小小的身子真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太瘦小了,我当时想这大概是她长年病弱的缘故。
            那天她一直表现的很乖。临别时眼里一片光彩,她甚至礼节性地抱了抱我。
            但她说:“常来找我玩啊!”时欢快的语气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其实只是觉得那不像她。她那种人,就适合沉默寡言。
            道别时她一直在笑,很真诚的模样。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她不快乐。
            ——尤卡给我的感觉总是很矛盾的,我猜想她是对着镜子练习多少次,才做到能掩藏那个荒芜的魂儿,对旁人袒露这样一副乖巧讨好的笑容的。
                但她还是个孩子。
                她有个对她那么好的父亲,我却只觉得心酸,而她笑起来的样子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的生疼生疼。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多年之后,我都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
                我只能说她真的有很多面。
                而每一面,都不是她。
            临上车的时候裴云终于笑了起来,她用右手揉搓着我冻的通红的耳垂,笑着说:“卓晨,我多想我是你的母亲。”
                这话她是俯在我耳边说的,当时父亲和尤坤在另一旁不知道聊着什么,总之是听不到这句话的,而我只觉得神经都绷起来。
            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明明是在笑,可我却觉得像是在哭。
                那句话惊得我一身冷汗,她的声音明明很轻,砸在我耳朵里却嗡嗡直响,像火车轰鸣。
                我僵硬地笑笑,手插在口袋里握了握,指尖一片凉。
            我没有说话,心想她可真直接。
                一点也没有避讳。
            车开出去的时候心才安定下来,开阔的西郊没有市中心的高楼林立,透过后视镜我清楚地看着裴云白色的旗袍包裹下的身体一点一点缩小,就像洒在纸上的水扩散后一点一点淡化直至消失。——风扯起她的裙角,让她看起来有点悲凉的意味,像是一枝在西风里哀乞的白蔷薇,美好而绝望。
               我忽然想起来她刚回去时怀里抱着一大束的马蹄莲,白色的花瓣卷了两圈裹着中间淡黄的蕊,特别漂亮。她说尤卡喜欢这种花,裴染也喜欢,她自己也喜欢。
               这么想着我又去看后视镜里的尤卡时,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我尽量眯起眼睛也还是看不清镜面上她所代表的那个模糊的点。
               而我只能伸出手去,碰一碰她映在玻璃上的位置。
            回到家冲澡的时候,温热的水流淌过腰侧,我回忆起尤卡触碰这片肌肤时冰凉的让人发颤的感觉,就忍不住发笑,她那种类似于动物般的取暖行为,让我终于有种她是真实的这种感觉,不像是那么看得到摸不到的遥远。
               因为至少她是需要点什么的,比如那一点点的暖。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懂得,她当时那个取暖的举动是有多么难得,她对任何人都有极强的戒备,轻易不流露出亲近的姿态,除非需要。
               因而我是那么感谢,在她感到冷的时候,我在离她最近的身侧,是她触手可及的温暖。
            寒假过完以后就开学了,开学前一天晚上我去逛超市买笔记本,不知不觉逛到用品区,结账时才发现竟拿了双女款手套,还有一副毛茸茸的耳暖,我自己都愣了愣。
               躺在床上睡觉时都还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从货架上拿了那种东西。
               那天晚上竟梦到了尤卡。
            梦里她沉睡在一片珊瑚里,头发缠绕成海草,很多鱼都在那片海域,阳光洒下来明明暗暗,鱼群躲来躲去,而我竟也是其中一条。可是除了我,没有其他鱼靠近她被碧绿的海藻缠裹的身体、以及飘动的海草般的黑色的长发。
               阳光和风带的震动波光粼粼地浮在她的头顶,影影绰绰,我想叫她的名字,可是一张嘴都是泡泡,这才想起来我是一条鱼了,只好游过去了戳戳她的脸,竟也没有反应。
               她闭着眼睛,就像已经死了。
            开学一切照例,班里同学兴奋地讨论,我没兴趣参与,只觉得烦躁。
               那年初二,刚刚开始的叛逆期,我却对什么都兴趣缺缺。
               家里其实对我很宽容,我并没有像一般的世家独子那样从小被严加管教要学习很多与年龄不符的知识,为了将来接替家业什么的。
               除了礼仪外,我从未被强制要求掌握什么。
               我有绝对的自由,可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而父亲也没有表露过“你是继承人”之类的意向,他甚至不愿意我接触和他的事业相关的事情,因此我从未参与过他的交际圈子。
               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些,反倒有种毫无压力的轻松。
               只是他连唯一公开的生日宴都不露面,搞得我像是有多不得宠爱,像是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一般。
               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也一直觉得我不算重要。
               家很大,但是家里常常只有祖父,祖母,母亲和我。
               祖父在我8岁那年死于肝癌,祖母待我很好,母亲也是,只是她去年6月去了法国,她学设计,去进修,说是要几年时间?到底也没说清楚。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她是在躲。
               她走后三个月,尤坤便带着尤卡回了国。又三个月,裴云,尤卡,尤坤便又定居南京,而她很聪明地在这之前找了个不错的理由,逃离了这场迟来十四年的审判。
               很自然地,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祖母了,而大概是所谓代沟?我们很少交流,生活索然无味。
               不过也没什么,我早习惯了这种索然无味的生活。
               因为就算不习惯,也不能怎么样。


            7楼2014-04-26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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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7
                那天我和尤卡满身狼狈的回去以后,外祖父叫去了赵医生给尤卡处理了伤口,而我在冲澡的时候才发觉手臂和小腿上细密的伤口,隐隐泛着血迹,又痒又疼,像是无数蚂蚁在咬噬。
                我一时愣了愣,搓掉泥和血痂以后就又冒出血珠,手指擦过去就又找不到伤口了,但是过不了几秒又有血珠冒出来,像是打地鼠,这边擦掉那边又出头。
                不自觉就叹了口气,温热的水流淌过脖颈,像是她暖湿的呵在我耳后的气息,我忽然想起来冬天的时候在那片荒草地上我看不到她说话时从口腔中涌出的哈气,还曾怀疑她是不是连呼吸也冰冷的没有温度。
                怎么会没有温度。
                我摸了摸耳后的皮肤笑了笑。
                水流声汩汩的淌进耳廓,我又想起来尤卡把头埋在我肩上那会她冰凉的颈窝贴着我的耳朵,我听见她颈窝里脉搏跳动的声音,细微却绵长,像是一只灰色鸽子小小的心脏。
                我竟然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那些蛰伏在心中的不安也得到了安抚,而当时的我尚未认识到这份不知名的安心源自何处。
                ——只是单纯地把它归结于我对于尤卡终于有了更多的了解,并认为因为这份了解,可以让我与她靠近,从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烦躁不安。
                事实上,在那时或是更早,那种沉重的无力感就已经开始在我枯燥的心脏中膨胀了,只是我逃避着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我越是靠近尤卡,越是觉得她遥远;越是了解她多一份,越是认识到我所不了解的更庞大繁杂。
                我固执的不愿承认我对于抓紧她,拥有她这件事的无能无力。
                而现实就如这类反差,永远存在不可调和的对比冲突,就好比我压抑却依旧不止的渴望,和我越是靠近却是明确自己更加无力的清醒的心。
              这些矛盾的事情一想起来就没完没了,像暮霭晨露一样,冰冷而难以消散,它们日复一日叠加深扎进我挣扎的灵魂,像是植物的庞杂根须,在日后拔断时发出撕裂的声音,并且带走心脏上大片无辜而柔软的湿泥。
                而我一直把这份复杂且仅是想到就觉得颤栗的认识埋进心脏最隐秘的树洞冠以“不存在”的名份,——我以为这便是最万全的方式。
                可是很久以后,当我再次面对这份藏匿许久、甚至从一开始便早已预见了结局的感情时,在铺天盖地的崩溃感受中,我艰难垒砌的那层遁甲终以摧枯拉朽的姿态轰然倒塌进滚滚岩浆,带着我孱弱的灵魂一同栽进浩瀚的死亡。
                ——我仍在拼命否认我和尤卡之间存在着让我无能为力的东西让我们无法靠近。
                我一直都拼命否认。
                那天中午我们留在外祖父家吃了午饭,下午时候就回了家。晚上躺在床上我简直累得想倒头就睡,可是手臂和小腿上擦了药,药膏清凉的气味和刺激感又让我无比清醒,痛感微弱却仿佛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地沿着血管突突地跳动也像是活的一样一扯一扯地疼。
                我烦躁地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黑色的窗帘遮光效果太好,关了灯就什么都看不到。我睁着眼只觉得四周都是黑压压的雾气,拿手挥也挥不开,当然,连手都看不见。
                这么折腾着倒忘了疼,又想起来尤坤下午好像说过了这个夏天送尤卡去学校,不能这样一直只听家教。
                那他会送她去哪?也不知道会不会和我一个学校。
                大概不会。
                不过也说不定,兴许就会是一个学校。
                这么想着,后来竟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早上醒来连做过什么梦也不记得,只觉得浑身酸疼,又看着自己一身的伤叹了口气。
                吃早饭的时候想到尤卡,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哦对了,尤卡那时候还在外祖父家。
                于是我竟破天荒的主动和父亲谈话。
                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尤卡吧。”语气竟也颇自然,按理说应该至少会有些紧张的,但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父亲当时在埋头喝米粥,闻言抬头看我,眼中竟有几分错愕,看的我竟一时有些心虚,可他竟笑了一下,然后他又喝了一口粥说:“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我总觉得他嘴角一直带着笑。
              到外祖父家时才早上8:00,“冯姨(外祖父家的保姆)”正端着餐盘要上楼,外祖父、外祖母、尤坤都坐在餐桌旁,正准备用餐,我便轻咳了一声,然后稍大些声地问冯姨:“端给尤卡的?”
