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爆竹声中一岁除，白雪红屑，相得益彰。连天的热闹方过，春日融融又至，消霜寒，送暖阳。】
【本在瑞鹤仙同沈娘学煮“鸿运照福星”，阿秀兴冲冲地跑进院子里，附耳一道，我也跟着眉开眼笑，登时拭净了手，虚扶着沈娘的肩。】
：我的好沈娘，劳您辛苦，一会儿请将这道菜给正苑送去，顺便知会一句，说我入宫拜见家姊，自当早早归来的。
【驭下温柔，她最是尽心。笑吟吟地再言几句，就顾着往里间，唤侍女为我重新梳髻扮衣。是新制的黄栌裳还是绾红裙，半晌都没能抉择，干脆挑了件惯爱的酡色，淡施粉黛。乘着八宝软轿，过数重门。】
【甫下轿，便见着琳琅丫头，柔荑自然搭过她伸来的手心。她欢迎得紧，和她说着那些亲近的话，说自个儿一切皆好，而后免不了要问。】
：你家娘娘呢？
【谁知她却吞吞吐吐，说些前言不着后语的话儿。】

【这一年内，寒来暑往，万事万物都在发生。幼时在祠堂聆得玛法的训斥与心愿，也算了了一半。历经一度新旧更替，文德一支在天子眼底终于谋得一席之地，长如周山，幼如推明，几个侄儿虽多为文官，亦算添光。而后便是眼前人，我的嫡亲姊姊。若非圣眷优渥，我怎能这么快再见到她呢？】
【牵住她手，一道步入里间，眉眼里藏不住的欢喜，声也轻快。】
：什么？竟要为我摆席？如此，我真不知当喜当忧。
【后话微携着嗔，一壁又解释。】
：喜的是姊姊记挂着我上次说的话儿，还上心我的生辰。忧的是，兴师动众，让姊姊费心费力。

：姊姊说的哪里话，要这样追究，樱来了这会子倒还不曾恭贺你册贵妃之喜。
【一句话，权当贺过了她。旁人为她抬贵妃前拥后呼、喜不自胜，而我却想，她行路艰苦，当是尝了旁人所不能及的苦楚，才换得一丝不知抵不抵得上的甘甜。内闱落座后，熟稔的香味几欲熏的我鼻酸，当然，这是夸张的说辞，我惯是禁不住血肉亲情的煽动。接过一盏姜茶，双手握杯在掌间，暖意四溢。】
：凡事总是姊姊想得周到。
【我隔着腾起的薄烟看她，反倒是仔细将她瞧清楚了。之前急着同她说话，一往一复，没顾着相看。眉眼间敛了笑意，却不愿单刀直入地问她，栩姊一向便厌惹家人烦忧，入宫几载修造城府后，更不必想了。待琳琅来，正好寻个由头，垂眉浅饮姜茶，缓缓言。】
：说来倒奇怪，方才琳琅在宫门迎我，不如上次欢天喜地了。我还以为是嫌我来得勤了，可分明是第二次……问她什么，都顾左右而言他的。到了柔安，一瞧姊姊就明白了。
【故意一顿，眼风捎着不悦，向着琳琅。】
：原是姊姊见瘦，琳琅丫头定是怕我责怪她。琳琅，你且自己说，是与不是？

【我和她说的一样，见她一面便好，缓我心中挂念，其他的，皆是缛节虚礼。】
【我耐心等待着被隐瞒的真相浮现，一刻未至，琳琅匍匐于地，话音几乎竭力，带着苦，带着不忿，带着一把刀——刺向了面前端坐之人，更刺向我。小主子……“这会子不赶巧，聿霄在上书房读书，下回我领他与你见见”“总有机会见的”那时候我真想着来日方长，何愁于此，谁知……】
【握着姜茶的手一软，洒出大半在地。琳琅见状，慌忙来收拾，又趁机抬首看我，眼里携着乞求的意味，我轻颌首，温声道。】
下去罢。
【听着琳琅悉索收拾的动作，直到她退下，我第一次觉得一瞬有半生这样长，堪堪望向阿姊，她眉间簇起小丘，墨瞳旁见了红丝。乌睫一颤，蚂蚁噬心一般疼，却知道，一定不及她万分之一。】
若琳琅不说，姊姊要瞒我到几时？
【有不满便要说与她知晓。而后又忍不住步至她身侧，弯身环抱住她，脸颊抵在她额旁，喃喃自语般。】
临秋，你的心里很苦罢……大可不必这样的，不必，至少在我面前。
【不容她分辨地。我鲜少在她面前这样沉稳。】

