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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宝生:温暖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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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宝生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


IP属地:江苏1楼2018-03-06 12:49回复
    在我一生的学术道路上,对我影响最深的人,除了我的两位业师外,便是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了。
    我最初知道中国有钱锺书这样一位学者,是在大学时代。我于1960年考入北京大学,学的是梵文巴利文专业,但我保持中学时代对文学的爱好。中学时代,我主要阅读的是中外现代文学作品。大学时代,我也迷上了中国古典文学,阅读一些中国古典文学选本,诸如《诗经选》、《楚辞选》、《汉魏六朝诗选》、《唐诗选》和《宋词选》等。这样,我也读到了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当时我就感觉到这部选注本别具一格,序文和评注中广征博引,融会贯通,说理深刻,语言生动。从此,我就记住了钱锺书这个名字。
    1965年大学毕业,我如愿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外国文学研究所(简称“外文所”)。当时外文所刚从文学所分离出来,领导上临时安排我在图书室工作,帮助清点外文所从文学所接收的外文图书。一次,我见到一位学者来图书室借还图书。这位学者气宇轩昂,目光炯炯有神,面含微笑。随即有青年人上前请教问题。只见他谈笑风生,说话声音底气很足,还亲切地捶了捶青年人的肩膀。事后,图书室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刚才那位是钱锺书先生。我心中涌起惊喜:“啊,这就是《宋诗选注》的作者钱锺书。”这是我最初见到钱锺书先生。


    IP属地:江苏2楼2018-03-06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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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外文所的业务尚未全面展开,一部分研究人员在京郊农村下放锻炼,一部分研究人员在江西农村参加“四清”运动。1966年上半年,我是在江西农村度过的。1966年5月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我们全部被召回学部参加文化大革命。原本想按照惯例,“运动”一两年就会结束,谁也不曾料想会“运动”十年,比“八年抗战”还长。
      运动初期,主要是批判所谓的“走资派”和“学术权威”。我当时年轻幼稚,与多数青年人一样,以充当“革命派”为荣。但内心深处也会有矛盾。这些“学术权威”原本是我们心中的“偶像”,现在批判他们,也是粉碎我们自己的学术梦想。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也在“运动”中受到了冲击。杨绛先生为申辩钱锺书先生“无罪”而遭受批斗的那幕场景,我们至今记忆犹新。在事过境迁之后,我们都无比钦佩杨绛先生当时那种“誓死保卫钱锺书”的大无畏精神。


      IP属地:江苏3楼2018-03-06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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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运动”转变为群众组织之间的斗争。各派群众组织狂热地为争夺“正宗”革命派名位而战,忽而这派得势掌权,忽而那派得势掌权,斗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残酷。直到我们这些青年人亲身体验到这种斗争给自己带来的苦难时,才开始慢慢清醒过来,悔不当初当个“逍遥派”。
        “运动”似乎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后来,“工军宣队”进驻学部。从1969年底起,学部全体人员下放河南息县“五七干校”。钱先生所在的文学所是在1969年年底前往的。而我们外文所是在1970年7月启程的。我在火车上的座位恰好在杨先生附近,因此,我亲眼看到杨先生的女儿钱瑗来车站送别母亲,目睹她们母女依依惜别。


        IP属地:江苏4楼2018-03-06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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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干校期间,我后来有幸与杨先生同在一个班,可以近距离接触和了解杨先生。尤其是干校从息县迁到明港后,“运动”处于停滞状态,我们有了较多的交谈机会。杨先生看似一个柔弱女子,却内心刚强。她豁达乐观,与人为善。她也仿佛秉承父亲的血脉,蕴藏有“侠义”精神。她对一些在“运动”中批判过她而后来蒙冤受屈的青年人充满同情。虽然当时的环境不允许她“仗义执言”,但她将这种精神转化在默默的行动中。我不能不由衷佩服杨先生的胆识。
          杨先生祖籍无锡,出生在北京,但在上海也生活过多年,会说上海话。我的老家在上海。杨先生的妹妹杨必,也就是萨克雷《名利场》的译者,一直生活在上海,就住在我们家附近的里弄。这样,我和杨先生常常说起上海的生活,会使用一些我们共同熟悉的方言俗语。事隔多年后,她还记得我当时说的有些话,学给我听。
          那时,我的眼睛出现了玻璃体浑浊的症状。杨先生十分关心我,嘱咐我一定要注意保护眼睛。她说起她和钱先生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很有学问,后来视网膜脱落,手术没有成功,双目失明,很可惜。后来,我在1981年读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我猜想杨先生当时所说的这位朋友大概就是陈寅恪先生。