                冯姨愣了一下,点头道:“是,少爷要用餐?我等下去给您备餐具。”
                我便摆摆手,道:“不用,我在家吃过了。你把餐盘给我,我正要去看看尤卡。”说着就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餐盘,道:“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临上楼前眼角扫过餐厅,看到父亲已经在桌旁坐下,尤坤正一脸坦然地夹菜,外祖父的眉皱了起来,外祖母一如既往的一脸窘态,——要是能把他们的心理都写出来,估计是一出好戏?
                不是刀光剑影,也定是暗器横飞了。
                我摇摇头,上了楼远离这是非之地。
                可我刚上到2楼,忽然发现我他妈不知道尤卡在哪层……我操!本意是借送餐逃离这冷战的餐局,却还是这样“百密一疏”。
                但好在外祖父家的格局我总归还记得,印象中客房好像是安排在三楼,于是我便抱着碰运气的心理去了三楼。
                说不定在?
                三楼房间并不多,我很快透过走廊右侧第四间开着的门,看到了尤卡那件红裙,它正挂在墙壁上,像是一朵合拢的红色花瓣,孤寂地开放再孤寂地凋零,而不是湿淋淋的火焰,在一片滂沱之中灼烈的燃烧。
              从房门到卧室里间有一段不长的走廊,地上是薄薄的一层西绒毯,走在上面没声音。
                屋子里的装饰像是病房似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头,白色的柜子……除了尤卡那头黑色的长发,什么都是白的,连她裸露的手臂,和毫无表情的脸颊,也都是。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床上坐,侧着头专注地看着远方的天际,目光透过窗户不知道落在哪里。那会阳光还不灼烈,她的脸上是干净的白光,没有明明暗暗的阴影,很好看,但又不真实。
                我想起来每次看到她,她都是这么一副恍惚的样子,没有焦虑的目光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远的让人连尾巴都抓不到。
                ——她总是看着远方,仿佛她的旅途,她的归宿,她的终点,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没有叫她,兀自把餐盘放在床柜上,里面的白粥还冒着热气,蛋挞也金灿灿地,还有几块花生酥和一小份香蕉沙拉,很好吃的样子。
                而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她正盯着我看,眼珠子黑漆漆的没有光亮,沉沉的像一片平静的黑色海洋。
                被这么盯着,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问她:“好点没?”
                可她不回答,屋子安安静静的,她仍盯着我看。我不自在地笑笑,又把餐盘托起来,递给她,问道:“吃点?还热着。”
                她仍旧不说话,也不接过去,像雕塑一样一个劲地盯着我,我就那么傻帽地拿着餐盘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尴尬到不行。
                难道看上我了?当然这是开玩笑地想想,何况我也不觉得她这种性子会那么不着调。
                那怎么这么看着我?
                我想着想着就忽然一个激灵,我操!我脸上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就准备放下餐盘摸摸自己的脸,尤卡却在这时从床上爬起来,她把被子推了推,一手撑住床侧过转身,膝盖跪在柔软的被子上,停在我面前,这样她的身高刚好够到我手里的盘子。
                然后她就趁着我端着盘子的姿势开始吃早餐,这是拿我当餐桌了?可我竟一时也忘了说话。
                她离我真近,我低下头,眼睛扫过她长长的睫毛,捏着勺子的手指。她吃得很专注,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香蕉沙拉的奶昔站到她垂到脸颊前面的发丝上,她不在意地把头发挂到耳后,又去舀白粥。我盯着她发丝上显眼的白色,真想伸手帮她弄干净。
                当然,也就是想想。
                她吃完了,就拉过我托着餐盘的一只胳膊,“唉你干什么?”我一边问一边赶紧把托盘都换到另一个手上托着,而她竟然把嘴巴在我袖子上蹭了蹭,这算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又爬回被窝去了。
                这是又拿我当餐巾?我简直要翻白眼,这人做事之前打个招呼能死啊,做什么都那么突然。
                但也不对,这不是打招呼不打招呼的问题。
                她拿我当什么?!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从托盘上拿起纸巾,说:“这不是有餐巾?”
                而她瞥了我一眼,竟然用一种“我看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我,我真是败了,愤愤地把餐巾丢到盘子里,又看一眼里面没动过的花生酥,问她:“怎么不吃这个?”
                她还是不说话,盯着我看,目光倒是很迷茫。我真想把她脑子掀开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也确实脱口而出:“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她却忽然移开目光看着我身后,有人进来了?我也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结果什么人也没有,再转回看她,她已经恢复了我进门之前的状态,背对着我在看窗外!
                被耍了?
                ……
                我操操操!我忍不住骂自己傻帽,怎么就被哄得那么容易!一个眼神!
                想着就免不了愤恨,我瞪她一眼,当然她没有看到。
              到楼下放下餐盘又回楼上时,我忽然想到尤卡那双丢在林子里的木鞋,要不要带她回去找找?
                虽然一双鞋没什么,可我想到冬天时她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和袜子在荒芜的草地上找她不知道丢到哪了的鞋的样子,竟觉得有必要去找找。
                有必要?这个念头冒出来,我还是愣了愣。想来我一向对麻烦都是避之不及,这时候竟对一双鞋觉得必要起来,实在费解。
                而那个时候还不明白,其实很多事都无关于是否必要。
                真要解释起来,大概,是因人而异。


              10楼2014-04-26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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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8
                  然而我回到她那屋时,才发现她已经睡下了。
                  小小的一团身子背对着门缩在被子下面,鼓起来不大的一个包,只有发顶露在外面。
                  而我竟忽然觉得她很难过,——那个在被子下微微隆起的弧度,像是孩子得不到糖时向下撇的嘴巴。
                  我绕过床去把窗帘拉上,屋里终于暗下来,这样她能睡的安稳些。记得在书上看过,光线太亮不利于睡眠,会容易做噩梦。
                  我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她连睡觉时也带着疏离表情的脸,心里有些莫名的东西沉了沉,带着整颗心都沉了沉。
                  ——我只觉得她不该这样,她和我一样才十四岁,不对,她还不到14岁。可她却好像被我所不能理解的也无法想象的东西笼罩着。
                  我自认为自己的状况糟透了——出生前就是不被期望的孩子,出生后又是笑话般的存在、被父亲讨厌的儿子。然而面对这一切我却提不起敌意,甚至觉得世界已经足够善待我了,也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对周遭的刻意漠视。
                  但这也仅仅是因为不得不。
                  那尤卡了?她到底是为什么,比我更甚十倍、百倍、千万倍地对这个世界透着一股那样明显的疏离?
