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劝
“君姑娘。”容垣打开门,看见气喘吁吁的君拂,淡淡地说了句。
她也顾不上和他寒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容浔把他与莺哥姐姐的婚礼提前到后天了!”君拂不是来报信的,她相信,既然她知道,容垣就不可能不知道。
君拂的话像是一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水中,继而激起阵阵涟漪,成功让他方才才稍稍平息下来的心又乱了起来,他只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他顶多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实在不能镇静自若地说出“我知道”三个字来。
见着他一言不发,君拂简直比自己被迫嫁给不是慕言的人更加紧张。“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莺哥嫁给容浔么?”
这自然是不行的,可当下的情况陷入了一个困局——不想伤害莺哥就不能说出内情,不能说出内情就无法阻止她嫁给容浔。慕言闻讯而至,略带抱歉地看了容垣一下,便劝着君拂离开:“阿拂,我们回去吧。”顿了顿又说,“他已经够忙的了。”
没有行动,怎么会忙?君拂现在只剩下怒其不争的份儿,可慕言来了,她不得不走。她不情愿地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道:“本来其他人的感情是,我是不该也没权说些什么的。”她看来看挽着她手的慕言,“也许你自觉是认为这样做对莺哥最好,但有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过是我们自己认为而已。对方并不觉得这是最好,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容教授你这么做,且不说是不是真的对莺哥姐姐最好,你甚至剥夺了她选择痛苦的权利。现在她难受,你也痛苦,到头来,除了替人作嫁和感到了自己,还有什么?”
没想到,容垣听完这番话,还是那个没什么表情的容垣。君拂无奈地看了看慕言,“话说完了,我们回去吧。”
“我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君拂叹了口气,“怎么感觉但凡我知道些内情的爱恋,都会不得善终呢。”
“也许是受了视网膜效应的影响罢了。”慕言握紧了君拂的手腕,“你帮的已经够多了。要是轻易被你三言两语说服的,那就不是容垣了。”
“哼,我说话向来极有道理。不被我说服的,一定是他理解能力有问题!”
慕言忍不住笑了,“道理其实很容易懂,只是真的下定决心做,又变成另一回事了。”
君拂似懂非懂地听着,没有再说话。
“Daddy,Daddy,为什么月姐姐要嫁给容浔哥哥啊?”上车之后,曦和不解地问容垣,看来对这个问题她好奇得要紧,而且心情丝毫不比容垣轻松。
看来曦和是听到君拂说的话了,“不会的,你放心。”这是在安慰曦和,也是在自我安慰,可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没有说服力。说完,他启动汽车,驱车前往墓园。
曦和听后轻轻地“哦”了一声,靠在儿童座椅上,心想待会能不能求一求妈妈,让她保佑月姐姐不要嫁给容浔哥哥。
越是心烦意乱,该做的事情就越应该做好。更何况,今天是曦和母亲的忌日。今天的天气有点阴郁,清明将至,往后多雨的日子应该不会少。他总是记不住沁柳最喜欢的花是什么,即便曾经想过要用笔记下来,可还是忘记了。从前,他也送过她花,可只要是他送的,她都喜欢。时至今日,便让曦和到花店自己选,想来只要是女儿亲自挑选的,她也都会喜欢吧。
曦和挑的花有点多,容垣说要他来拿,她却坚持要自己拿着,亲自送给妈妈。于是容垣只能看着个子小小的曦和,捧着大大的一束花,走在墓园的小路上。父女二人一路上相对无言,可一到沁柳墓前,曦和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其实也不外乎是些小孩子的见闻,在幼儿园发生的事情,在电视上看到的动画,就这样一个人地闲话家常,未免让人看着有些心疼。最后,只听见曦和说:“妈妈妈妈,今年曦和的生日就不要礼物啦,我有个愿望,如果可以实现的话就好了。”
“是什么愿望?”待曦和回过头时,容垣问她。
