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月初，昨夜也是满空星光，预兆今日是个好天儿，果然一大早阳光就灼人，透过南窗斜照进来，碗底存了浅浅的豆汁，在斑点的日光下格外耀目，剩下的半个烧饼扔在碗里，挡去光亮，随口道】
你多用些心思在这些上头，自然也会周到
【随信而来的还有些老家的东西，无外乎京里的小点，京里的玩意儿，甚至还有京里的奴才，母亲总是操心的很，摆手叫门边侍立的小僮把一只木匣拿来，推放在她手边】
家里捎来的，是匣腌渍的青梅，想必也是母亲交代的，我还不知你喜欢吃这样东西
【交代完不急等她回话，径自站起，抬手向婢女要凉帽】
你再吃点，把那个小饽饽吃完

【外出数日三餐混乱，酒肉下肚不少，再加上路途颠簸，肠胃闹起脾气，吃什么都不大克化，晚上只让厨房准备碗面条，料头随他们下，厨子是两湖人，料头做的酸辣，却也是怪了，下肚不单没有不适，反而是胃口大开，留青先生一起用，他进了两碗，而我进了三碗】
【奴才打内室鱼贯而出，放下挽起的袖口，掸平褶皱，取来一盏安神茶啜了口，折身上榻】
还有什么要捎回去的？

【一南一北两地相隔千里，来往时她们都不嫌麻烦，来的是大包小裹，回的也是大包小裹，惯了她们间如此，偶有落下东西添补已成常事】
明天走，天儿已经热起来了，东西到京能不能留得住还两说
【姑娘心细，心眼也小，她若食言恐要招她的小姐妹们不快，替她谋了个折中的法子】
既你开口应承了，让他们再耽搁一天，寻一个手艺好的点心师傅，随着一起去，想吃什么叫师傅做，比捎回去的新鲜，也可教一教家里的厨子，偶尔给母亲做两样尝尝鲜

【母亲对江南的东西并不喜欢，甚至说有些厌弃，缘由自不必讲，都在老爷子身上，擎小也不喜欢南边的玩意儿，好像都带着傅氏的气息，叫我们母子浑身不自在，但时过境迁，哪怕母亲的心结未解，也有我掩下曾经的江南记忆，这去的东西都是孝敬】
【暮春夜还凉，屋里的炭盆去了，被窝便没往薄了换，好笑瞧她独个儿絮絮，调侃她】
那还那么些话

【身在一省的高位，正是少年得志时，阿谀者闻风而动，穆宅门前从不少车马往来，但在高位，却又不是最高位，受江宁府的那位掣肘，同样也摆弄不起手握重兵的提督，巡抚之名远没有叫出来的那般响，多少逢迎者，便有多少推踩人，在此位本当更加谨言修身，可天性使然，嚣张惯了，做不得低头夹尾的姿态，遂不以为意道】
不喜欢就不要再邀她来，腻了就少见她们，挑拣对你胃口的，总得要你自在
【手搭在她臂肘上，轻摩挲寝衣料子】你只得意方家那位太太
【女人们的交情实在诡异，一朵珠花能结生死交，一粒酸葡萄也能老死不往来，目下正在筹划伎俩，她少来掺和自然是好，故作可惜道】
只是方家老爷的身子骨不大好，她怕是没那些时间总过来，你得重新再结交个小姐妹

【蓄意挪走她身旁一个又一个可作倚靠的热，除了她使唤惯的陪嫁丫鬟，连她的乳嬷嬷也没落下，终将她熟悉的依赖的人通通剪除，留她一人孤立无援，不得不攀附在我伸出的枝蔓上。对刻意营设出的环境异常满意，连带脾气也好了许多，好到多出许多废话】
她家的事一年半载恐怕也解决不了，和太太们聊不到一处去，和小姐们总能玩到一起
【讲的认真，却实在没用多少心思，敷衍而已，拍了拍她脊背，人已小猫似的腻上身来，送到嘴边的好处向来不拒，便却之不恭翻覆在她身上，附耳笑道】
实数不过空了几日而已
【闲话毋需再说，也没那个功夫去讲，身下的小姑娘像突然开了窍，锁缠在身上难解难分，尽随她的意去，从中自也得趣儿，堂屋的西洋钟敲过几许，水叫了一次来，又叫了一次来】

【推却一日公务，闲在内宅打发时间，不是手头上政务不忙，而是有意要放一放，放给江宁府的那位看。手里卷着一册书，不是什么正经经史，而是从终南山的一位道长那讨的丹方，誊写了一册，有延年益寿的，有管房中术的，更有奇奇怪怪开天眼的。寻她声看过去，压下书接来小篮子】
湖边折的柳枝？
【底下人仔细，把老叶已经去了，骨结也已搓平，材料是好材料，只是手艺差了些，拧歪七扭八，只能盛花，拎在手中瞧了瞧，把书册重新捡回，随口道】
快到青梅时节了，盛梅子也好