                  我不得而知。
                  我忽然只想抱抱她。
                  真的,没有什么比不能卸下面具睡觉,更加可悲了。
                  ——面对现实的时候你不得不裹着面具去应付旁人这是情有可原,然而面对梦,竟也无法卸下防备去认清自己的渴望与所想,睡觉都是这种表情,连梦也要防备着。
                  这该有多累。
                  我几乎是苦笑了,拿过她枕边的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些才很轻地走出去关上门,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不想吵醒她,哪怕是一个被防备的梦。
                走在前一天和尤卡一起走的路上时我不禁骂自己发什么神经,她对我不理不睬也就算了,还拿着我当餐桌、当纸巾也算了,那我他妈究竟为什么又要自己顶着大太阳去帮她找一双鞋?!我抬头看着明晃晃的阳光心情莫名烦躁,然而不知怎么,耳边忽然传来尤卡昨天哼的调子。
                  停了停,心也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我摇摇头笑笑,心想这大概不为什么。
                  也为不了什么。
                  仿佛本来就还是这样。
                  难道不是?我抬起手捏捏自己两眼之间的鼻梁部位,鼻端却嗅到尤卡蹭在我袖子上的奶昔的甜味。
                  心里忽然就有种“认命吧,卓晨”的感觉。
                  我逃不掉了。
                而当然,我什么也没找到。
                  树林里的积水经过昨天的高温已经蒸发掉了,土地也坚实起来,只有草叶上带着些露水,阳光漏下来水珠闪着光,真漂亮。
                  细长的草叶搔过小腿上昨天留下的小口子,又疼又痒的,我走了几步就想出去,但到底还是没有,反而认真地找了两遍。
                  林子里没有鸟叫也没有蝉鸣,于是我走过的时候那些“沙沙”声就显得很清楚,也显得很单调。
                  一切都很安谧,走到前一天尤卡掉下去的树下时我还抬头去看,确实不怎么高,但想想还是觉得挺吓人。
                  林子里叶子太密,仰着头看的时候那些枝叶背着光、映在视网膜上就是大片大片的黑,而叶子间的缝隙就显得又碎又小,大片的日光流不下来,只有小块的光点,看起来倒觉得像是夜空了。但哪有那么亮的星星?刺的人眼睛疼。
                  盯得久了,我挪开视线的时候还觉得周围都是红红绿绿的光点,像做梦一样,颇不真实。
                  然而这也都是真的。
                  鼻子里闻到的泥土和草叶气味总归是梦里模仿不来的。
                  出去之前我看到一些草叶上残留的血迹,已经黑沉沉的了。
                  像是碧绿的草叶上溃烂的伤口。
                回去时候冯姨告诉我说父亲他们去钓鱼了,我要是想去她叫司机送我过去。
                  我点点头,又问她:“尤卡去没?”她摇了摇头,我就上楼去了。
                  打开门时屋子里仍是一片昏暗,那会也才是上午10点不到,我心想尤卡大概还没醒?便放轻脚步往里走,可她真是吓了我一跳。
                  她居然在床上站着!被子都被掀在一旁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团,她脚下的床单因为站着的重量都往她脚底陷,皱皱的。
                  ——显然是刚醒。
                  她看到我,也是愣了一瞬,但就忽然跳下来一把抱住我,仰着头急声问道:“你去哪了?”
                  她的语气着实是在生气,搞得我莫名其妙。
                  而不等我回答,她就把头又埋进我的胸膛,抱怨说:“你回来的真慢!”
                  这声音甚至有些委屈,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说的就好像她一直在等我、而我却把她丢在了这昏暗的空间里一样。
                  ——我明明没错,那会竟也觉得心虚。
                  而见我没回答,隔了一会她便松开我,兀自退了一步看着我的眼睛。——她比我低了一个头,而那时候我其实也才一米六。
                  屋子里暗暗的,而她的眼睛却很亮,像是被雨水洗过的宝石,真好看。
                  可她也只是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我真是拿她没办法,想了想终归还是叹口气,道:“我去给你找鞋了。”
                  ——我是不想说的,鞋没找到不说,单单就我去找这件事,就显得莫名其妙。
                  果然,她微微惊愕。
                  “对了,说到鞋……”我低下头,果然就看到她光着脚站在地毯上,忍不住骂了句“操”,虽说地板上铺了绒毯一点也不凉,可她的脚受伤了,而且。
                  她刚才是蹦下来的!
                  我操!我抬头看她的时候就换上一副颇为严肃的表情,皱了眉对她道:“你先坐下,坐床边就行。”
                  她还是愣着看我,也不动。
                  我“啧”了一声,说:“你快坐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忽然声音有点大?她仍是愣着。
                  我是真急了,推了她一把,她被力道冲的退坐在床边,目光惊讶地看着我,我也意识到刚才那个动作多不妥,微窘,赶忙解释说:“我看看你脚上的伤!”
                  说完我就蹲下去,抬起她的右脚。果然,脚掌的纱布都被血染透了,一定是伤口裂开了!我皱着眉又骂了句:“操!”对她说,“你坐着别动。”然后就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转过身对她说道:“我很快回来。”
                  我向冯姨要了止血药和纱布时颇费了烦功夫,好在回去的时候她还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两手按在身侧的床沿,受伤的脚微微翘着。
                  终于听话了!我心说。
                  在地毯上坐下后我蜷起一条腿,拿的的东西就放在手边,然后把她的脚抬起来了搁在大腿上,隔着一层布还是可以感到她的皮肤一片冰凉。
                  但话说回来,我是从没给除了我以外的人处理过伤口的,只能尽量动作轻点再轻点,而她大概是垂着脑袋在看我,长长的头发在我头顶晃着,我就出了一头汗。
                  不热,大概只是因为太认真。
                  那会忽然想起来早上父亲那个莫名其妙的笑,我竟也有些懂了。——好像我从未在意过什么人。
                  尤卡是个例外。
                  “这次你回来得挺快的。”她淡淡地开口。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又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居然还纠结在我之前出去了的事。真是无奈,看来不细说是不会放过我了?我笑笑,一手托着她的脚、一边拆棉棒包,一边对她解释道:“我回了我们昨天去的那个树林,去找你的鞋了,就是你昨天拉树林里那双。”
                  顿了顿,把她的脚又抬高一点,旧的纱布已经取下了,伤口触目惊心,大概有两三厘米,旁边的血迹倒是已经有点干了,我一边拿棉棒蘸酒精,一边继续说:“没找到,记不清你昨天把它丢哪了,里面树真多,草也高,我还走到了昨天你掉下来的那个树下了……”说着说着居然自己就笑了,手一抖,棉球蘸的酒精擦过她的伤口,我听到她“嘶”了一声,赶忙抬头看她,问她:“疼?”——真是废话。
                  可她居然摇了摇头,我皱眉,道:“疼你就说。”——在我面前逞什么?!
                  她就又不吭声了。
                  我低头给她的伤口又上了止血药,开始垫纱布,又想起她刚才急匆匆的样子,便问:“你刚才急着找我?”
                  她“嗯”了一声,我也没抬头,一边给她缠绷带,又问她:“找我干什么?”
                  她没回答,我等了一会正要抬头看他,便感到脖子一片凉意。
                  她把手贴在我的脖子上,语气和上次她把手放在我腰侧暖手时一样,她说:“我做梦了,醒了,真冷。”
                  我抬头看了看床头处皱成一团的被子,笑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也笑,但她说:“没有。我做了个好梦。”
                  我看着她舒展的眉眼,那副好看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意外的清晰,我重新低下头,把她的脚放下,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捂住她冰冷的脚趾给她暖脚,心想这可真好。
                  就像临走时,我在门边很小声地念了句:“尤卡,做个好梦。”
                  她便真的做了个好梦。


                11楼2014-04-26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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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0
                    那天以后我在学校却很少再碰到尤卡,她低我一届,隔了一栋教学楼,倒是不远,却是真的少见。
                    而偶然遇到了,大多数时候她也都没有看到我,有时看到,也是冷淡地瞥一眼。
                    ——我真是搞不懂她那份忽冷忽热的性子。
                    甚至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真的懂她。
                  并且她总是一个人。每次遇到的时候,她都是自己,身边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伙伴之类。
                    印象里班里的女生是连上厕所都要一起的。
                    尽管我也几乎没什么朋友,但那是因为我并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
                    那尤卡呢?
                    她该不会是被排斥了?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可能,毕竟她那么聪明,我甚至觉得她其实是很善于让人喜欢的。
                    而我不知道像她那么聪明、善于让别人喜欢她的人,怎么会没人陪?只要她愿意,她该有很多朋友的。
                    但那时我没有考虑到的,是她不愿意。
                    ——并不是每个人她都愿意去讨好,并被喜欢。
                  12月14日尤卡14岁生日,尤坤办了家宴,我和父亲自然也都去了,那天下了雪,飘飘荡荡的,落在空旷的西郊就有种荒凉的感觉。
                    路上父亲破天荒地问我:“学习还好?”——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当面关注我的事了。
                    我愣了神,回过神来才回了个“恩”,又想是不是应该仔细说说?但他也没再问下去,我也就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那天去的还有外祖父、外祖母、尤坤的父母、弟弟、弟妹。
                    裴云也在。
                    我看到她那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时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她却相比之前那次显得容易亲近很多,席间总是笑着。
                    那天尤卡穿了件金色的宫廷小礼服,挺好看,——当然,她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然而许愿、吹蜡烛的时候她动作间除了些许稚气,还有不可忽视的漫不经心和淡漠,就像这不是她的生日一样。
                    我甚至觉得她连一份的敷衍的快乐,都疲于表现。
                    不过在座的人也都不在意。
                    除了我。
                  父亲他们自然意不在吃饭,于是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就很知趣地离席了。毕竟他们有话说,又毕竟,大人说话小孩是不该听的。
                    而我前脚出了屋子,尤卡后脚就跟了来。
                    室外还是很冷的,雪还没停,但也小了很多。地上倒是积了厚厚一层,而晚上视线并不怎么好,往远处看就只有来的公路旁两排泛黄的路灯绵延出去,在一片黑白静默的世界中显得孤零零的又很温暖,再往远处,便都是沉沉的黑色了。
                    空气冷的让人呼吸发紧,好在我出来的时候套上了围巾,裹在脖子上倒是暖烘烘的,我把头又往里埋了埋,半张脸都缩在厚厚的毛线里。
                    身后忽然就是突兀的一声“阿嚏”,我那会还不知道尤卡跟了出来,所以整个人都是一激灵,而一回头就看到尤卡眉毛眼睛皱着的一张小脸,倒挺滑稽,忍不住就笑了。
                    她还是那身小礼服,出来都不知道套件大衣什么的?
