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是中等的住宅区，灰暗的矮墙，围绕着一幢幢相似的日式房屋。本来还相当整齐，十年来由于人口不断增加，孩子由小变大，原来的房子不够住，院子里加盖了许多凌凌乱乱、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原有的整齐破坏了，而且还有一种挤逼的感觉。好在街道很宽，不是那种有两部汽车就要勉强才能挤过的小巷子。
两个穿紧身牛仔裤和胸前绣了奇异图案、短袖套头T恤的男孩子在一家门前张望，这是巷里惟一没有加盖房子的一家人。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个太保型的男孩子犹豫一下，其中一个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立刻，窗边探出一张美丽的脸。
“林贝嘉，今天晚上有舞会，去吗？”男孩子说。
“什么时候？”贝嘉转动着又黑又圆又亮的眼睛。“你们来接我吗？”
“八点，我们在路口等你。”男孩说。
“好，我尽量早出来。”贝嘉看看手表。“你们快走，我妈妈就要回来了。”
男孩子了解地挥挥手，并肩快步而去。林贝嘉的妈妈，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不笑的妇人，比学校里训导主任更可怕，谁敢招惹她？
贝嘉回到电风扇对着吹的藤椅上，安安逸逸地躺下去。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孩子，美得令人但心。她睁着圆圆的黑眼睛在想什么？眼中有任性的、倔强的光芒。她才十八岁，年轻得近乎幼稚，她面前有段长长的人生道路，要怎样的人才能帮助她走得好？
她穿着红色的短裤，白色的T恤，裸露出浑圆而苗条的双臂和大腿，她看来有五分”野“气。六月里，正是学校大考的时候，她却那么安闲地躺在那儿。说来也真泄气，半年前她就被学校赶了出来，理由有一大堆，什么行为不检、旷课太多、不服从学校的规则、八门功课七门不及格——开除又算什么？不读书她正求之不得，她绝不是那种安于书本的女孩子。她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像现在，妈妈孙惠庄上班未回，她可以为所欲为地做她喜欢的事。
门在响，贝嘉知道妈妈回来了，她修正一下躺在那里的姿势，妈妈是严肃的、冷漠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妈妈。
惠庄——贝嘉的妈妈走进来，她手上有一点菜，预备晚餐吃的。她看看躺在那儿的女儿，沉默地走向厨房。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五官端正，颇为清秀。或者，年轻时候的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她和贝嘉并不相像，贝嘉脸上的美是活的，是跳跃的，是野性的，而她是庄严的，死板的，工整的。母女俩惟一相似的，是眉宇间那抹倔强，那抹任性。
她熟练地在厨房里工作着。她是个典型的职业妇女，她的衣着朴素而守旧，脸上没有化妆，连手指甲，都修得那么平平整整。美国十六世纪的清教徒，可能就是她这样子吧！她在一间国家银行工作了二十年。
”妈——“贝嘉走进来，她是聪明的，在惠庄面前，她尽量收敛脸上的野气。”晚上我想出去一趟。“
”做什么？“惠庄看也不看地洗菜。
”去——同学家，“贝嘉讷讷地扯着谎，”我整天都没出大门一步。“
”不行！“她看女儿一眼。”我要你读书，重新给我考一所中学！“
”妈，我已经答应人家！“贝嘉嘟起嘴唇。
”人家？谁？“惠庄绝不放松。”那群太保？“
”不——“
”别跟我扯谎，我什么都知道！“惠庄威严地。
贝嘉好失望，妈妈的语气伤了她，太保？难道太保不是人？那都是她的朋友啊！她倔强地扬一扬头，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今晚她是要去的，答应人家的事，她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晚餐桌上，母女俩都沉默着。对贝嘉这个女儿，惠庄简直失望透了，她一点都不像自己，贝嘉血液里天生的有一股堕落的因子，她已经尽力管教了，她一生没做过比这更费力的事，连之浩——不，怎么又想起之浩？不要想他，那个坏蛋！贝嘉绝对像他，女儿或许总遗传父亲多些，贝嘉和她的父亲林之浩一样，是一头永远难驯的野马，她该怎么办？

贝嘉也盯着他，任性的快定要打垮他，打垮他的骄敖，打垮他的目中无人，她满怀火气地预备跟他大吵一架，甚至大打一架，但是——她的火气渐渐消了、淡了，那个老大沈立群，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是个漂亮的家伙，十分英俊，浓浓粗粗的眉，长长的睫毛，很亮的眼睛，他眯着眼，眼光从睫毛缝中挤出来，这神情很熟，她见过，她欣赏过，她——哦！一对十足华伦比提的眼睛，只是，沈立群比华伦比提更冷些。眼睛、鼻子、嘴唇都适度地安排在他过分英俊的脸上，一个太保的老大？真的？
或者是，看吧！他左脸上有一条长长浅浅的刀疤，不是太保怎会有疤痕？漂亮的脸上有条刀疤真是遗憾了，是——不，似乎刀疤使他男人味更浓、更粗犷。他穿着一件T恤，肩很宽，手臂很粗——不是粗，是肌肉。
”你是谁？“他问，声音不再不耐烦，相当温和。
”林贝嘉！“她说。刚才的火气消失了，她变得温柔。
”我没见过你，是吗？“他仍看着她。她的美完完全全吸引了他。
”我也没见过你！“她笑，很俏皮。
”沈立群！“他抿着嘴也笑。男孩子抿着嘴笑，给人一种很有”性格“的感觉。像马龙白兰度，像保罗纽曼！
”你要叫丁坚和王宏恩走——“她说。
”不，你赢了，“他说，”我在这儿跟他们讲！“
贝嘉很满意，这个漂亮的沈立群，并不像外表那么骄傲得可恨，她开始有点喜欢他。