曦和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对着他说:“Daddy,小声点,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说出来,才不灵吧,容垣心想,只要不是那种“世界和平,社会公平”级别的愿望,只要他能达到,他都会帮她达成的。转念一想,自己现在陷入的困境,忽然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没有底气。
曦和摘了几株野花,打算再给妈妈编个花环。容垣看着墓碑上沁柳的照片,细细地看着她文静的样子和内敛的笑容,不由得想到造化弄人。从前,他没有喜欢过谁,爱过谁,遇到不喜欢的定会坚决拒绝,自然就不知道求而不得的痛苦。兜兜转转数年,遇到了十三月莺哥,弄清楚自己原来还是会爱上一个人,还是用于爱上他人的能力之后,马上又遇到了求而不得,爱而不能的境况。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相守。虽说这种事情古已有之,但落在自己身上,还是悲痛不已。或许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忽然想到,这是不是沁柳对自己的报复,抑或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再细想下去,不禁笑自己太多心,太无能,竟妄想从怪力乱神的方向的找答案。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很多人怨命运不公,运数不济,可其实命运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更无所谓专门去折磨你。
只是,即便听到莺哥和容浔的婚期,即便那婚期近在指日,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怎么能呢?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再回忆起妹妹去世的那个晚上?让她想起亲眼目睹自己唯一的亲人从高处坠落,却无能为力?莺哥再坚强也无法承受这种打击,不然潜意识也不会选择性地遗忘这一切。让她再次想起来实在残忍,容垣自问不是良善之辈,必要时他可以对他人残忍,对自己残忍,却无法对莺哥残忍。
“Daddy,有人来了。”曦和突然说。
此时,小路的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缓慢的向他们走近。细看之下,原来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头发花白,看来年事已高。
乍一看,老人似乎有点面善,想了想却又觉得不认识。朝露还没散尽,地面还存着斑驳的露水。拐杖的着力点没有找好,与湿滑的地面摩擦不够,老人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幸而他已与容垣父女离得足够近,在千钧一发之际,容垣扶住了他。倘若君拂在此,定会揶揄道:在这个扶老人都要冒着被讹风险的时代,能够不假思索地上去扶,必定是很有钱的。
老人倒也淡定,明明差点要摔倒,却没有半点狼狈之态。反而微笑着对容垣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这点从容还有那个微笑给了容垣极大的提示。“不必客气,”他也笑了,说:“惠一先生。”
这次老人的脸上反而闪过一丝惊诧,继而笑着感叹,“真没想到,不过出来祭奠故友,居然还有年轻人认得老夫呢!”
惠一先生在昊城学术界也是个传奇了。据说他本姓胡,因还好佛学,信奉清言宗,自号惠一,人称惠一居士。虽然潜心佛学,此人在文学、音乐、美术、历史方面造诣颇深,从天朝的诗词歌赋到西方的诗句话剧,从古琴洞箫到竖琴长笛,从水墨到油彩无一遗漏,涉猎范围之广,实属罕见。但容垣与他结缘却并不在此。
“幼时曾拜读过先生的《九州七国志》。”方才,正是从容的一笑,让容垣想起曾经在书本的扉页见过眼前的老人。“先生大胆的推论,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老人摆手哂笑,“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我也没费心去证明,作不得数。”话音未落,想起自己刚才说的“没有费心证明”,再回想起今日历史学界的盛事,惠一不由得再次打量眼前的年轻人,问道:“你姓容?”见容垣点头,心中猜想便更加确定,“原来是九州大学的容垣,去年前不久发现了郑景侯陵的那个。”
容垣也没有否认,面对这等同道中人故作谦虚的客套反而不礼貌。“先生的专著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