                    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抬头看我,鼻子红红的,大概打喷嚏用了太大劲了,——她的眼里像是蒙了一层水汽儿,头顶上的灯映着就显得亮晶晶的,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显得眼巴巴的。
                    我拿她向来没办法。叹了口气,就把捂在口袋里的手掏出来,歪着头把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取下来,再绕到她脖子上,半张脸都绕了进去,只露着一双眼,——也许那双眼也该绕进去。
                    屋外没有风,静悄悄的一片,尤卡拨开我往雪里跑了几步,才停住回头看我,眼睛一弯,是笑了,“来不来?”她问道,一说话,白花花的哈气就透过绕了两三层的围巾稀稀薄薄地散在了空气里。
                    我看了看她跑出去留下的两排脚印,也笑了,特意避开了那两串脚印,又印出两排来。
                    但走出去才几步就有雪落在了脖子里,到底是冷,我停住了把拉链拉到顶端,硬硬的领子和锁头顶在下巴上,挺难受的,但总比冰凉的雪粒子落进去好的多。
                    她又跑了几步掖在脖子后面的围巾边角就掉出来,她停了停,低头看垂在身前的一截,掀起来就胡乱地掖回去。
                    我追到她身边站住的时候看她掖的鼓鼓囊囊的一团,又忍不住笑。
                    “你这样不行,”我说着就把她塞进去的那截围巾拽出来,展了展,又绕到她脖子后面给掖上,——比上次弄的都要紧,总不至于再跑两步就掉出来。
                    等弄好了我又退开一步很仔细地看了看,没有褶皱,不错。
                    “这样才行。”我满意地点评,她也低头看了看,——不过她也看不出什么。
                    而雪粒子落在她头顶上,亮亮的一层,我呼出的哈气也飘在她脑袋上,就有了一种温泉下都是钻石的感觉。
                    ——当然也都是胡思乱想。
                  然而就是这些胡思乱想、这些琐碎到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凡和尤卡有关,我都能清晰的记得。
                    甚至在很多年以后的此刻,我仍能像这样如此清楚地回忆起这些,甚至连那些短暂画面里每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也都记得如此深刻。
                    我想已经不能准确地定义她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
                  不自觉扯远了。
                    好在没关系,现在的我有的是时间来回忆这些。
                    不过换句话说,我现在有的,也只剩时间了。
                    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回屋子的时候我的头发湿了一层,耳朵也意料之中的冻得通红,然而也不觉得冷,反而烫得发烧。
                    我们那晚留在了尤卡家过夜,毕竟外面下了雪,而这里又离市区远,夜路不安全,大人们又都微醉,况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司机。
                    房间里暖气开的很足,我冲了个热水澡后浑身都乏的要命,躺在床上翻了翻,却怎么都睡不着,总想起席间尤卡恍惚的样子,以及雪地里傻呆呆的样子。
                    烦躁不安,——我想看看她,可她肯定睡了已经。
                    我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更加睡不着,然而这个点了能干什么?何况还是再别人家里。忽然想起那间鱼室的时候我自己都是一愣,但不知怎么的,就想去看看。那时候已经快23:00了,想了想还是觉得大晚上总不好在别人家里瞎溜达。
                    不过,这会估计他们也都睡了。
                    这么想着我又坐了会,到底是套上了毛绒衫,决定过去转转,——反正也睡不着,总好过在这翻烙饼。
                  走廊上有淡黄色的照明灯,整栋屋子静的有点吓人,我踩着拖鞋走就觉得梦游一样,心想要是谁这会起夜了看见我,估计都要以为撞鬼了。
                    走到鱼室门前时候手刚刚放到门把手上,门就开了,我真是出了一脊背的冷汗,有点拍恐怖片现场的错觉。
                    那门是虚掩的。
                    可我没想到的是,竟看到了尤卡。——她就坐在门后的地板上,不多远,大概也就五米。
                    我整个人都愣了愣,惊讶地看着她,她抱着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脚趾前放着一盏碗烛,烛线快要燃尽了。可她连眼都没抬,整间鱼室里只有那么一点萤弱的烛光和从我身后透进门里的昏暗光线,而那些巨大的鱼柜,各种模样的鱼群,都隐匿在不可触及的巨大黑暗里。
                    ——乍一看是诡异的,我忍不住小声叫她的名字,想问问她在这干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毕竟我又在这干什么?解释起来总归显得太奇怪了。
                    视线的边缘被充斥在空间的浓黑入侵,于是视角仿佛也因此变得窄仄,目之所及只有尤卡抱成一团的小小身子和越来越弱的烛光。
                    凝视间竟有某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起来,——面前的人因光线昏暗而在幽暝中线条模糊的身体似乎正在一点点湮入窅黑深处,那潜伏在阴影中的鱼群都涌了上来,一个个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巴一口一口咬噬她的轮廓,而她小小的身子在这片浓而黏稠的漆黑里,逐渐分崩离析。
                    这太不真实,我简直就觉得是在梦里。
                    可她忽然抬头看我,一点寓意不明的笑意在她的嘴角很慢地扩散开,甚至整张脸的轮廓都因此变得柔和。
                  ——就像一朵花在缓缓绽开,而那笑容里有太多我解不开的东西,像极了在地底埋藏了几千年的雕刻被拂去尘泥的刹那,石刻唇角上扬的弧度,惊艳也让人无从探究。
                    失神间烛光闪了闪,烛线尽了、熄灭就不再亮起,而一片黑暗里尤卡的声音轻的像是隔了很远一样传到我的耳边,带着虔诚而如履薄冰的呼吸。
                    “尤卡,生日快乐。”
                    她对自己说。
                    又不像对自己说,空洞洞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没了那点烛火,光源便只剩我身后走廊的壁灯。
                    那灯光从我背后打进屋里,于是我的影子便被拉得很长,像一件大衣,轻轻地披在尤卡瘦削而单薄的身上。


                  13楼2014-04-26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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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5
                    冬天的时候我把那双当初误买的手套和耳暖给了尤卡,她戴着有些大,但总好过什么也不戴。
                      那段时间她总是不在学校,我无从猜测她频繁的请假原因,同样的,等她回了学校,我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又恢复了初识时候的淡漠疏离,那双曾对我笑着或饱含委屈的眼睛如今只剩一片荒芜,甚至还可以隐约看出几分恐惧和慌乱。
                      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然而,——“你到底怎么了尤卡?”当我第一千次这么问她,她第一千零一次无视我的时候,我终于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那些像是亲密无间般朝夕相处的日子明明也不过是十几天前的事,我却忽然觉得像是和我隔了很远,远的像都是梦里的。
                      她的自我封闭,那曾让我饱受惶恐的距离感又重新出现在她身上,这让我感到难以忍受,但更多的,却是疲惫。
                      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人?这个问题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从始至终都未能真正的了解她,她也根本不给我了解她的机会,而我在遇见她以前,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这样“喜欢”自讨苦吃的人。她的世界是铜墙铁壁,任我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也绝对进不去,除非她肯为我开一扇门。——而正是几个月来她对我的那些没来由的亲近和依赖,让我竟平白生出一股自信,——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占据了她生命的一角,并能够参与进她的余生——这是她给我的自信。
                      但是现在她把这一切都收回了。
                      并且不会做出任何解释。
                      甚至面对质问,也不会做出一丁点的回应。
                      我连她的不耐烦都得不到,到那时我才发觉自己是有多愚蠢。
                      才感到自己真是自以为是的可笑。
                      我是真的不了解她,就连曾经以为了解的,大抵也只是单方面的我以为。
                    寒假到了,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寒地冻。
                      我生日的时候搓着手在院子里躲人来人往的虚情假意,想着尤卡。
                      可是她终究都没有来。
                      就连我发给她的所有邮件和信息,也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毫无回应,甚至连个波澜也惊不起。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我和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这么遥不可及了?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有一千个猜想,最糟糕的无非就是我的意思她知道了,所以在躲。
                      这真令人沮丧。
                      然而真相,竟比猜想更让我觉得不能接受。
                      元月的南京热闹的不像话,到处都是随处可见的旅游团。父亲不在家的那几天我陪着祖母去闲逛,简直要挤死人,可是祖母很开心,老人家似乎总喜欢热闹些。
                      而父亲回来的时候,却带了满满的、让人窒息的静寂。
                      他是从医院回来的,毫无征兆,没有提前通知,我甚至模糊记得他走的时候有说过那一段会很忙。
                      然而他却忽然回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那时候是晚上不到九点,我当时在客厅,具体在做什么记不清了,父亲进来时我着实吓了一跳。
                      我记得他说了很多话,那几乎可以算是我和父亲之间言语交谈最多的一次,然而每当我试着去回想,却又总有什么无从揣测的东西如同一堵墙一般阻断我所有的思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总之,似乎是大脑自动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耳朵自动过滤掉了那些我所无法承受的信息。
                      于是父亲所有的语言,最后被我的大脑接收的,只剩下这两句。
                      “我明天带你去看她,你睡吧。”
                      “已经没事了。”
                      ——“她”指的是尤卡。
                    我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客厅,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去注意其他。那整个晚上我几乎都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里被失重感包围着,周遭一切像是和我隔了一层灰、那层薄薄的灰尘后是我计算不出的漫长时间。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还在客厅坐着,姿势整夜都没怎么动,全身的肌肉僵硬,有种剧烈运动过后的酸痛感,眼睛也因为睁的太久的缘故干的发涩,我估计里面应该都是狰狞的血色了。
                      ——浑浑噩噩大抵就是这样。