他对丁坚和王宏恩低声在说一些话，贝嘉故意不去听。不知趣的李栓，冒冒失失地闯过来。
”贝嘉！我请你跳舞！“他涎着脸。
”不！“她断然拒绝。她发觉李栓真可厌极了。
”别那么硬心肠，我和丁坚他们有什么不同？“他不走，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我不喜欢跟你跳舞，可以吗？‘贝嘉大声说。
立群转头看她一眼，她两腮鼓满了气。
“走开，”立群对着李栓，“别烦她，林贝嘉今晚——是我的！”
所有人都呆住了，沈立群说什么？林贝嘉今晚是他的？他对女孩子从来没有兴趣——李栓变了脸色，他怕立群，十分怕，他自知不是立群的对手，一声不响地走开。
“我们有点事要先走——”丁坚对贝嘉说。
“走吧！立群定定地凝视着贝嘉，头也不回地说：”我说过，林贝嘉今晚是我的！“丁坚咽了一口气，他从来没见过沈立群这样，和王宏恩对望一眼，相偕离去。
”跳一支舞。“立群随手拉起贝嘉，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在怀里。’然后我们走！”

“你怎么不出声？人家要对付你啊！”她叫。
“让他们来试试吧！”他说。
“你不怕？”贝嘉问。
“怕什么？”他平静地。
“老大，暗箭难防，我看得先下手为强！”王宏恩说：“李栓那小子吃里扒外，我看他活得不耐烦了！”
“这样吧，”立群拥住贝嘉的肩，“你们去告诉李栓，贝嘉和我预备结婚，如果他不服气，让他随时来！”
“结婚？老大——”丁坚意外地。
“真的，”贝嘉睁大了漂亮的眼睛，“我们要请客。”
“你妈妈——”
‘不理她，是我结婚不是她！“贝嘉说。
王宏恩沉思一阵，别看他外表粗，倒想得很周到。
”我现在就去把李栓弄来，顺便把他买通的那班家伙约来，沈飞虽然不怕他们，我怕他们对林贝嘉不利！“他说。
立群皱皱眉，李栓那卑鄙的小子很可能做得出。
”好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去办！“他说。’我会让他满意的！”
丁坚、王宏恩和阿辉分头出去了，车行里又只剩下立群和贝嘉。立群收敛起那淡漠得毫不在乎的神情，很严肃地凝视贝嘉。
“贝嘉，我办这件事需要你在旁边，你怕不怕？”他说。
“不怕，”她摇摇头，“怎么对付他们呢？”
“不对付，‘他说，”记得我昨晚告诉你抢了别人的女朋友要补偿的事？“
’补偿？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从来不理他，是他自己胡缠！”她叫着，很委屈的样子。
‘“我是老大，他只是一个小弟兄，我要使他心服口服，”立群爽朗地说。“他说是，就算他是吧！”
“补偿什么呢？他家有钱有势——”
“你等着看吧！”他淡淡地笑笑。“但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不能害怕，不能胆怯，不能退后，要鼓足恿气，懂吗？”
“你放心，我不会害怕，”她扬一扬头，又露出那种野野的味道。’或者我比你还勇敢！“
”会吗？“他不置可否，随便倒在旧汽车的座位上。‘我休息一下，他们来了叫醒我。”
贝嘉点点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去吵他。
立群抱着双臂，很快就睡着了。她看着他那英俊得出奇的深轮廓，那张稚气、傲然的面孔，那带着不屑与反叛味道的嘴唇，这些不是陌生的，她仿佛认识了几百年，熟悉得好像是她自己。昨夜到今天不会超过十八小时，她把自己的一切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交得那么心甘情愿，那么绝对的信任。没有女孩子会像她，十八小时的相识，那简直在拿自己开玩笑，不是吗？不是，对贝嘉来说绝对不是，从第一眼看见他，她就知道他是她生命中的全部，立群说得对，他就是她，对于自己，还有什可后悔的？
她满足地、甜蜜地微笑着。没过多久，丁坚和阿辉带着满脸惊惧的李栓进来。
’沈飞。“丁坚看不见立群。
‘嘘！”贝嘉跳起来阻止。’他在睡觉。“
阿辉把垂着头的李栓推到角落上，又把车行的大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
“小子还想不来，”阿辉恶狠狠地，“我阿辉可是空手而回的人？你给我安分等着！”
贝嘉神色自若，连一眼都不看李栓。这件事好像电影里一样，有什么可怕的？
王宏恩也回来了，后面跟着四个凶神恶煞的家伙。那四个人看见李栓，都愣愣地有些莫明其妙的样子。来到车行，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沈飞的大名谁没听过？
“老大呢？‘王宏恩问，顺手把车行门关死。
”沈飞，起来吧！“丁坚拍拍立群。”都来了。“
立群睁开眼睛，机警地四下打量一阵，没立刻站起来，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打手呢！”
“请他们坐！”他沉着声音说。声音很冷，很有威严。
阿辉拉出一条长板凳，用手比一比，但那四个人没有坐，在这种不明情况的情形下，谁敢松懈戒备？何况对手是大名顶顶的沈飞。

“你还是不要懂好些，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温柔地拍拍她，“听话，别再追问了。”
“但是——”她忍一忍，还是问了。“她们很怕你似的！”
“这两个贱货，”他再哼一声，“我们保证舞厅不给人惹事生非，也不许人欺负舞女，我们向舞厅收钱是公平交易，有些贱货喜欢缠三缠四！”
‘她们——也缠过你？“她伸伸舌头，一派天真。
’我？”他傲然地挺挺胸。“如果我是那种人，就别做老大了，那些贱货也不会怕我了！”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好了，一定不再问！“
”送你回家吧！“他们掉转回头。