【我将阿姊护在怀里，恨不得就此护上一世，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谁也别想靠近她半步。一颗颗热泪滴在地面上砸出声响，她的怨、她的恨、她的苦……只月余，怎会轻易消散？纵使天家册她为贵妃，我也不禁要想，贵妃殊荣，华袍金摇，又能弥补她心中几点辛甜。不过虚妄，赠她无尽的空和绵长的痛。】
【感觉她柔荑力劲及发颤的身躯，便把她圈得更紧。对此垂下泪来，又悄然揩去。】
不是姊姊福薄，兴许是聿哥儿受不得紫禁城的闷，要重回天宫里，做他的神仙——
【像哄小孩一般的耐心，极尽温煦的语气，继而添言。】
聿哥儿孝顺，不舍得怪你。他在天上见着你这样子，指不定也要跟着难受了。樱只恨自己，不能时常伴在姊姊身侧。好在今日我知晓了这些。今日事今日毕，现下你想哭，便全哭出来，有樱陪着你。

【阿姊是感性的，亦是仍然保持清醒的。我为她这一点难能可贵清醒感到庆幸，连同一颗揪着的心也稍稍觉得落定。】
【替她悉心拂去两行清泪，强作笑言。】
来时我听闻了梨亭和仲霄，龙凤呈祥，这是世间真真难有的福气。我还听闻，近来他们一同封了和硕，可见争气极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应是明白的。聿哥儿尝过的苦，莫要再让后来这两个孩儿承受，她心里的苦，也不好让他们窥见半分。是以今后，她须有为人母的担当。】
姊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仍要好好地过，即便不为文德，不为自己，也该为这一双儿女。
【父母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我虽不忍阿姊再承受许多，却当尽一个妹妹的心力从旁提醒。】
耳聪目明者，从来不会频频回顾，更忌妄自菲薄。

【伤痛总须要和时日一起成长。我看着她的眼睛，只片刻，那些未说出来的抚慰便悉数包含在里面。】
【她问起我的境况，一时也沉默住。缓缓重回座位，但仍然紧握着她的柔荑，一刻也不曾有松懈。】
我都好。
【转念一想，于她，这样的回答算是理想，却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便拢了眉，忧悒道。】
三年的时候，我诞下明哥儿。他出生时，几乎听不见他的哭声，我还以为……所幸无碍。
【后来发觉其口衔玉，想是富贵非常，天降麟儿，显生常说妇人爱说怪力乱神的话，便不好外扬。】
然而他年岁渐长，貌虽如常，却不爱说话，但凡说了，也难得……难得“清醒”【我将这二字咬得重，小心地看阿姊的神色，她先前说没能让聿哥儿生得康健，和我对明哥儿的心思倒是不谋而合。】

【我和她，总以姊妹相称，为外道栩樱。而秀稚与临秋，应是我和她最真实，最柔软的一面了罢。在闺阁里仿汉人，拟小字，原为了幼年时得一趣意，不想长大后，却成了彼此心照不宣，轻易一唤便能引出的温柔乡。】
原也不是的——起先我和他阿玛为他取名“中行”，行行如也，是好寓意的。后来……他阿玛替他另择了“明”字，昭昭之明，想着，他能更好些。
【望了一眼她今日梳的髻，高高挽起，很是端庄与好看。携起清浅的笑，藏着叹息说与她知。】
他常说些超乎众人理解的混沌话，并非小儿的童言稚语——名医方士都暗自寻请了些，见过他，都说身子康健。惟有一次，道他“症在离魂”。【语至此，为人母的怜惜尽在梗涩的尾音里。与之相视，又轻声添。】
姊姊知道的，我从前不信神佛鬼神之论。好在他自幼欢喜看书写字。我常守着他，每回问他一些简易的问题，他能答得很好。