                      七点的时候父亲下了楼,我们没有吃早餐便去了医院,等再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我们在医院呆了一整天。而在医院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我却统统都不记得,这一天是怎么过的也全然没有印象,脑袋里只有几幅画面重复播放着,走马灯一样。
                      尤卡苍白的像是薄纸般的脸色和心率图上规律的波动很是矛盾,然而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来证明她是活着的。
                      连她总是荒芜的眼睛也覆盖在薄薄的眼皮底下无从探究它此刻是浑浊、还是清澈。
                      她像是睡着了,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嘴巴和鼻腔也不放过,这些东西像是细细的蚕丝缠在她的身上,让我错觉她是个尚未包裹完全的茧。
                      我看着她,只觉得脑子空白一片。那个时刻想什么都是多余,又或者所有可以想得到的我早已经在那个不眠的晚上想了个遍,——几天前我还在可笑地埋怨她的沉默和变化,并因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觉得煎熬。
                      然而等如今真的亲眼看到她,只觉得之前种种不过尔尔,她沉默也好、怎样都好,那一刻我只愿她能平安醒来。
                      只有这一个想法。
                      VIP的病房里很是周到,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窗台干净的百合有一种使人安心的清香。那时候裴云就坐在她的身边,明显哭过的眼肿的很厉害。
                      尤坤的脸也肿了,他拿着冰袋敷着,那双总是调笑的眼睛竟也染上了死灰般的沉寂。
                      而我看着他们,却兀自想笑,——一个个表现出的这般悲伤的神色,在我眼中却忽然变得滑稽,并且不堪。
                      以我的性格,那时候应该是会过去冷嘲热讽一句“你们满意了?”之类的。然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甚至连一点愤怒的情绪都没有,只是觉得茫然。
                      我知道他们的狼狈或许是因为他们真的觉得愧疚,但他们一定不会认为自己是错了。大人们其实比孩子还要自以为是的多。
                      也可笑的多。
                      我在医院呆了一整天,不明所以的执拗让我迷信般的觉得尤卡需要我,——这未免显得自作多情,但除此之外我也无法为她做别的什么。她苍白的可怕,也狠心的可怕。
                      那天的一切就像是十九世纪的默片般静寂无声,就连我自己也几乎被那种压抑下的“失语症”所传染,直到我被自己扭曲的嘶哑笑声扯痛了神经时,我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原来真心想死的人,对自己都特别残忍。
                      就好比尤卡左手手腕厚厚的纱布包裹下的四道血淋淋的伤口,我难以想象该是怎样的狠心才下得去手。
                      然而人世间无非三两事,非人情即生死。
                      太在乎形式的人,办不成任何事。
                      就好比尤卡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她看着血液涌出时甚至该是还很冷静的状态,四个平行的刀口太过完美,好像精心测量过一样,连间距都几乎一致,不像是慌乱仓促间做出来的。
                      而每到快结痂时,就再切下去一刀。
                      是切的。
                      不是割,那力道不够。
                      她切下去的每一刀都深可及骨,血管、肌肉完全断开,看得出是极为决绝。
                      果然,连死都不允许有丝毫仓皇。
                      这么冷静倒也符合她的性格。
                      但好在她选择的是这种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的自杀方式,不然决然如她,一定早是一具尸体了。
                      这么想着就不敢再往下想,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竟不自觉扼住了自己脉搏颤动的手腕,甚至因过分用力勒出了红痕。
                      ——当然不会死。
                      不是什么利器,但我却觉得几乎窒息。
                      脱力般靠着墙壁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时我像是溺水得救的人般大口喘息,还好,——还好的是离开的时候,她已经确定安全。
                      而我也终于有勇气开口,哑着喉咙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艰难问一句:尤卡,你疼不疼?
                      


                    18楼2014-04-26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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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篇 1期 后记】
                      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叫穆本的人会和我后来的人生,产生如此大的交集。
                      所以说其实很多事情在你毫无知觉的时候,已经初露端倪,开始铺设了。
                        只是它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
                        


                      23楼2014-04-26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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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2
                        天越来越冷了,那些夏日里铺满湖面的绿荷也渐渐稀疏,颓败下去后,湖面就空寂起来。
                        一场大雨过后湖水涨了很多,断桥的桥面便几乎与湖面齐平,两个拱之间,便真的像是断了。
                        夏去秋来,秋过冬近。
                        好在杭州也并不十分寒冷,比南京湿润的多。
                        尤卡倒是一如既往的习惯在我身上暖手,她的身体终年的凉,像是怎么也捂不热的一块冰。
                        那段日子我们过的轻松自在,远离了南京,似乎也就远离了所有烦扰。然而那些灰色的记忆却像巨大的鸟般张开翅膀,虽然遥远,投下的阴影却真实清晰。
                        过往留下的阴霾实在太深,以至于我在这样平静的欢喜里依旧忐忑难安,——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我们都看不到的凶神恶兽蛰伏在这安稳的表象之下,并时刻准备着在我最得意的时刻张开血盆大口喷吐出烈焰,将我视若珍宝的一切全都烧毁殆尽。
                        我无法预测那是哪一天。
                        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对我从来都不会宽容,就像是它带给我的,从来都不是喜剧,只是戏剧。
                        什么好的都只是暂时的,都是有期限的。而一旦到了要还回去的那个时候,我从来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我们这些像是偷来的小安宁,都要一一还给它。
                        从来都是这样。
                        小的时候以为自己多幸福,有祖父母对我好,有母亲陪我爱我,甚至连佣人都格外照顾我,至于父亲……父亲,那个时候我只以为他是工作忙罢了,而后来呢,不由分说被告知真相的时候,竟还是出自无关人之口;等稍微再大一点了,祖父就忽然去世了,母亲去了国外,一瞬间家里就空下来,这些发生的都没得商量;而再近一点,就是尤卡了,我以为总算能贴近她的时候她却孤独一人选择死亡,而我以为能给她依靠的时候,她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当然这些东西说起来显得虚无缥缈的又死矫情,但我是真的有些怕了,再三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我也总该记住游戏规则了。
                        ——每一天醒过来,都会害怕是不是就是今天。
                        ——每一晚睡觉前,都会想这是不是最后一点平静。
                        这样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美太好,也太快,我时刻担忧着不知道哪一天这一切就忽然又被收回了。
                        我厌恶这样杞人忧天的自己 ,并因此而憎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
                        2006年12月的时候,杭州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尤卡忽然打电话说想去雷峰塔。
                        那是要爬山的,可她想去。
                        我开车接她,她戴了一顶红色的粗毛线帽,白色的绒衣外罩了一件同样干净的白色兜帽休闲褂,那一簇红便像是点缀雪间,很是灵动。
                        我笑她爱美也不嫌冷了,她倒不争辩,钻进车子也不搭理我,我悻悻闭上嘴,可是刚上路,她就把冰凉凉的手贴在了我的脖子上,我靠了,我一个激灵,方向盘转着车就要撞到栏杆,赶紧刹车,一阵手忙脚乱。
                        可是“闹什么啊”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了尤卡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瞬间了然。
                        这是为我之前那句损话报复?大概错不了。
                        我是哭笑不得,不过倒也不气了。
                        说真的,她偶尔这些小性子,我喜欢的不得了。
                        甚至她记仇还睚眦必报这点,我也没理由的喜欢。
                        她情绪太少,所以连恶作剧,都显得珍惜。
                        而若是无关痛痒的人,她也不会这样纠缠。
                        上山的人很少,常青木上压着积雪,寂静之中显得越发肃穆,而尤卡红色的帽子,便像是佛说的红莲。
                        我走在她的身后看她步伐欢悦,自己便也跟着欢喜。
                        走在后面是可以把她整个人都放在眼里的。
                        塔在寺中,塔身覆雪,巍峨庄重。
                        我们穿过前堂,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清扫过,寺中很多僧人在佛像前诵经,阴沉的天气和白的雪,加之浑厚的经文声,让红色金色垒叠的庙宇也除去了华丽的俗世之气,显得肃穆了许多。
                        我们也学着别人的模样买了高高的香火叩拜菩萨,随大流的许愿磕头。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叩首做礼,却是我最虔诚的一次。
                        膝下的蒲团隔绝了石砖的寒气,撞钟声响在耳边,闭上眼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这一切尤为庄重。
                        出了大殿后尤卡便问我许了什么愿,我笑笑,一张嘴都是白的哈气,想了想便信口开河道:“还能什么,求菩萨赐我一个未发现理论让我震撼世界名垂青史扬名立万呗,顺带保我大中华国泰民安,还有世界和平战争平息……”
                        尤卡也笑起来,“这么多,菩萨这下亏了。”
                        我却瞥了她一眼,道:“我还没说完。”
                        “那你继续。”她看戏一样看着我,显然是心情不错。
                        我尽量绷着脸,甚至咳了咳,正儿八经地说:“其实许了这么多我估计实现起来也比较困难,就又说如果这些都实现不了,那就是实现这一个也行。”
                        说完我迅速地瞄她,她倒是没看我,正仰着头研究雕梁画栋的长廊,笑着搭腔道:“哪个?”