’立群，你说过请客的事——”她突然问。
“当然要请，你急什么？”他奇怪地。
“请了客就算结婚，妈妈反对也来不及了，”她眨眨眼，‘我怕妈妈以后会管得我很严！“
”你愿意跟我住车行？“他开玩笑地。
”嗯！只要跟你在一起。“她抱紧了他强壮的手臂。
’好，我要兄弟你去办，‘他豪迈地，”下个星期六，好吗？“
星期五的黄昏，贝嘉坐立不安地守在屋子里。
明天请客的事已由阿辉、丁坚他们安排好。请客就等于结婚，不是吗？
这件事还没有告诉妈妈，已经是结婚的前夕了，有点形同私奔——也不能这么说，立群的叔叔会去，而且，预备在明天吃饭前一小时，派丁坚他们来请妈妈去，这是个危险而又困难的任务，丁坚他们却义不容辞地接受了。不管妈妈明天肯不肯去——妈妈一定气得要爆炸，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妈妈总不至于硬拉贝嘉回去吧！
贝嘉很担心，她说不出在担心什么，无论结不结婚，请不请客，实际上她早已是立群的太太，在认识他的第二天——妈妈还没有回来，贝嘉无法使自己安定下来，她心中有十分奇异的情绪，有点害怕，有点不安宁。似乎——并不是明天的请客带给她的不安，似乎——是另外一件事，一件将要发生的事。
什么事呢？妈妈这两天很好，也没有管得她那么严，不可能被妈妈发现了什么。也不会是立群，下午和立群才去试他那套新西装，一切都那么正常——
哦！想到立群她全身都充实了，那个漂亮的，与众不同的，又有正义又勇敢又爱她的男孩子就快成为她丈夫了，正式的丈夫，那未来的日子，不必去想象那是多么美满、甜蜜了！立群是漂亮的，下午试西装时，那件宝蓝色笔挺的西装穿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上，连裁缝店的女店员都看直了眼。她以立群为荣，她为立群骄傲，不伦别人说他是太保、是流氓，他总是那么吸引人的一个男孩。
门响了，是妈妈回来，贝嘉无端地心中剧跳，为什么？怕妈妈没有怕到这种程度，明天的事是铁定了的，为什么紧张？为什么害怕？那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些不祥——
不祥？别——别想这两个字，怎么可能呢？明天是个喜庆的大日子，不能想这两个字！
’妈妈。”她怯怯地叫，她不敢正眼看惠庄。
惠庄脸色很好，竟有一丝不容易觉察的喜悦。
‘秋天了，别再穿短裤，会着凉。“惠庄说。
贝嘉点点头，默默地看着妈妈走进厨房。
妈妈是辛苦的。整天工作之后，她还要做家事、烧晚饭。对于这些，妈妈从来没有怨言，也绝不要求贝嘉帮忙，似乎，她把这些全看成她的责任。贝嘉心里有些不忍——可能是明天就要离开的关系，她自动走进厨房。
”妈妈，我来帮你忙！“她说。
惠庄有些意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不用了，“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很快就好。“
贝嘉实在也不会做什么，惠庄既然说不要，她也就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
’贝嘉，你想不想有个工作？”惠庄突然问。
‘工作？“贝嘉弄不清什么事。
”很行里要请一批临时雇员，我看你闲得无聊，就替你申请了。’惠庄说。她那丝喜悦可能就是为这件事。“因为我的关系，虽然你的学历不够，也批准了！”
“要我去银行做事？‘贝嘉吓了一跳，她怎能去做事？她明天就要离开，就要结婚。

阿辉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刚才不是做梦，那感觉十分清晰，他绝对看见立群回来，那绝不是眼花，难点——是鬼？是魂？
阿辉并不害怕，若是立群的鬼魂，他也要抓住它。善良的、亲如手足的立群绝不会害他，立群是有什么话要说的，一定是，范医生不是说立群直到死都是昏迷的吗？立群是回来告诉他什么的！
“沈飞，沈飞——”阿辉有些错乱。“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回来了，你有话要说，你说，我不怕，无论你是什么我都不怕，沈飞——”
晃动的电灯停止了，依然是一片寂静，阿辉糊涂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有鬼魂之说？
阿辉睁大眼睛，他听不见回答，什么声音都没有，真是他眼花？他做梦？他明明看见立群的，穿着牛仔裤，那件白色镶边的运动衫——
‘砰”的一声，夹着些工具移动的声音，是在外面的车行。阿辉呆了一秒钟，毫不犹豫地冲出去——
刚才还开着的门关上了，他打开灯，下意识地遍体生凉。散在地上的工具，千真万确的被移动过了，刚才那个红色的起子，明明是放在轮胎旁边，现在竟好好的和锤子在一起，这——
他喘过一口气，他相信了，是立群回来过，千真万确回来过，他刚才看见的是真的，不是做梦，不是幻想，不是眼花。中国古老的传说叫——回煞。
阿辉重新坐在房角。这个世界，这个宇宙，这个空间是那么玄妙，玄妙得简直不可思议，真有灵魂这件事？
静坐下来之后，立群刚才那奇异的、令人不解的样子又浮现眼前。明明有话，明明有什么事，立群似乎很担心，很忧愁，为什么？为林贝嘉吗？
阿辉无法再等到明天清晨，他锁上房门，独自冲进黑暗。快四点了，用不着等太久，他就可见着那可怜的女孩子了！
他在医院的长廊上等了三小时，几乎变成墙边的石像了，才有一个护士把他带到贝嘉病房里。
贝嘉安静地躺在那儿，神情木然，眼光空洞而绝望。她依然那么美、那么艳，但那美、那艳都不再是活的，像一个木雕的美人而已，这就是立群用生命去爱的女孩子？
“林贝嘉。’阿辉小声，尊敬地叫。他不是尊敬那不满十八岁的小女孩，而是尊敬一个嫂嫂，一个亡兄的未亡人。
贝嘉呆滞地看他一眼，那眼光使他几乎流泪。昨日的活泼笑容，昨日的明艳光芒，仿佛已跟着立群而去。她似乎不认识他。
”我是阿辉，‘他沙哑地说，“弟兄们让我来看你。”
