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一起抬头看天。怒江上空的天并不晴朗,云层太厚,但也因此,云边如镶上了一层黄金,那是我们无法透视的太阳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它的存在。
我们动物,比人类更懂得珍惜自己。我们也比人类更懂得感恩。我们喜欢抬头看天,天很宽阔,天是无边无际的时间与宝藏,我们需要的一切都是它慷慨的赐予。我们喜欢每天抬头看着它,吸进生命,呼出怀疑,我们每天都在感谢它,拥有它的每一天,都是它丰厚的赠与。
人类已经不懂得抬头。他们把头低下,只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他们说自己是在埋头苦干,他们用脊梁对着赐予他们生命的造物主。他们只会在失去的时候抬头,他们怨恨老天,但是他们给过老天什么?
甚至没有一个笑脸,一句感谢。
我没有继续思考下去。因为那个战壕里传出一声惊呼:“狗肉叛国了!”
我很希望我的三米之内不要理睬这个只会唠叨抱怨的瘸肉,但它总是这样,我是说,狗血沸腾。
它腾地蹿回它的战壕,用它的咆哮KANG YI 那样的无聊诬蔑。
我知道这意味着今天的欢乐时光就此结束,我摇了摇尾巴,慢悠悠地回家。
到家的时候那女人端坐在桌前,两手托腮看着面前那张纸。那是战防炮的领用单,她果然还是留在了手里。
桌上还有一件我没见过的东西。我跳上桌子,翻弄了一阵,里面是一份地图。我为自己的见多识广骄傲——作为一只经常出入虞师师部的猫,我当然知道什么叫做地图。
我想研究一下南天门的位置,但是她用鞋底来问候我。我不屑与她一般见识,我跳下桌子,去属于我的地盘吃饭。
我一边嚼着颇为可口的饭菜,她确实在照顾我饮食上尽心尽力。一边疑惑着她鞋底厚厚的泥巴从何而来?
但是她没有告诉我。她把地图摊了开来,她也在寻找南天门。她找到南天门后就开始找她原来的家,她找到之后就开始哭泣。
她哭了很久,久到我投降了,我跳上她的膝盖,轻轻的,用我的爪子摇晃她的肩膀。
我见过她的母亲揽住她肩膀给她安慰。那是在她过江前她最后一个活着的亲人给她的最后一个安慰。她最后站起时,胸前染上的她母亲的鲜血,那样殷红的一片,后来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不知道她究竟同那个穿军装的洋货店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是第二天,他又来了。
他一进门就笑得比花还烂漫,一个象他这样的男人,来到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的屋子的时候,脸上居然毫无本该明显的YIN 贱表情。
他的脸上只有一个明显的贱字却毫无淫心。他今天又带来了SI 袜与香皂,丰盛得很,是以往的两倍。
我真想问他,他难道从未想过,这女人不是蜈蚣精,如何穿得了那许多的SI 袜?我猜想他大概真的以为这女人是靠吃香皂过的日子。
他并不蠢,我看过他在他阵地上表现出来的指挥官的精干。我知道,他只是从未把心思放在过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他拥有的那个世界,这女人连一口空气都无法分享。
但他明明在对她笑,露出一口白牙,如果不看他的眼睛,也许他真的堪称情真意切。
他的眼睛落在那女人的身上,放出贪心的光芒。他加倍低眉顺眼地讨好她,他已经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那张白纸。
她背转过身体,他也许以为她是在故弄玄虚地逗他。但我看见她嘴角的一丝苦涩,她只是不想让他看见那样的苦涩。
他将手搭上她肩膀,是一个亲昵的动作,人类的肢体语言真的丰富,但,他们总是口是心非。
她顺势转身,紧紧搂住了他,将脸贴紧在他胸口,她是在听他的心跳么?每一下都跳得很有力吧,但是每一下都只是为了给他要打的那场仗提供热血和动力吧?她听了那么久,是不是想数出那偶尔为她跳动的心律?
她注定失望。
他没有开口催促,但她知道他在等着。她于是将手里的纸直塞进他怀里。现在他们又规规矩矩地分坐在桌子两边,他看完战防炮的领用单,又看起那份地图。
他已经展开了那张地图,找到了南天门,他边看边研究着炮火配备与阵地分布。他的心早已飞去怒江对岸,我甚至能从他眼里看见满目的硝烟。不,我还看见了更多,是期待,我们都有的那个期待。
他后来起身离开。她这次没有送他出去。他有些许诧异,因为她从来都会把他送出门口,娇滴滴向他背影喊声“有空再来。”
他看了看她,她端坐着,低垂了头。
他试探着再问一声:“走了哦!”
她淡淡说:“走好。”
他问:“你不送送?”
她便笑了:“我已经送了。送无可送了。”
他又一次贱兮兮笑了,他知道这是事实。一个军需官的二姨太能为他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但他还是笑得贱兮兮:“我还来啊。”
她总算抬起了头:“如果能从南天门下来。”
他平静地看着她:“难啦。”然后他咋呼着喊,“走啦走啦,时间不早啦,还要去拿炮。”
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于是他走出厅堂,穿过院子,我跟着他走了出去。我跃上墙头,在砖瓦上立定目送他的背影。
他龙行虎步地走去他停在巷口的吉普车,对司机说了句什么,于是那车便喷着难闻浓黑的烟雾一路远去。
我猜那女人在哭,我转回房内的时候她果然在哭。她捧着那件洗不干净的血衣,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渐渐氤成暗红的一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