                        “这个……”我看着她像是要仰倒的模样便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这个说出来就不灵了……”
                        而尤卡听着却回过头很深地看了我一眼,竟然真的不问了,空荡荡的长廊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什么时候已经走的偏离大殿那么远了我竟也毫无察觉。
                        “带你去个地方。”一片安静里她忽然说。
                        寺院后面有片松树林,间隙里是条一看便知道不常会有人走的石径,路面还未打扫,积雪不厚的一层覆盖着,走上去便留下唯一一行脚印,清晰的晃人眼。
                        石径只有不长的一段,尽头却是别有景致——好大一棵虬枝盘杂的大树立在一排看似荒废了年月不短的破旧屋子前,应该是没翻修过,青灰色的砖石都剥落的坑坑洼洼,而大树少说也该是长了数百年,没了叶子虬枝也给人遮天蔽日的错觉,褐色的枝条突兀地纠缠在一起,落了白色的雪,却系列满树的红丝带,垂的密密层层,喜庆的不像是这寺庙该有的风景。
                        我一时呆住,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问她:“这是什么?”
                        而尤卡却不答,兀自往前走。
                        粗壮的树干得有六七个成年人才能围的住,发达的根系裂出地面又盘成好多树洞,我暗自咂舌,转而注意到树下的一张方石桌,上面一只灰色的铁盒,都落满了白色的雪。
                        我跟着她走过去,打开铁盒后里面竟是和树上一般的红色厘宽丝带,一根根用红线叠成数段缠的整整齐齐。
                        “干什么用的?”我一边看她颇认真的表情一边拿出一段来,没什么特别的……而尤卡搓了搓手指,也取出一个来,她熟练地拆开红线,丝带便落在她白净的指间,很是好看。
                        “伸手。”她转身对我道,我忙放下手里那截,把手递给她,而尤卡把红色的丝线绕过我俩的掌心,又拿着那丝带比划了好几个枝桠,才爬上石桌去把丝带系的高高的。
                        我心知肚明的随她闹,一边和她一起系丝带一边开玩笑:“你这是跟谁学的?有点像那什么,蛊术?学白娘子?”
                        原以为她不会理会我,没想到她顿了顿竟有些生气的样子,瞥了我一眼道:“什么蛊术不蛊术的。”
                        “不是?”我瞄了她一眼,她正认真地系着丝带,而我因为红线牵连的缘故也只好高举手配合她的动作,少许的雪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她的红帽和鼻尖上,一点一点融化了,而她黑沉沉的眼睛,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融化的石墨,带着某种坚定的神色。
                        我怔了神,有些后悔刚才那句玩笑,兴许这个时刻不适合开玩笑?她认真的样子让人不忍惊扰。
                        “卓晨,”她忽然叫我,那丝带已经系好了,而尤卡居高临下地盯住我的双眼,那目光像是要透过一双瞳孔看进我的心里去。
                        “真心和蛊术不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悲伤,以及我从她眼中也能读出的那种坚定。
                        我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宏远浑厚的撞钟声响起来,在空寂的山中回荡,一声声。
                        而我们静立在雪色苍茫的山中,在系满带便各类祝福的红丝带的大树下,我的心也跟着沉了,空了,静了。
                        僧人们的诵经声似乎远了些,钟声也越发听不真切。
                        不知是不是高山本性,远离城市喧嚣。
                        更何况这里本就是佛寺,离人世远,距净世近。
                        于是心也格外清净虔诚。
                        而我跪在佛像前唯一许下的愿,那一刻忽然让我有种要落泪的错觉。
                        三界十方一切诸神,请一定要让它实现。
                        ——尤卡,你要快乐,真的快乐。
                        下山的时候我们缠绕丝线的手相握紧扣,尤卡走在我身边一步之遥的地方,我可以看到她、握紧她。
                        那一刻,身边的皑皑白雪和肃穆古塔以及千年古寺也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佛说: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尤卡便是我的所念。
                        只是我为她万水千山不觉疲惫,却在后来的后来才体会到,所谓沧海桑田,岂止念灭而已。
                        都说岁月最狠,因为任何都抵不过时间磨洗,抵不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而那时的我是如何也想不到。
                        十年后的绮生浮梦,竟比岁月还狠。


                        28楼2014-04-26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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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5
                          六月的一个周末我午睡被噩梦魇住,明知是梦,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后来手机响了,才终于逃出梦魇,摸到手机的时候仍是一身冷汗。
                          是连漪,她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看电影。
                          本能的是想要拒绝,可噩梦醒来的人都有一种通病,我也一样,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呆着,不管是谁,我只是希望有人能陪我一会儿。
                          于是我告诉她我的公寓有碟机,她想看可以来我这儿。
                          地址发过去以后,我仍旧躺在床上不想动弹,窗帘合的很紧,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我从空调吹风的噪音里辨别着自己的呼吸,心像这正午的空气静置不动。
                          连漪来的时候我正在看阿尔莫多的《对她说》,已经干掉了一瓶半的可乐,——当然本来开冰箱的时候是抽出一罐了黑啤,然而想了想又放回去,换了一瓶可乐。女生要来,总不能带着酒气。
                          猛地站起来去开门时,便打了个嗝,站在门外穿着白裙子的连漪听到了就笑起来,两个酒窝浅浅的,像一朵百合。
                          屋子里的光线仍旧很暗,没有开灯,窗帘也还是闭合着,和外面明亮的世界不同,这里只有电视的液晶屏幕的光,连漪皱了皱眉,问:“这么暗?”
                          我笑笑,去把窗帘拉开一点。
                          我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坐下时,连漪也学我闹着要坐地板,我真是无奈,但也实在懒得多说什么,只好把卧室里的毯子搬出来铺在沙发前,和她并肩坐。
                          我发现除了尤卡,我对其他女生都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趣。
                          而一坐下连漪就笑起来,她说:“卓晨,你真温柔。”
                          她笑的真好看。
                          可是她真的理解错了,这只是教养,不能让客人坐在地上。
                          这与温柔无关。
                          也与她无关。
                          终于安静下来看电影时,却又觉得索然无味。
                          “如果你对一个人说话,那人没有反应,那么,你能坚持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四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那人没有反应,那么你能坚持多久?三个月?五年?还是一生?”