’阿辉。‘贝嘉想起来了，是立群孤儿院中的兄弟。她呆滞的眼中流出大串泪水。“阿辉——他们说立群死了，我不信，我没有看见，立群不会仍下我死去——”
“林贝嘉——”阿辉咬咬牙，他可不能在贝嘉面前流泪。“你别伤心，老大——真的死了，我看见的。”

“你——”贝嘉呆一呆，泪水流得更多更急。“立群——说过什么？他问过我吗？他知道我也在这里吗？”他——“
阿辉摇摇头。脸色难看得无法形容，一夜之间，他高大的身躯仿佛萎缩了一截。
”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头骨碎了，“阿辉不忍说出立群的惨状，贝嘉会受不了，”昨晚——他回去过。“
”回去过？“贝嘉不能置信。”你说他死了，他怎能回去？你在骗我，是吗？“
”不，是真的，“阿辉低沉地，”我看见他，他什么都不说，他像很担心，很忧愁，很痛苦，我叫他他也不应，好像有很多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是——鬼？“贝嘉睁大了眼。
‘我不知道，”阿辉摇摇头，“或者是灵魂。”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来？”贝嘉又哭了，哭得伤心得像失去心爱物的小女孩。“为什么不来？他一定恨我，一定是——”
“林贝嘉——阿辉一震，她说什么？
”你知道——我妈妈抓住我不放，又骂他，“贝嘉哭着，”他推开我妈妈，开足马力走，计程车冲过来，好快，好快，我叫不出声，只抱紧他，他放开车把手，用全身遮住我，阿辉，是我害他的，是吗？他不遮住我他可以跳开的，是吗？阿辉。“
阿辉心中又乱又激动，沈飞死得真冤枉，原来他为了救贝嘉，他本可以跳开，会受伤但不会死，但贝嘉就——不！不能这么说，沈飞爱贝嘉，他一定认为值得，认为应该的。
”不，不能算你害他，我们都知道他爱你，林贝嘉，老大从来没有爱过女孩子，你是惟一的，你——不能负他。“阿辉认真地说。
”我不会，你放心，阿辉。“贝嘉不停地哭。’我会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我们为老大办丧事，希望你能参加，”阿辉低头说，“有什么事说一声，弟兄们会愿意听你差遣的。”
“阿辉——”贝嘉大声哭起来。
房门开了，温文和蔼而有同情心的范文进来。
“阿辉，”范文颇为惊讶，“这么早？”
“范医生。”阿辉低头不语。
“林小姐，别总是哭。”范文劝解。“哭对你身体和伤势都不好，你应该理智一点。”
贝嘉慢慢收起泪水，她也知道范文对她特别好，她满听医生的话。
“有一件事——我想你和阿辉都高兴知道，”范文微笑一下，有鼓励的意思，‘你——有孩子了。“
贝嘉停止哭泣，阿辉张大嘴巴。范文说什么？
”你有了孩子。“范文再说：”一个多月。“
”孩子？“贝嘉眨眨眼，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来。她听不懂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阿辉脑筋转得快些。”沈飞的？“
范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医生，他只能知道是有了孩子，是谁的？只有问贝嘉了。
’立群的？”贝嘉呆怔自问。一束小小的生命之火，突然冲破了呆滞，冲破了死沉，冲破了绝望。她掩着唇，惊叫起来。‘立群和我的孩子？是吗？“
范文点点头，他第一次在这美得令人怜爱的女孩脸上看到阳光，看到生命。看到光芒。
”哦——一个孩子，’贝嘉喃喃地，‘听见了吗？一个孩子，立群的，阿辉，你听见了吗？一个立群和我的孩子——“
阿辉胡乱地点着头，他无法一下子接受这个突来的意外消息，死亡是生命的结束，却也是另一生命的开始，生命的旋律原是美妙的，上帝也是公平的。
”别太激动，林小姐。“范文微笑着。贝嘉脸上的光彩照亮了他沉郁的心，有了孩子的事绝不会错。”
“谢谢你，范医生，”贝嘉拭干泪水，一种新的意志力量，重新支持了她，她振作起来，’这样——会好过些，对立群也——公平些，是吗？“
”我去告诉弟兄们，‘阿辉紧张的，’老大有了孩子，这——比较不同，我——“
门”砰“的一声被打开，满脸冰霜，眸中闪动着绝望的泪水的惠庄挡在那儿，她瘦弱的身躯虽不堪一击，却坚定得像座山岳。
”不许走。“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尖得像刀。‘不许说。这个孩子——打掉。”
’妈——“贝嘉大吃一惊，本能地拥紧了被，作出防御的模样。
范文和阿辉都呆住了，惠庄简直是全世界最冷酷、最不讲理、最没有感情的母亲了，她怎忍心把女儿身上惟一的阳光，惟一的希望抢走？
”孙太太，这事不能由你做主——“范文说。他是站在医生的立场。
”由我做主，‘惠庄咬紧牙关，铁青着脸，“她是我的女儿，就算她恨死我也是我的女儿，我们——不能要这个孽种，绝不。”
阿辉气得脸孔通红，胸部一起一伏，呼吸又粗又重。
“少罗嗦，你这野蛮的老太婆。”他咬着牙，沙哑地骂着。’我会杀了你。“
惠庄轻视、不屑地看他一眼，那脸上的倔强与固执，绝不因阿辉的威胁而稍减。
”他是谁？‘她冷冷地看着范文。“你怎么能允许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我女儿病房？你要负责。”
范文吸一口气，他能忍耐惠庄的蛮横、霸道，他却担心那两个年轻人。

“老太婆，你嘴巴别带剌，”阿辉几乎忍不住，但他顾及着贝嘉，“不三不四的人，总比没有人性好。”
“范医生——”惠庄怒极地叫。
‘阿辉，你先回去，’贝嘉不愿意看见冲突，‘我知道该怎么做，告诉弟兄们，我不会——对不起立群。“她的泪水又流下来，快二十岁的女孩，忍耐毕竟有限。
阿辉咬咬牙，狠狠瞪了惠庄一眼，大踏步而去。
’打掉他，我要你打掉他。‘惠庄那么严厉、那么肯定，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你不能命令我，知道吗？妈妈，’贝嘉流着泪，却有惠庄同样的肯定，‘孩子是我的，是立群的，你没有资格要我打掉。“