“还记得刚发表时,一大群人站出来说我是疯子呢。还多亏了你,在老夫有生之年,帮忙作了个证。”惠一哈哈大笑。
曦和看他为老不尊的样子忍不住跟着笑了。容垣一如既往的没有笑,淡淡地说:“当年伽利略不也被教廷斥为异端。”
(注:伽利略因发现木星的四颗卫星因而证明了日心说的正确性,被坚持地心说的罗马教廷斥为异端。)
突然,惠一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神秘兮兮地问容垣:“据说在景侯的棺椁里发现了两具尸骨?”因为还没有向学术界发表论文,所以具体的细节,大众并不清楚。
“确实如此。经过鉴定,大致推断是郑景侯和他的正夫人。”
“说起这个,你知道景侯与紫月夫人的故事么?”惠一问容垣。
“大概知道一些。”容垣心想,各类野史包括惠一自己的《九州七国志》对此都语焉不详,历年研究来所知的无非是那位夫人出身寒微,却宠冠后宫,入宫第二年便从如夫人成了正夫人,却红颜薄命,母仪郑国三年后就香消玉殒。
“我今年收集了不少典籍,又发现了不少新的信息。本打算补充到新修订版中,现在告诉你,也好让你解决为何夫妻同葬一个棺椁的难题。”惠一果然不愧是行家,寥寥数语,便知道容垣在研究过程中的瓶颈问题。历代帝王都有后妃随葬的习惯,可从没有听说帝王的棺椁里安放两个人的。
这确实是个疑难之处,不过容垣最近可没什么兴致去钻研,皆因他现在陷入了一个更大的难题之中。可若表现得兴趣缺缺,未免辜负一番盛情。“先生请说。”
“去年我得了一本古籍,乃是九州七国中陈国文德王后所著的札记。里面除了记载一些生活琐事外,还提及了她年轻时与彼时陈国世子共同游历九州的事。途经郑国之时,文德王后因缘巧合,遇到一名女子,惊讶地发现,该女子竟与景侯的紫月夫人长得一无二致。而那时,景侯已经辞世两三年,更何况是先于景侯去世的紫月夫人。”
惠一说到此处停了停,因为一般在这个时候,听众都会发问。可容垣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一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惠一心中有点失望,鼓足劲继续说:“他们一直跟踪着那名女子,并在她落难受伤之时施以援手,几经周折,终于探知那女子的心中所想。世上罕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果然就是紫月夫人。三年前因为失宠而被景侯囚于郑国圣山,得知景侯亡故后,觉得事有蹊跷,千辛万苦逃出来寻个真相。最终却得知原来当初景侯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年轻的夫人为他殉情,便假意厌弃她,对外宣布她的死讯。希望时间能冲淡一切,若干年后,心爱之人能够过上新的生活。”
说到现在,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因为惠一所说的,容垣都知道。那时坐缆车上庭华山时,还和莺哥讨论过景侯的做法是否恰当。不过是去年的事情,现在想来感觉恍如隔世。算算日子,莺哥腹中的胎儿,大概就是那时候怀上的吧。
容垣是聪明人,惠一也不笨。看到容垣沉默的样子,便料想他大概也知道这段秘辛。“你知道,得知真相之后的紫月夫人是何反应?”
是何反应?这个问题,容垣倒是从来都没想过。他当时就说,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他能够理解景侯的做法。换着是他自己,如果短暂的伤痛能让她活下去,他也会这么做的。莺哥也曾说过如果他死了,她就去陪他。容垣听后固然感动,生死相随确实是个美好的境愿,但若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要死的地步,他却舍不得莺哥陪着他死。只是,他思虑再周全,都没有考虑过如果她知道真相之后会怎样,大概是没想到她竟会知道吧。这问题虽小,对容垣的冲击却很大。就像一个你一直坚定的信念顷刻间在心中土崩瓦解,信念的堤坝瞬间化为灰烬,散入一片惘然之中。
“知道真相后,她有什么反应?”容垣失神地问道。知道真相之后,她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应该不会再恨他了吧。可想到得知真相之后,他的努力就白费了,他可能救不了她,便又高兴不起来。
说到这里,惠一觉得容垣其实已经隐约知道结局,只是还需要他进一步点明。“紫月夫人证实景侯已经离世后,便来到他的陵寝中自尽,履行生死相随的誓言。如此一来,也算是天涯海角,同归同去了。”
天涯海角,同归同去。“她终究还是死了。”容垣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