                          这是洁尘在影评《对她说,对他说》里的始段文字,我只读过一遍,然而那时候却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袋。
                          ——大概也不算突兀。
                          我只是忽然踏踏实实感到了难过。
                          而那些平日里躲躲藏藏闪避着的疑问就像是被潮水遗留在案的螃蟹,就算能再藏进千万巨大的礁石下,也还是会留下一排排清晰的爪印在沙地,我抓住了那一点痕迹。
                          或者说,那一点痕迹抓住了我。
                          ——我知道我爱上了尤卡,已经不止是喜欢的程度了。甚至有可能,她也是爱我的,可是我们却不能对彼此作出回应。
                          何况我和尤卡本来就像是在河的两侧,我在河岸她在河底,她看我是一清二楚,我看她却一无所知。
                          是的,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我了解她。
                          而就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又能坚持多久?
                          我不能想我会放弃她。
                          然而或许我也根本就坚持的不会很久?又或许,会到死也说不定。
                          一时间千百种假设在脑子里被列出又被迅速否定,我呆愣地看着荧幕变换的画面,已经根本无法思考它到底在讲什么。
                          就像涟漪也无法了解我僵硬的表情之下,是怎样的情绪翻滚如潮。
                          电影结束的很突然。结局像“薇拉在场”说的那样的确是非常完美,真要形容的话大概可以说是就像颗每个角度都磨得恰到好处的钻石,又或者像拼上最后一块缺角的拼图,——刚刚好。
                          当阿里西亚像童话的公主那样醒过来对着马克一见钟情的微笑时,爱情,简直就像是一种信仰。
                          而狂热地对她说,每天每分钟都偏执地对她说,就更像是一种虔诚甜蜜的仪式。
                          男人贝尼诺的悲剧,成就了女人阿里西亚的喜剧。
                          我竟一时看的有些痴迷。
                          连漪却在这时忽然叹息。
                          她说:“爱情真美。”那声音像是挂在门楣的风铃,清脆的好听,却硬生生摇醒了我脑内的似梦非梦。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道:“一点也不。”
                          我记得有一部电影叫作《爱比死更冷》,爱和死就像一对甜蜜的绞刑师,爱为你的人生套上精心度量的绞索,死就按动电钮撤掉你脚下的椅子。
                          真的不美。
                          一点也不。
                          回忆里与尤卡近几个月的相处和电影最后那段7分钟的默片交叉重叠,低温的客厅里我竟冒了汗,双手交叠又放开,伸直了腿,摸索过裤线、膝盖,甚至掌纹。
                          站起来的时候脚有些麻,我几乎站不稳,两脚像是踩在棉花上,走起来很费力。
                          涟漪在身后又说了些什么,然而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像是隔了很远,傍晚金色的夕阳从窗帘的缝隙漏进屋内,只有窄窄一道金黄,而我踏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往卧室走,感觉像是梦游一样。
                          电脑开着,电影片尾的那首歌很熟悉,我摸着鼠标很容易就搜到了,Caetano Veloso 的《Cucurrucucu Paloma》。
                          连漪小声地问我在干什么的时候我刚刚有了些知觉,抬眼便看到她正趴在卧室的门框处,小心翼翼的样子有点可笑。
                          我没有回答她,——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点下载的时候手都控制不住的在发抖。
                          我甚至憎恨自己今天下午这么唐突的把她叫来看电影,我不想失态。
                          ——我不是迟钝的人,不会不明白连漪的心意。从一开始她像是等着乔和打球,可是却总是盯着我,我就知道。
                          以及她后来有意无意的靠近,看到尤卡时的失落,那样明显的情绪波动。
                          ——最明显的,是一个喜欢你的人看你的眼神,你是不会察觉不到的。
                          可是我已经遇到了尤卡,做不来八面玲珑,也就无法再对任何人的感情有所回应。
                          那天我把那首歌发到尤卡的电子邮箱,想了想,又掏出手机发了短信给她,告诉她有空听一听。
                          尤卡是那么聪明的人,她一定听的懂。
                          但她听了会说什么?
                          或许什么也不说也有可能。
                          我想起来歌词里的那只鸽子,不由得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以至于连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没有注意到。
                          尤卡没有对我发给她的歌作出什么回复,却在隔天叫我一起去旧城区。
                          旧城区其实算是名人故居游览地的,有各种民国时期的房子或是刻意做旧的新居,都带着别致的小院子,住着的也都是富有的人,甚至还要定期维修。——这样奢侈居然被称为旧城区,其实也实在讽刺。
                          那天我们租了辆双人骑的自行车,我在前她在后,小巷子很多,盘七错八,路上会有一两只的猫狗儿,当然也不是灰头土脸的流浪犬,都是名贵的品种。
                          骑到一个青砖墨瓦的小巷时,尤卡忽然说:“前面路左边那家,养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在二楼窗户上挂在。”
                          我心下惊讶,真难得她会注意这些东西。
                          而抬头去看,果然就看到了米黄色的木笼子隐约在一片绿色的叶子里,很有情趣。
                          这条小巷路不算宽,没有行人,两侧的墙壁上长满了茂盛的爬墙虎,地上落了一层黑紫色的颗粒,我看四下无人,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你好!”
                          可是笼子里的八哥毫无反应。
                          这么不给面子!
                          眼看就要路过了挂着鸟笼的窗子,尤卡忽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她喊了一声:“卓晨!”笼子里的八哥竟然立刻拍着翅膀跳起来,它尖着嗓子一遍遍地跟着叫:“卓晨!卓晨!”
                          我一时愣住,脚下都忘记动作,车子慢下来,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尤卡,而她眼里明明灭灭的笑意像是最具迷惑人心力量的蛊术,看一眼就要沉沦。
                          “这是我祖母家。”她小声地解释着,似乎想掩藏什么。
                          我至今仍难以描述那一刻的心情,那并不止是高兴、快乐这种简单的词汇能够说得清。
                          八哥亢奋地叫着我名字的声音被渐渐抛在身后,我千百次忍不住想得瑟地问她“那这一定是你训的!说吧你背着我叫了多少遍小爷的名字?!”
                          可我终究什么也没问。
                          我们之间除了不能说的,剩下的都是不必说的。
                          已经够了。
                          我的心里沉甸甸的,车子在两个人的脚下往前行,身边是风和风在呼啸,叶子和叶子在回应。
                          没什么可难过的了,卓晨,这个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对着一只黑羽八哥千千万万遍呼唤过你的名字,你还想要她做什么?
                          墙头上有午睡的猫被车子碾过地板的声音打扰到了抬起慵懒的眼皮看我们,我忍不住地笑,盛夏炙烈的阳光里我却忽然想起来雪天里的雷峰塔下,尤卡说的那句话。
                          她说过,真心和蛊术,不一样。
                          真的。
                          而我不自觉蹬快了车子,前面的路不知道是要通向哪里,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感到我身后和我步伐一致的,便是那个要和我一起走那不知道前路的人。


                          32楼2014-04-26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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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篇1期 后记】
                            杭州篇不长,只有一年时间,但无疑,这是只属于我和尤卡的一年。
                            而它的存在却是来自于我年少时的一时冲动、甚至可以称之为冒失的傻事。
                            但我这一生,又能为谁办几件傻事。
                            大概,只有尤卡了。
                            那个可以让我不计后果的人,只有尤卡而已。


                            33楼2014-04-26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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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9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去哪,恍惚开着车,好几次都差点追尾。
                              等停下的时候,才发现到了“虫洞”,自己也无奈地笑笑,怎么就到了这儿,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进去的时候里面照旧放着一首俄语歌,想象里那片冰冷的土地和带着同样冰冷气息的高大建筑沉抑灰暗,而我忽然觉得那倒也挺适合尤卡,——都有着沉重而让人猜不透的东西。
                              外面的天色刚暗,吧里却已经聚了有不少人,我大致看一眼,选了吧台靠里的位子坐下,敲一敲台面,酒保未到,却忽然有一只搪瓷杯子被推到了面前,——真是快。
                              我垂着眼看了看杯子里注满的浓烈的Vdka,笑笑,握住冰凉的酒杯仰头饮尽,凶猛的酒液灌进喉管,灼烧着四肢百骸,有种刺穿般的透彻。
                              等放下杯子抬头时,就对上了穆本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我也笑,转过头不去看他,只把空了的杯子推回去,张了张嘴,道:“Another.”