’你——无耻。‘惠庄愤怒地打了贝嘉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贝嘉脸上，留下五条清晰的手印。
范文吃了一惊，却来不及阻止。惠庄出手太快，又没有一丝预兆。
”孙太太——“他叫着。
”我要打醒你的无耻，我不能容许这样贱的女儿，“惠庄喘息着、颤抖着，’小小年纪——学偷人，养私生子，你还觉得光荣？骄傲？你真无耻。”
贝嘉呆了一阵之后，反而完全平静下来。
‘妈，如果我曾使你难堪，使你愤怒，这一巴掌已经补偿了你，’贝嘉一字字地说，‘妈，请你别再管我的事。“
惠庄完全傻了，这是她绝料不到的后果。一夜之间，贝嘉仿佛长大了十年，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根本是个十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女孩！
’要我别管除非我死——“她喘息更剧，她已完全呈现老妇人的衰老。”贝嘉，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你丢尽我的脸，你——真无耻——“
‘这不是无耻，你懂吗？这是爱，是你所没有的爱。’贝嘉又激动起来。‘立群爱我，我爱立群，他死了难道我不保存他惟一的孩子？妈妈，猫、狗、畜牲都有亲情，都有母性，难道你没有？妈妈，你不能逼我，这对你没有好处，妈妈——如果不是你阻止，立群不会死，我们已经结婚——”

“你这么帮着她，护着她——为什么？”她突然问。
范文呆一呆，帮贝嘉、护她是医生的本能，怎会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惠庄压低了声音。”她美得惊人，你们这些臭男人——“
天！怎么说呢？
范文疲乏地靠在椅子上，他忙了一天，今天的病人特别多，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洗手间。办公室是黑暗的，他没有起来开灯，他愿意在黑暗中安静一会儿。
一静下来，他立刻想起躺在病床上的贝嘉，那个差一个月才满十八岁的女孩。贝嘉——他不由得深沉叹息。若说立群死得不值，若说命运对立群不公平，似乎——贝嘉更有资格说这些话，她——唉！范文真希望他根本不知道这事，她不是他的病人，那么，他会好过些！
”范医生。“助手推开办公室的门，黑暗中，他不知道范文在不在。
’开灯吧。”范文揉着眼睛。
‘我到宿舍找不到你。“助手拿着一叠病历表。看见范文仍穿着制服。”你还没有吃晚饭？“
”林贝嘉——确定了吗？“范文不回答他。
’反应很像，需要进一步切片化验。‘助手说。’但我们没有理由让她切片，除非告诉她——”
“不，不能告诉她——”范文眉心纠成一团。“没有人能受得了，何况她还有孩子。”
“她明天该出院了。”助手提醒。
“让她再延一天，”范文站起来，“我去告诉她。”
“范医生——‘助手叫他，他没有听见，迅速朝走廊一端走去。
助手摇摇头，这个还在医学院读六年级的大孩子看得出，范文的心中一定有事，跟了范文一年，十分了解他，他冷静又理智，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么失魂落魄，是那个林贝嘉扰乱了他吧？
贝嘉斜斜地靠在床上，她的伤势已好多了，重重的绷带已拆除，那张美丽的脸完全映入范文眼里。一星期来，她沉默多了，除了必要，她似乎不愿开口说话。她像在想往事，又像什么都没想，她那茫然而空洞的眼睛，令人猜不透。她的神情，不再像个十八岁的女孩。
她瘦了不少，好像一朵开过的花朵迅速枯萎下去。一个孩子，支持了她生命的意志，那青春，那爱情，那快乐的时光都随立群而去。
”林小姐。“范文温柔地招呼她，安详地站在床边。
她抬起眸子，微微对他笑——笑得苦涩而机械化。
’明天我能出院了吗？‘她问。
’我希望你能多住一天，或者，——有些帮助。”范文笨拙地说，他想好了一些理由，见了她却说不出。
‘有些帮助？’她眼光闪闪。‘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他慌乱地说，“我只是建议——”
‘好吧。“她无所谓。’多住一天，少住一天都一样，日子对我不再有意义。”
“你不该这么消沉，林小姐，”范文说，‘你还年轻，而且会有一个孩子——“
”若不因为孩子，我可能早不在这儿了，“她漠然地笑笑接着说，’我一生中只有立群一个人，我会去找他。”
范文沉默了，他直觉地不同意贝嘉的思想，所爱的人死了，殉情去跟随他，这有些愚蠢，这是十六世纪古老的故事。可是，他不便说她。
“妈妈没有再来，她一定恨透了我，”她又说，“明天出院我不知道该去阿辉那儿，还是回家。”
“你该回家，你需要照顾。”他冲口而出。
‘事实上，“她笑得飘忽，’这些年来妈妈并不是照顾我，她只是管束我，塑造我，想使我变成她。你知道，没有她的照顾，我仍能活下去。”
“林小姐——”范文不知该说什么。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和立群的事？”她的声音提高了。‘你为什么从来不提立群？怕我受不了吗？范医生，我渴望有人和我谈他、讲他，我渴望时时刻刻听到这名字。“

“好吧！那你告诉我他的事。”范文笑着坐下来。贝嘉的稚气和那股凶巴巴的固执使他心动。
贝嘉想一想，却又不知该讲什么，从哪里讲起。
“怎么不说呢？“范文望着她。
‘我——”贝嘉心中发颤，神色黯然。’我说不出来，我——现在才感觉到，立群真的——死了。“
范文十分感动，这对年轻人的感情那么深，那么纯，这是个新潮时代，而立群和贝嘉又都不是人们所谓的”好孩子“，这份感情是可贵的，他再一次觉得，立群死得并不遗憾。