【目光黏在黑纸白字上，思绪却是随着她的话走，京里来的东西先过的是自个儿的眼，来了什么，又回去什么，早已了然于心，那匣梅子来的怪，起初并未多心，倘她大大方方，之后也不会多想，但显然她做不到。目光挪开，端起婢女奉上的新茶，不以为意道】
那就一个放花，一个放梅子，反正你也学会了，再编一个
【掀开盏盖吹拂，茶送到嘴边没喝，侧头问她】
我记着京里送来匣腌渍好的梅子，泡青梅茶最好，还有吗，有的话给我沏一盏

【茶盏落在小几上，不置可否】
都是兑蜂蜜，酸与不酸有什么区别，你这是多此一举
【话是这么说，却没阻着她欲盖弥彰，青梅意为何，有道黄鹂啼多芳草远，青梅子重杨花飞，也有道梅子青青，打起穿花叶。说什么的都有，自然，最著名的还是那句绕床弄青梅。被老爷子按着读了几年书，腹中所藏无几，偏就有那么几句，顾左右玩笑道】
常言说远香近臭，京里来的青梅你宝贝着，不肯让人用，近前儿的青梅倒不稀罕了
【指她笑责道】做母亲的最忌不能一碗水端平，偏心眼

【铜黄的小汤匙在白瓷盏中转着磨，绕着半浮半漂的那颗青梅，忽而近忽而远，总归不能叫它们碰着，茶叶舒展，初现颜色，重新端起一盏，端到嘴边仍不急饮】
天儿热了存不住东西，别捂着你那匣宝贝了，实在喜欢舍不得，叫人搁到冰窖里去，还能多存上几月，入冬了也能用
【吹拂开漂起的茶叶，只浅浅啜了一口，随即搁下】
我喝不惯这样东西，甜不甜，涩不涩，倒是闹腾
【盏盖在水平面抿了抿，推到她手边】京里千里迢迢捎来，想是你喜欢，梅子都一个味儿，别瞎了功夫，你喝吧

【看她端起那盏青梅茶，再送入口中，从旁道】
多喝些，梅子茶助消化，也易消减疲劳，听说还能养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势要看她把一盏茶喝尽，分明前头还有事，还坐在这耗时辰，许是奴才听起主子谈青梅，不多时端上一盘新鲜的梅子，当是在园中东南角的那棵梅树上摘的，苍翠欲滴，看着是稀罕，掂量两颗在手里玩，冲她比划】
不知道你喜欢这个，福建诏安的青梅最有名，让他们从那走几筐来，腌制好了自家留着，方便你用，快入夏了，是得备一些消暑的吃食

【抛起两颗梅子，正正当当接住，小时在天桥看的把戏，回来苦练出的童子功，从前能扔四个，多年荒废，也只能两个撇着玩，两颗青梅并放在桌上，不咸不淡笑道】
说的热闹，也不是很稀罕嘛
【有意为难他，试图从中取乐，可惜乐子委实太少，难能开怀一笑，合上方才看的书册，下炕蹬鞋】
没什么麻烦，不过几筐青梅而已
【往前指了指，知会她晚上不回来了，去往外书房的路上炎二好信儿，问真要从诏安送青梅来吗。给他一脚之余，吩咐不用往诏安去，擎等着京里不请自送】

————————————至道十六年，五月初七
【五月初五，称端午节，又称端阳节，既要主持苏州端午庆、龙舟赛事宜，又要在自个儿的生辰喜宴上露面，一日行程排的满满当当，半刻不得闲，贺礼有从正门进的，亦有从后门走的，还有从旁门左道来的，但都是旁人送的，为表庆贺已是二十六岁，特意自个儿为自个儿备了一份礼，那不，喜宴吃了一半，方家的信已从暗桩处传来——方固德咽气了，得嘞，礼到了】
【齐王世子为钦差，不日即到江苏，明日动身前往江宁接引，而后便是巡阅绿营水师，这一日等了许久，久到早早就把事都安排妥当，以至动身前反到赋闲，索性支一根钓竿，勾两条傻鱼上来】
晚上喝鱼汤如何
【两尾鱼连着上钩，踢一脚半浸在水中的竹篓，鱼得了惊，卷着尾巴乱跳，重新挂饵甩竿】
放两颗青梅，用你最稀罕的那匣

【早从最初察觉时的激愤，变成了现在的隐而不发，仔细思量过，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把刀时时架在脖子上而不落唬人，偶尔想起便提两嘴，想不起就算。鱼漂浮稳，望她道】
你倒会驳我的话，非要讲讲价不可
【鱼汤里放青梅什么味？从没吃过，但不碍添减佐料】
就放两颗，一锅汤一颗梅，能有什么滋味儿
【不顺她的话来，那一匣青梅有多少已粗略扫过，正如刀架脖子上不落一般，匣子里的青梅也不能一次用尽，腌渍的梅子留的久，足够熬过江南一夏，细水长流入冬。两尾鱼在眼中已成盘菜，固执己见后添了分商量】
不爱喝汤？那就做松鼠鱼，正巧也是酸甜口，放两颗梅子正得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