          IP属地:江苏5楼2018-03-06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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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明港时期,同事们之间开始悄悄互相借阅带在身边的中外文书籍。毕竟都是书生,一有机会就想读书。我在读书中遇到或想到什么问题,就向杨先生请教。而有一次,我在读古文时,遇到一个典故,请教杨先生。她想了想说:“让我去问问钱锺书,他会解释得更清楚。”隔了一天,她从钱先生那里带回一张便条交给我。那是钱先生亲笔书写的,对这个典故作了详细的解释。我十分珍惜这张便条,将它夹在一本书里。但后来却找不到了。我至今仍盼望着哪天这张便条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1972年,学部从河南干校撤回北京。“运动”尚未结束,依然处于停滞状态。但我们可以非正式地开展业务工作了。当时,钱先生开始写作《管锥编》,杨先生开始修订《堂·吉诃德》译稿。不料,两位先生又遭遇到了“强邻难处”的困境。从1973年冬季开始了“流亡生活”。期间钱先生曾着凉感冒,引发严重哮喘,送医院抢救。1974年,两位先生迁入学部的一间办公室暂住。当时,我们这些青年人常去探望他俩,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做的事。他俩这样一住,就住了两三年。而且,就在这间“陋室”中,钱先生完成了《管锥编》初稿,杨先生也完成了《堂·吉诃德》译稿。记得当时杨先生还向我们展示她的译稿誊写本,谈论翻译的经验体会。


            IP属地:江苏6楼2018-03-06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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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夏天,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为安全起见,钱先生和杨先生与我们一起都集中住进学部的大食堂。一次,钱先生出来散步,我恰好在路旁坐在马扎上看书。他看见我在读一本古典诗词,便高兴地与我攀谈,给予我种种指点。记得还有一次,我与钱先生一起盘坐在大食堂的通铺上聊天。他知道我学的是梵文,便与我聊起佛经。我惊讶地发现钱先生读过许多佛经,还能说出一些佛经用词的梵文原词。比如说,“劫”的原词是kalpa。我当时顺口应了一句:“是的,kalpa”而钱先生的听觉敏锐,辨音能力极强,对我说他是按照英文的发音念kalpa的。当时钱先生与我谈论过哪些佛经,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不知怎么,我记住了其中的两部书:一部是《法苑珠林》,另一部是《文镜秘府论》。前一部是佛教类书,相当于一部佛教“百科全书”。后一部不算是佛经,而是日本来华僧人遍照金刚编纂的一部中国诗学著作,后来我在研究工作中也派上了用场。我有时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学的是梵文,钱先生一直对我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
              不久,“四人帮”垮台,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1979年初,钱先生和杨先生终于得到领导关心,乔迁三里河国务院宿舍。这样,我们大家都放心了。
              学部各所的科研工作开始走上正轨。当时对我们这些青年人来说,首先要突破写作论文这一关。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钱先生的《旧文四篇》,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杨先生的《春泥集》,都是他俩自选的学术论文集。他俩都赠送给我阅读,而且亲自用圆珠笔将书中排版出现的中外文字错漏一一作了改正,令我很受感动。我将这两本论文集视为我的写作范本,反复阅读咀嚼。在我的学术起步阶段,读到这两本论文集,真好比遇到一场及时雨,滋润了我的心田。


              IP属地:江苏7楼2018-03-06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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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这年年底或1980年初,董衡巽对我说,《读书》杂志正在找人写一篇《旧文四篇》的书评,所内同志觉得钱先生的论文兼及中国文学,不敢轻易应承。他问我能不能写?可能是我“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说试试看吧。于是,我写了一篇题为《钱锺书先生的〈旧文四篇〉》的书评。董衡巽看了觉得可以,就交给《读书》杂志,发表在1980年第2期上。接着,我又写了一篇《春泥集》的书评,题为《知难而进——读杨绛的〈春泥集〉》,发表在《春风译丛》1980年第1期上。这两篇书评先后在《新华文摘》上得到转载。
                这段阅读和写作的体验为我当时从事论文写作树立了信心。虽然我后来写作的学术论文无法达到两位先生的水准。但有一点,我在写作学术论文中,一直注意运用比较和打通的方法,显然是受到两位先生的影响。那时,我的一些论文主要发表在本所编辑的《外国文学研究集刊》上。责任编辑薛鸿时有时告诉我说,钱先生对我发表在《集刊》上的某篇论文表示肯定。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和鞭策。