‘立群和我是一见钟情，”贝嘉又说，“别不相信，真的是一见钟情，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羡慕、嫉妒，他虽然是孤儿，是太保，可是很有气度，你没有看过他，他真是那样一个人。他那晚看见我 ，立刻放弃了他的工作，他的任务，还有——他的骄傲。他带我去碧潭，他吻我，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根本用不着考虑，上帝为亚当造夏娃，也为我而造他，范医生，你知道——当你选择一个终身伴侣，你会一眼就知道，就是他。”
“很特别，很——罗曼蒂克。’范文说。
‘从那晚开始，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担忧，只做我们喜欢的事。’贝嘉脸上如梦的光辉，美得迷人。”真的什么都不担忧。和他在一起，我甚至不会想妈妈。我们希望有一个孩子，一个全世界最美、最好和孩子，现在，真的有了孩子，可是立群他——“
”林小姐，’范文迅速打断她的话，他不希望引起她的伤感，“你母亲——似乎有些怪癖。”
“没有人了解她，也许她自己都不了解。”贝嘉摇摇头，黑暗中隐有泪光。‘三岁爸爸离开我们，我想他是受不了妈妈，妈妈撕碎了爸爸所有照片，不许我提起爸，我不知道妈妈是否因爸爸的离开而改变，自我懂事起妈妈就是这样，她从来不笑！“
’我想——她有苦衷。”范文说。他不是喜欢探听别人隐秘的人，他忍不住不问，而且，他觉得贝嘉似乎是个十分熟悉的老朋友。
“有苦衷她该告诉我，”贝嘉说，“或者，她根本不当我是女儿！”
“她很关心你，只是我们不了解她吧！”他说。
贝嘉停止说话，怔怔地看着范文。她突然发觉，她怎能跟他就这么谈起来？他是医生，她不了解这个人，甚至可以说十分陌生，她怎能什么都说？怎能这么奇怪地当他是朋友？如果他走开，她很可能想不出他的模样——他相当年轻，不到三十岁，他有一张很斯文、很沉着、很温和、很有教养的脸。
他属于好男孩型——是个好学生，好朋友，好儿子，好兄弟，当然，也是个好医生。他和立群是两种绝对相反的型，立群是孤傲的、血性的。而他——不，他们似乎有什么相似的，是吗？是什么呢？眼中的关怀？不，不爱露齿的微笑？不，立群英挺、强壮，范文修长，潇洒。有什么相似呢？绝对有，她感觉得到，清清晰晰感觉得到——哦！是了，不是外在的相似，而是内心的善良。
“立群有一点个性很像你。‘她脱口而说。
’是吗？”他很感兴趣。‘是什么呢？“
人性中的善良。’她怔怔地。‘范医生，我——很抱歉，我不该拖着你说这些的，我又蠢又笨，我总是把事情弄得好糟，我耽误了你的时间，是吗？”
“不，林小姐，”范文拍拍她，“我喜欢听你说话，你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而且，我已经下班了。”
’下班不回家？“贝嘉更不安心。‘你太太会生气。”
’我住医院宿舍，‘范文笑得好特别，他感觉到贝嘉对他已不再限于医生与病人，’我没有太太。“
”哦——“贝嘉拖长了声音，她是有点意外。
‘我父母住在南部，每年我只回去一两次，”范文说，’从见习医生起，我在这里工作了六年。“
贝嘉摇摇头，很稚气，可是黑眸中的空洞，却给人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在我的印象里，医生都该有个甜蜜、温暖的家，”贝嘉说，“美丽的太太，可爱的孩子，而且医生该严一点，冷一点，你不太像医生，像个哥哥或弟弟，或者是邻家男孩子。”
“你的想法很可笑。’范文摇头。‘但是我很高兴你说我像哥哥、弟弟或邻家男孩子。医生不一定要严、要冷，一点微笑，多一点关怀，有时候比药更有效。
”我就是你的微笑和关怀医好的？“她故意地。
’但愿如此。‘他低下头，下意识地有点脸红。
病房里突然沉默下来，是一种异样的沉默。范文觉得贝嘉在注视他，他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二十九岁，交过一些普通的女朋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窘，对方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女孩，而且是个病人。
’林小姐。‘他挣扎着说：”如果你愿意走走，我们去餐厅吃点东西，我——还没有吃晚餐。“
’我可以走走吗？”她反问。
‘明天本来可以出院，而且你只是外伤，“他扶她下床，帮她穿上拖鞋，’走一走，散散步对你是种帮助。”
他们一起走出病房。
‘是因为我——你还没有吃晚饭？“她问。
’不，”他不能告诉她，今天病人特别多，看完最后一个员工餐厅已打烊。“
‘医生是令人羡慕又辛苦的工作，”她感叹地，’我永远不会适合这工作，我——从来没工作过。你知道吗？“

“你才十八岁，是读书的年龄。”他说。
进了餐厅，他们在一角找了两个位子坐下。这是对外开放的餐厅，布置还不错。
‘我也没有读书，被学校开除了。“她说。
’是吗？”他惊异于她的坦白。‘为什么会开除你？“
”老师，训导主任，校长都对我没有办法，“她耸耸肩，暂时抛开了愁云，’我爱玩，每天都有男孩子在校门口等我，去看电影、去跳舞，他们说我带坏了其他同学。”
“你是过分了一点，对吗？”他点了食物，温柔地看着她。‘我看得出你很聪明，不读书太可惜。“
”如果你是我的校长、老师的话，我想我会听你的话。“她认真地说。”我讨厌别人板着脸又冷又严地对我，你从来不是。“
”我也很凶的，“他笑一笑，’你没有惹我，而且我不能对一个小女孩子又冷又严啊。”
“我不再是小女孩了，”她摇摇头，‘再过八个多月，我就是妈妈了。“
”喜欢男孩或女孩？“他问。
’男孩。‘她想也不想。’男孩子会像立群，又漂亮又勇敢，他会完完全全像他父亲。”
范文暗暗叹一口气。沈立群虽死，但他的精神、他的影子却活着，活在贝嘉的心中。
食物送上来，范文开始慢慢地吃，贝嘉只喝一杯牛奶。
‘阿辉告诉我，他们把立群火葬了，烧的骨灰预备等我出院的时候撒在海里，“贝嘉说，”我不赞成。骨灰应该保留，可是阿辉说是规矩——我只好同意，否则立群会怪我的，他们又替立群建一个很好的墓，葬他的衣服。’