                              然而大概是吧内太吵,他像是没有听到,没有动作,也没有接杯子,我茫茫然回头,他却忽然伸出手板正我的脸对着他,一双眼睛盯住我,目光黑沉沉的却尤为清亮。
                              “卓晨,你缺少一种东西。”他放手的时候忽然笑着说,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带着种懒洋洋的慵散。
                              “恩。”灯光昏暗里我挑了挑发红的眼角,明知他是胡扯,却还是认真地问道:“什么。”
                              他还是笑,把杯子握在手里转了转,像是很认真地在想一样,隔了会,道:“发泄。”
                              “是吗。”
                              “恩。”
                              “还以为……”
                              “卓晨。”他忽然打断我,一双眸子清亮亮的一点也不配这氛围浑浊的酒吧,他像是旁观者一样有种众醉独醒的淡然。
                              “你不觉得,自己太过自制了?”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后就不再说话,兀自站了起来,从墙壁上取下一瓶酒,打开后将我之前推过去的那个杯子注满。
                              然而我伸手去拿,他却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的出奇。
                              “不是给我的?”我问道。
                              他弯腰下来,像是有些不耐地盯着我的眼睛,甚至皱了皱眉,说:“听懂我的意思没?”
                              “恩。”
                              “Really?”
                              “……”
                              “……”
                              “没。”
                              “……”他果然就笑了,有些无奈,像是在认真斟酌,道:“也不是说你没有,只是你对这个世界没有表现过。”
                              “……”饶是这样我也还是不懂,也什么没兴趣去搞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什么,索性只是看着他。
                              他倒也不再讲所谓奥义,笑了笑,也放开了我的手,直起身侧了侧,在我身后的一个“虫洞”摸了摸,再坐下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个纸包,灯光昏暗的有些暧昧,他拆的很慢,我第一次认真看他的手,那是一双修长的有些瘦弱的、和父亲一般骨节分明却有力的手,很是好看。
                              纸包里的粉末纷纷扬扬落进酒杯,在沉底前便消失殆尽。
                              他把杯字重新推到我面前,漆黑的眼睛从略长的刘海下盯住我,幽邃的吓人。
                              ——那眼神像是看到猎物时蓄势待发的孤狼一般,仿佛正在细密研读着猎物的每一丝变化,显露出细碎的喜悦和蔑视的光芒,仿佛在说这就是生死之际,你敢不敢?
                              被那样的眼睛盯住的我一时无法动弹,大概换了别人也是一样。
                              而事后我愈发觉得那个眼神更像是某种鼓励,或者诱惑。
                              我拿起那杯液体的时候明显看到穆本笑了笑,他已经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摸出一根烟点燃了慢慢抽着,吐出一片蓝色的烟雾。
                              杯壁冰凉,沿着手指的一圈都起了白的哈气,穆本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修长好看,他单手搭在桌边,很轻地磕了磕,烟灰就掉下去一截,然后又笑,——他一笑就有烟从嘴里断续着冒出来,看起来带着痞气,但不让人讨厌。
                              毕竟气质摆在那里,他表现的再像是二逼青年,也只是个青年,不是二逼。
                              “是人都需要发泄,你又不是苦行僧。”他缓缓道,“这东西不成瘾,我也没必要害你。”
                              我也笑了,拿着那杯液体放到眼前晃了晃,透过杯子看四周,就觉得百鬼夜行。
                              这种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人,穆本说的对,谁都没必要害谁。
                              而在他把那支烟抽完之前,我已经把空了的杯子倒扣在桌上了。
                              穆本满意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我分辨不出,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复杂的远远超过了我能看清的程度。
                              尤卡坐在船上的时候又回来了,没有那个穿红布衫的女人摇船,船也自己在往前行,而我竟也不觉得奇怪,心里隐约觉得有个会到达的地方,仔细去想的话又想不清到底是去哪。
                              倒也不担心。
                              尤卡在这儿,去哪都一样。
                              可是那河像是长的没有尽头,尤卡一直背对着我,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在船头坐着,往两侧去看也还是那片古镇和那排槐树,也还是夏天,蝉鸣没完没了,躺在船里就能看天,明明亮亮的,也没有云,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就找不到其他证明这船是在动了。
                              我知道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然而也还是不愿去仔细想,索性就那么躺着,睡着了。
                              再醒过来,竟然已是晚上,天很黑,没有星星,倒是飘着一些云,周围也是黑的,没有古镇,也没有槐树,只有黢黑的岸和荒芜人烟的大片土地,好在尤卡倒是还在船头,我叫了她一声,问,这是到哪了?
                              “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轻轻的,听不出情绪。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心里想的却是她和单良一起拎着大包小包打车的情景,然后又是她和他一起吃饭、她和他告白……像是一场倒放的电影。
                              但到底,是回到这里了。
                              回到那一切还没发生的杭州。
                              这算是重来一遍?我摇摇混沌的脑袋,身边的人还在,我看看她,又看看前面黑的没有尽头的河水,心里乱糟糟的。
                              “卓晨。”她很小声地叫我,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她一声,回头看她,问她怎么了?她却不说话,眼睛看着我的时候空空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满满的像是要涌出了。
                              “怎么了?”隐隐的慌乱在脑内游弋,像是芦苇挠着心间,“尤卡?”
                              然而她只是看着我,张了张嘴,却是没声音的。
                              “什么?”那点反复流窜的不安像是要沿着骨骼透出去,我几乎是本能地反手去抓她的胳膊,而指尖触到的瞬间,周遭一切竟像是年久的画卷,有裂缝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我瞪大了眼看着这突变的一切。
                              船忽然靠了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片喧嚣,而我在热热闹闹的的岸上来来回回地跑,街道很熟悉,是南京,我大张着嘴拨开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尤卡。
                              哪都没有。
                              南高的大厦清洗的到了剔透的地步,而我看到玻璃的墙面里映出自己的狼狈模样,那一刻,竟只觉得想要笑。
                              头顶的大屏幕播着天气预报,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挨过,竟然像真的一样,我扶着膝盖喘了一阵,等那种令人眼前发黑的窒息感终于消散,心跳才勉强缓过来,——连这种生理反应竟也尤为真实。
                              做梦做到这个地步,也够了吧。
                              当然都是梦。
                              我知道,这都是假的。
                              然而在梦里清醒地承认自己是在做梦,那一瞬间,也就该醒了。
                              ——真的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那种没有光的夜色和没有尽头的河、憧憧人影和玻璃冰冷的触感都不见了,只有一双手是真的停在我的脸上,带着烟香。
                              是穆本。
                              当然,现在才是真的。
                              而现在这个瞬间,还是很难分清此间虚实。
                              穆本抽回手的时候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搓了搓手指,转身走开了。
                              这是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光线很暗,开着的壁灯有种月色般清冷的光感,我倒在宽大的沙发上,翻着眼睛迷了迷眼,视线里的穆本是颠倒的,大脑依旧昏昏沉沉,但大抵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能记得起来一些的,——那杯酒里的,大概是少许剂量的xx。
                              窗帘被“刺啦”一声拉开的时候,明亮的日光霎时透进来,给人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屋里那类似朦朦胧胧的月色在白亮亮的光里一时了无踪影,室内煞如白昼。
                              像是都清醒了,又像是戏落幕了。
                              “天亮了。”他站在窗边回头看我,脸上的表情却没进背光的浓黑。
                              我很轻地“恩”了一声算做应答,而到底还是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动了动肩膀,整个人都往下缩了几厘米,甚至又抬手搭在眼睛上,回到那片熟悉的黑暗里。
                              但醒了就是醒了。
                              有什么东西就不一样了。
                              梦里到最后也没找到的那个人现实里也不指望还能再遇到,那种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更不指望还能回得去,——在梦里的那些都是奢侈,醒了就要接受现实的不配合。
                              类似的反差已经经历太多。
                              没什么好遗憾,也没什么好后悔。
                              然而笑的时候脸上却紧的发涩,才发觉是哭过了。再回想刚醒时穆本近在眼前的手,就只有叹气,到底是丢人了,梦里都能哭,不能不是一种难堪。
                              不过再想想,其实也没什么。
                              最深的噩梦里有什么?面目狰狞的怪兽?无边无际的黑暗?荒芜一人的孤岛?还是铺天盖地的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的牢笼。
                              我不害怕死亡,也不畏惧病痛,而现在这样,又算得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等红灯的时候她望过来的那一眼,那时候我们那么近,只隔着半条路的距离,我看着她,她也看到我了。
                              但那道目光投向我,又很平静地移开了。
                              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无关紧要的人。
                              仿佛只是初见。
                              而我和尤卡已经走到了比不相识还要遥远的两个彼端,就像我们依然能看得到彼此,但看得到的,未必都能成全。


                              37楼2014-04-26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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