                IP属地:江苏8楼2018-03-06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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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年夏天,医生诊断我得了甲状腺瘤,要我住院开刀摘除,安慰我说可能是良性,但要等摘除后进行切片检验确证。这样,我听从医生安排,住院动了手术,最后检验的结果是良性。我本人和关心我的同事们都松了口气。出院后,同事们告诉我说,钱先生和杨先生也很挂念我,打听我的情况。于是,我给他们写了封信报平安。随后,我收到钱先生托人捎来的亲笔回信,是用毛笔书写的。信中写道:“顷得来函,欣悉奏刀后霍然病除,吉人天相,才子天佑,可喜可贺。”信中还附有一册钱先生的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重印本,说这是他仅剩的一册,送给我。他还说到《谈艺录》补订本即将出版,到时候也会送我一册。这可以说是我出院后收到的一份宝贵的礼物。
                  钱先生的《管锥编》(全四册)于1979年8月至10月出全。这部学术巨著在中国学术界产生了强大的震撼力,第一版印刷了一万多套,很快就销售一空。而对于我们这一代古典学养大多先天不足的青年人来说,要读通这部著作也不是容易的。我曾经向钱先生表示:“要读通您的这部著作,先要读过许多书垫底。”虽然阅读的难度不小,但我不愿放过这个天赐的学习机会。我认真地将《管锥编》通读了一遍。在阅读过程中,我着重领会钱先生的研究方法。后来,我以《〈管锥编〉与佛经》为题写了一篇读书札记。我在文中指出“《管锥编》立足于中国十部古籍,以文艺学为中心,打破时空界限,贯通各门学科,将中国文化研究引入一个充满无限生机的崭新境界”。我以《管锥编》中怎样利用佛经材料为例,说明钱先生在研究中“不仅打通东西方文学,打通人文学科,也打通比较文学自身。其根本目的是通过广泛、深入而不拘一格的具体比较,探索人类共同的‘文心’,建立科学的文学批评”。这篇文章发表在《外国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上。钱先生读到后,在托人捎给我的一封信中,对我的这篇文章作了肯定。信中写道:“弟之苦心,为兄明眼人拈出,如弹琴者遇知音人矣!”当然,我知道这是钱先生的行文风格,是对晚辈的勉励,我不敢沽沾自喜,忘乎所以。


                  IP属地:江苏9楼2018-03-06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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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80年代开始,钱先生已成为享誉海内外的文化名人,慕名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给两位先生增添了不少负担和烦恼。而钱先生的《管锥编》续编还有待完成。《管锥编》取材于《周易》等十种古籍,而“续编”取材于《全唐文》等另外十种古籍,学术界对此充满期待。因此,没有必要的事情,我们尽量不去打扰两位先生。请教学问,虽说可以当面请教,但更重要和更实际的方法是直接阅读和钻研两位先生的著述。我后来在所里担任了领导职务,也就利用逢年过节的机会,公私兼顾,前去探望两位先生。
                    对于担任领导职务一事,杨先生也曾对我说过:“你最好不要去当领导,多做些学问。”我深切领会杨先生对我的期望。但我后来从实际经验中体会到,一旦当上领导,要退下来也不容易。这样,我在担任领导职务期间,铭记杨先生的嘱咐,始终没有放松做学问。
                    以往的岁岁月月,我忙于工作,忙于学问,很少回忆往事。现在,我也进入了人生的晚年,有时也会触景生情,回忆往事。而每当回忆起在我一生的学术道路上,钱先生和杨先生对我的关心、爱护和勉励,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阵阵温暖的感觉。
                    我开始落笔写这篇回忆文章时,还没有想好题目。现在有了,就定名为《温暖的回忆》吧。


                    IP属地:江苏10楼2018-03-06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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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苏11楼2018-03-06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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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绍一下黄宝生(以下内容摘自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9%BB%84%E5%AE%9D%E7%94%9F/4450077?fr=aladdin#3):
                        196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室主任、副所长、所长,《世界文学》主编,研究员。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专著《印度古典诗学》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第二届优秀科研成果奖。妻子郭良鋆也是翻译家。


                        IP属地:江苏12楼2018-03-06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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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学术权威”原本是我们心中的“偶像”,现在批判他们,也是粉碎我们自己的学术梦想。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也在“运动”中受到了冲击。杨绛先生为申辩钱锺书先生“无罪”而遭受批斗的那幕场景,我们至今记忆犹新。在事过境迁之后,我们都无比钦佩杨绛先生当时那种“誓死保卫钱锺书”的大无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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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叶廷芳、郑土生也都说过这件事,杨先生真的很坚强


                          IP属地:江苏13楼2018-03-06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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