“什么地方的规矩呢？‘范文皱皱眉。
’我不知道。‘她摇头。
’他们真有太保组织？”他再问。
‘你别以为太保都是坏的，有些太保也有正义、有良心，“她不同意地说，’像我认识的几个都很好。”
“我不是说太保全部都坏，这是个很复杂的社会问题，‘他考虑着说，’太保可能都很讲义气，肯为朋友拚命，只是——法治的社会不容许有这种非法行动，如果能有人好好开导他们，他们都是最有用的人，像阿辉。”
“你还算公平，可能你也是年轻人，”她笑得很甜，‘妈妈就认定太保十恶不赦，没有一个好人。“

贝嘉惊讶着，妈妈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她刚才还斩钉截铁的不要胎儿，现在竟要贝嘉小心些，这里面有什么不对？或是范文劝服了妈妈？妈妈可不是那么容易劝服的人，一定有原因。
“妈——你答应我要孩子了？”她惊喜地。
惠庄深深地看女儿一眼，依然用冰霜的语气。‘孩子是你的，你要，我不要。“她说。
贝嘉不敢再说什么，妈妈只要不逼她弄掉孩子，她什么都情愿。
医院外，晴朗的天气等待着她，她才住了一星期医院，外面的大地已蒙上一层秋天的意味。太阳好高，云好淡，再也没有夏天的炎热。
惠庄招手叫来一部计程车，正预备上去。突然看见石阶边站着阿辉熟悉的影子，阿辉来做什么？接贝嘉出院？告诉她什么事？
”阿辉——“贝嘉招手叫。
惠庄不由分说硬推她上车，她看见阿辉朝她奔来，计程车已如飞而去。
’妈妈——”她抗议地叫。
‘你答应过我，只要让你保存孩子，你以后什么都听我的，忘了吗？“惠庄冷冷、硬硬地说。”不许再理那班人。“
贝嘉委屈地咽下一口气，为了孩子，她只好不出声。阿辉他们或者不好，至少对她不坏，她没有理由不理他们，而且立群的墓，立群的骨灰，她有许多事情要办，不理行吗？她忍耐着，妈妈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她，妈妈总要上班去的！
家，还是那么死气沉沉，而且妈妈把外面矮墙上加了篱笆，妈妈要做什么？真把她关起来？
”为什么要加篱笆？“她故意问。
”我讨厌邻居来探头探脑的，我们家不是戏院。’惠庄坐在椅子上。
贝嘉知道这是为了她，若不是她出了事，邻居不会这样子。妈妈那么好强、好胜，这次伤了妈妈的自尊，篱笆不是防止邻人窥伺，而是保护妈妈的尊严，是吗？她觉得有些歉然，事情的发生，不是单方面的对与错，她该负责，若早把立群的事提出来讨论，或者不会就这么糟。过分倔强、固执并不是好事，她和妈妈都吃了这个苦头。她默默地不再出声，回到她的房间。
寝室里十分整洁，比她在家的时候好多了。一个巨大的洋娃娃，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像等待主人的归来。她奔到床前，抱着洋娃娃，是那种眼睛会动，肚子里有发条，会讲话，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会买这么昂贵的礼物给她？一个洋娃娃？代表什么？
贝嘉眼泪往上涌，她说不出心中是种什么滋味。她是有些误会妈妈，是吗？妈妈是爱她的，妈妈并非冷酷无情！只是——这爱，这关怀为什么不来得早些？
她抱着洋娃娃，思潮浮游着，飞得好远好远，她想起童年时候，那时爸爸还在，爸爸常常带她去公园玩，她看见池里的天鹅，她曾天真地以为骑天鹅能环游全世界。那段时光是美满的，甜蜜的，也是正常的。后来，爸爸离开了，再没有人带她去公园了，妈妈总是板着脸，不笑不说话。开口的时候总是管她这样，管她那样，她总是小老鼠般的躲着妈妈。隔壁玲玲有一个洋娃娃，前面阿莉有一更大的，她羡慕了许久，渴望了许久，妈妈一直答应给她买的。
有一天，她偷偷地把阿莉的那个偷回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她要单独的和洋娃娃相处，她要使自己觉得她也过洋娃娃——阿莉哭闹着找来，妈妈把她从房里抓出来，当着阿莉的面打了她一顿，洋娃娃被拿走了，从此，她被剥夺了再跟邻家孩子玩耍的权力——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回想起来仿佛还如昨日。贝嘉始终没有一个洋娃娃，连一个最小的、土制的都没有。她从那次挨打开始，就不再提洋娃娃的事，她以为，今生都不可能拥有一个洋娃娃。现在——妈妈竟买了一个最大、最好的，这——不太迟了吗？贝嘉已大得快做妈妈了，真的太迟了！
惠庄轻轻推门进来——妈妈变了，妈妈以前推门总是重重的，她默默地望着贝嘉，脸上的神色好奇怪，好难懂，似乎——惋惜而又悲痛。

“贝嘉，如果你老想着立群，对你和胎儿都没有好处！”他皱着眉。他发现自己的力量绝不足以解开她心中的死结。‘孕妇必须保持好心情。“
”我现在才发觉，做人有不得已的苦，“她摇摇头，”我连心情不好的自由都没有！“
”贝嘉——“
门在响，范文打住了话头。沉默而冷漠的惠庄提着菜篮走进来，看见客厅里坐的人，她怔一怔，眉心马上打起结来，她明显地不欢迎范文。
”孙——哎，伯母！“范文叫着。
”范医生来了！“她用冰冷的语气，对范文叫的一声伯母并不接受。’有事吗？”
‘范文休假，来看看我们。“贝嘉说。
惠庄瞪贝嘉一眼，这个女孩子，怎么叫起范医生的名字来？她总是不听话，把男孩子的关系拉得这么近！
”失陪，我要做饭。’她冷淡地走进厨房。
范文扮个鬼脸，想不到医生也这么稚气。
“你妈妈不欢迎我！”他小声说。
‘我欢迎你，“她真挚地，”你是我的朋友。“
他笑一笑，心里觉得好温暖。在台北读书七年，做事六年，他几乎都在寂寞中度过，除了同学、同事之外，可以说没有朋友。安湄——不能算真正的朋友，他们个性合不来，安湄太成熟，太主观，太深沉，不是他欣赏的那一型。贝嘉——他再笑一笑，有些事，的确是天意。
”我得走了。“他站起来。
”不，“她固执地留着他，”你留下来陪我聊聊天，我怕一个人关在家里，好寂寞！“
”这——“范文偷偷地朝厨房望一望。
’别担心妈妈不留你吃饭，”她了解地说，‘妈妈也只是外表比较凶。“