【从前和阿姊讨论的，是谁的诗赋写得动人，是谁院里的花开得好，可以染蔻丹，或者，是阿玛还是叔父的藏酒香，我虽酒量极差，不得饮酒，每每见阿姊得了好酒，只随她闻一闻便心满意足。诸如此类的话题。】
【待迁居京城，我们也长大一点儿。有的，就成了满腹的少女心事。国宴的热闹、乞巧节的投针，一想起仿佛还是昨日。其实，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现下挂在嘴边的，便是夫君与儿女。】
姊姊顾着梨亭与仲霄就好，明哥儿的事再看罢。今日借了姊姊的吉言，樱也是这般想的，兴许再过些时日，他便能无药自愈了。
【俄而远山舒，展露笑颜。】
进宫前还听了不少喜事儿，比如枝姊和楼妹也先后册了贵妃，膝下都有子嗣。姊姊可要与樱好好说说她们的事儿。

【新茶奉了少顷，说话的空档儿才想起端着呷一口，胃里暖和，心神也变得安定。她停顿时，我也靠着姊妹之间的默契悟出些什么，微颌首，启贝齿。】
樱明白，姊姊无须于此多费心，只要保证自个儿过得妥当，这样，樱心里也能跟着轻松些——
【至少，不用总惦记她在这儿过得好与不好。可事实是血浓于水，纵她有一日权宠两得，我仍是要为她忧愁，唯恐她跌落。说到枝姊，趣意满堂，梨涡也现。刚想笑说什么，待听到楼妹，阿姊语中失落，便可窥一斑。】
怎么了？

玛法在信中说啦，他还能跑马呢——
【一笑。】樱是不相信的，但想必他老人家的身子骨是不差的。
【小时候，她是最爱读书的那一个，而我是假装最爱读书的那一个。我常缠着她问野史、问风月，她说我不该琢磨那些，读女戒，修女德才是正经事儿。可我总不愿意，我不想为长辈的高兴活着，却从来不敢露出一点叛逆，阿姊是我敬之爱之的人，我只能附和。她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我爱围着阿姊叨扰，阿玛常看不过眼说我。阿姊只笑着护我，从不怪我。她啊，是受了委屈也不舍得为自己说两句的人。】
【她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偏又为了护着我，落入这虎狼窝。我心疼极了，指甲嵌进掌心里，怯怯地。】
临秋，今日，今日我不想回府了……【如同儿时想逃学，也是这般与她说。】

樱才不傻呢，只在姊姊面前说。
【话里携着一点儿娇，提起挚亲和往昔，温存的光景恍如昨日，心也柔软。】
【玛法是一位传奇般的人物，是心底最初的英雄模样。文德祖辈都是商贾，唯他从武，他说旁人笑话他有勇无谋，他偏生就有勇有谋，混出了名堂，教人不敢低瞧。可命运总弄人，他生的几个儿子——便是我的阿玛和叔父，都靠一手文章入仕。因此我们小字辈的女儿，习文识字之余，又受他老人家的熏陶。性情各异。】
谁说没有的？咱们大侄儿此次便要选武试。
【再听得她清音，雪腮染了绯色。垂眉后，又徐徐扬颌，不愿放弃说动她的可能。】
那，那一会儿姊姊请樱吃酒罢。就说樱吃醉了，不好回去。

【将阿姊的话皆听进了耳朵里，仔细斟酌着。只是前者容易些，后者却似心愿，想想便足矣。】
这……恐怕难如登蜀道罢？玛法年长，玛嬷体弱。姊姊的心思固然是好的，可正如姊姊所言，山高水远，路途颠簸，老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何况待在兰陵没有什么不好的，花好月好，酒也香甜呀——
【说到武举，文德三代除了玛法，竟无一人入闱。这回钦士的选择着实让大家伙儿意外，也使得我们的目光都聚在了他身上，满怀期待。】
起先我也想不到。
【聆尾句，掩唇一笑。】
姊姊净笑话樱，明知樱的酒量差。樱若是吃醉了，姊姊可要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