范文真的坐下来，他不是忸忸怩怩的人。他喜欢留在这儿，否则他不会来，难道他不怕整天关在宿舍的寂寞？
半小时后，惠庄从厨房出来，她并不惊奇范文仍在，她似乎早看透了范文的心理。
’吃饭了，范医生、贝嘉。”她说。
贝嘉迅速看范文一眼，表示她的见解不错，惠庄只是外表凶。餐桌上有三副碗筷，惠庄早已存心留范文的。除了正常的菜之外，还添了一个炒蛋，一个罐头沙丁鱼，贝嘉面前还有碗猪肝菠菜汤。
‘不知道你要来，临时买不到菜！“惠庄对着范文说。声音冷冷的，明明是句好话，被她讲得好糟。
”本来只是来坐坐——你们都不在，“范文拙于应酬，窘迫得不知所言，”等了一阵，等晚了！“
惠庄不再说话，首先开始吃。这是一顿沉闷的午餐，只听见筷子碰碗的声音，好不容易吃完了，对范文来说，这一餐是难消化的，还不如在医院员工餐厅吃自助餐。
坐回客厅，惠庄像在椅子上生了根，再也不能移动。她明显地是在监视着贝嘉和范文，这种情形比沉闷更难受，范文几次都忍不住要告辞了。
”范文，能不能带我去植物园逛逛？“贝嘉忽然提议。
范文大喜，他渴望有这种单独和贝嘉相处的机会，可是他无法开口。他正想答应，忽然看见惠庄的眼光比刀还利，比冰还冷的警告神色，他的话哽在喉咙口。
”你不是说今天休假又没有事吗？“贝嘉故意说，她不喜欢惠庄那种神色，范文又不是坏人。
”哎——好吧。’范文无可奈何。夹在母女之间，他十分难处，他知道这样会触怒惠庄，在她眼里他是个不怀好意的医生，可是，他总得有所选择。
“又出去？才刚回来，你不累吗？”惠庄毫无表情。
“不累！”贝嘉不看她。“走吧，范文。
范文站起来告辞的时候，他几乎觉得惠庄在恨他了。他有个警惕，如果及时抽身，他不会在这漩涡里陷得太深，他在门边犹豫一下，叹一口气，伴着贝嘉走出去。

即使陷得更深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人生的路本来就是这么弯弯曲曲的难走，而且是——无可避免的！“
离开家的贝嘉反而变得沉默拘谨了，难道在家里的笑容是故意做给惠庄看的？她——是怎样的女孩子？
”你——真要去植物园？“他怀疑地问。
‘随便走走吧。”她说。立刻，她发现似乎有“利用”范文之嫌，歉然地笑笑。“你——不介意吧！”
“当然，”范文几乎是了解她的心理。“怎么会介意呢？”
“你不会觉得我太狡猾，利用了你？”她看他。
’令人欣赏的狡猾，“他笑得好潇洒。‘我情愿被利用，你母亲的眼光，使我有如小偷的感觉！”
“小偷？”她不懂。
“怕我会——偷了你！”他鼓起勇气。
“妈妈把我看得太简单了，’她淡漠地摇摇头，‘其实感情的事是无法偷的。”
他默然了，她的话使他觉得全无希望。
“你是不是觉得我自视过高？”她问。是因为他的沉默。“事实上，我了解自己，十分了解，遇到立群之后，我知道绝不会再爱上其他人！”
他仍然不说话，他无法想像立群是怎样的一个男孩，他看到立群时，已经是张昏迷而变了形的脸。同时，沈立群是个不良少年，倒不是看不起他，而是——贝嘉把他抬得太高了，或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不同意我说的。”她叹了口气。“没见过他的人，怎么相信呢？”
“贝嘉，我觉得你把立群塑造成偶像了。’他终于说。
”也许吧！“她不以为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你知道，许多女孩子看见他就像傻了似的。“
”是吗？“范文笑起来。越来越无法相信了，年轻的贝嘉思想太天真，太幼稚。”那样，他不是成了美男子、大情人了？“
”不，他不是美男子，大情人型。“她认真地摇摇头。”他十分漂亮，如果说具体一点，他很像华伦比提，尤其是眼睛。他看人的时候眯着眼，有些不耐烦，有些冷。他笑起来从来不露牙齿，很性格，全身都有一股傲气，不喜欢多说话，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很有力、很有分量，他有一种——似乎提得起整个地球的气度！“
”是吗？“他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贝嘉说的是怎样一个出色男孩？一个孤儿？一个太保？怎么可能？范文下意识地竟生出自卑的感觉。
”当然，他也有许多缺点，“贝嘉语气一转，”他暴燥，他对看不惯的事喜欢用拳头，他读不好书，他也不像你这么有礼貌、有学问，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爱我，我也爱他！“
”贝嘉——“范文沉思一阵。‘我想，他是值得你爱，至少，你那么了解他，这不容易！”
“范文，你真好。’她用力握一握他的手。”除了阿辉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他值得我爱。“
范文全身一颤，是贝嘉握住他的手。这真奇怪，他检查过贝嘉的身体，替她洗过伤口，甚至，他检查过她腹中的孩子，他接触过她身体上许多地方，从来不觉得什么，贝嘉这一握，他几乎整个人都呆了。
”人——的价值因人而异，“他勉强振作，他不愿被她看出异样，”同意吗？“
”你说得对。“她放开他，继续往前走。
”贝嘉，你从来没想过将来？“他问。他必须以另外的事来平定心中的激荡。
”想过。“她淡漠地。
‘有什么打算？”他再问。“对你和孩子？”
“没有，”她老实地答，’生下孩子——养大他。“
”你不想孩子步他父亲的后尘吧！“他含蓄地。
‘立群有什么不好？”她像预防敌人攻击的野猫般，竖起了全身的毛。
“孩子该受好教育，该成一个有用的人，这样，立群的灵魂——会高兴的。”他说。
“他自然会受好教育，自然会成为有用的人，”她停下来，怀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一个母亲很难单独把孩子教养好，孩子需要父母平均的、不同的爱。”他解释着。眼中的光芒好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