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魂】
“假的。”林玄面无表情，随手撕了那封带有让全军营人震惊的密信。
“林帅，羌人如今暂退，这阴流残部我们确实不便久留啊。”秦羽见林玄这反应，心里已有了七八分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
“我们不急，颜太师一日不来讨要，我们便一日不还。”林玄身子前倾，靠在木案上，依然面无表情，可藏在桌子下的右手却早已紧攥成拳。
“可您这身份，若是太师亲来，我们又如何交代啊？”一旁偏将面露难色，“姚信，你且先带幽林营的弟兄们至羌人境地周遭一探究竟，如今北方战局动荡，按理来说纵然频频吃瘪，以他们那舍生取利的性子，也断不会放弃这大好的机会。”林玄并未搭理他，反是向他下了命令。姚信眼睛一亮，“林帅是想再埋伏羌人一阵吗？”
“不。”林玄笑了笑，“我们撤。”
纪怀信找到凌风的时候，凌风并没有特别意外。见他只是一个人进门，凌风也并未在意太多。“风帅，如今炽火上下均不识方阳面目，只知其人，属下知道您一手火焰刀法恐怕不输方炎将军，所以王爷他此番安排定是毫无问题。”
“他这么做未免会被颜霁扣一个功高震主的帽子。”凌风叹了口气，双目却还是怔怔望着门口的方向，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其实裴歌虽看到凌风这般落魄，却无从得知凌风内心是何感受。他们师出同门的几人，情同手足，可先是方炎遭人算计殒命，他却误会至昨日，又是林玄受了莫须有的逆罪，一身武功废了大半，再加上雷鹏连同雁门关一并折于狄人铁骑之下，每件事都足以让他的心剧烈的抽动一次，如今他只觉胸闷的厉害，大口呼吸着，可吸入肺里的凉气似乎也完全不足以让他冷静下来。
他忽然很怀念师父还在的时候。
“风帅...还有一事...”纪怀信小心翼翼行礼，微微抬头看着凌风的表情，凌风尚未反应过来，木讷的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来人一袭白衣，背对着阳光，让凌风有几分恍惚。他当然知道是谁，于是无奈闭上了眼。
果然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这一下，既是为了你又一次弃我于不顾，也是为了你将你师父最后的礼物浪费于我身上。”云卿的面纱让凌风看不出她的表情，可那言语的冷漠和目光里的锋芒都让他刹那间清醒了许多。
“不对，风帅，如今北方谁在御敌。”裴歌并不像凌风这般冷静，忽然发问道。她先前想当然认为该是凌风重组疾风军北上整合惊雷军，可如今他若接管炽火，这狄人南下之势只恐不宜遏制。
“惊雷的残部是蒋慎在代主将。”纪怀信从军中来，自是情报充足。
“此人我听过...似是昔日东宫出身的伴读...？”凌风低下头沉思片刻，随即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一举动着实把一旁三人都吓了一跳。纪怀信听的云里雾里，云卿却是一下子瞪大了双眼，裴歌也有些难以置信，嘴唇微颤。
“难不成太子与夜行宫...”裴歌的声音中满是恐惧。
“晋王殿下危险了...”云卿看着凌风的眼睛，喃喃说道。

【陆离】
28.自南屏山快马出发，晋王离炽火的大营便越来越远了。此行他孤身一人，几乎把所有可用将才都留在了炽火，以等待凌风接手。这个决定近乎是他一时冲动作出的，这一路他无不在思忖如此部署的结果，他果然不给自己留后手了吗？晋王攥着缰绳，不自觉摇了摇头——这太不像他一贯做事的风格了，自从得知云卿和凌风的消息，他的步子就越走越乱，真不知是二人中的谁干扰了他。如今四方未定，战事此起彼伏，今日传来的捷报明日便不知可否作数，纵然他位至皇亲国戚，这越接近雁门关，他心里的不安就要增加几分。私事和公事掺和在一起，让一向稳重的晋王头脑不清醒了。
开封府有一处军商驿站，晋王在这里换了马匹，思量着姑且歇歇脚，岂料刚入食肆，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长着一副土相，讲话瓮声瓮气的，像个兵油子，而他身边坐着的几个，要么不说话，要么拿开封的土话和食肆里的人笑骂着。晋王苦笑一声，这事要发生在十年前，他的这位老相识一定要绕着这群人走，如今学会了他们的路子，反倒用得越发得心应手了。于是他端了碗水酒，二话不说就插在了几个人中间，旁边几个还没反应过来，晋王的酒碗已经碰上了那兵油子的酒碗。
“见兄弟气色尚佳，真是好事一桩。”晋王先喝尽了酒，开口道。
兵油子不答话，眼神知会了旁的几位，让他们继续各干各的，随即伸手做了个请，引晋王出了食肆。见周遭无人，那人才把巾帽卸下，脸上那层糙皮自然也一并带下了，露出一张干净而带着几分英气的少年面孔。
“王爷，你怎会在此处？”
“怎么，你林玄来得，我就来不得？”晋王挑了挑眉毛，揶揄了一句。
林玄笑着摇了摇头，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拘束，二人寻了一处草窝坐下，说了几句彼此军营里的情况，这段时间虽有书信往来，可信纸方寸之地总不容太多笔墨，这二人见了面，才又补上了不少消息。
说起这惊雷惨败，林玄不免将心中所想告知晋王，晋王听得沉默几许，只是问道：“你如此确信雷鹏尚在，我自是相信你的判断。但如若消息为真，你可有应对之策？”
林玄点点头，咬着牙说道：“倘雷鹏殉国为真，我定要手刃仇雠。”
晋王看着林玄坚定的样子，便也知这话说到了头，于是换了个话题：“你这一走，西边的战事如何安排？”
“秦羽尚在军中，我已将部署悉数告知，暗林一众精锐为主，阴流残军化整为零，配合幽林、浩林两支严防死守。”林玄一口气说着，“倘使颜霁来了，也得在那里等着。”
晋王看着林玄胸有成竹的样子，担忧道：“你不怕他一道军令收回阴流？”
“阴流之力不足突围，他收便收，只是他能不能指挥这股军队活着回去……就非我暗林之忧了。”林玄说罢看了看晋王，认真道：“王爷，你这样独自前往雁门关危机重重，不知你作何打算？”
晋王笑了笑，说道：“炽火那边有凌风在，我就暂退沙场。也是时候帮你们解决一下累身之事了……你们只管攻城退敌，由我对付夜行宫。”他见林玄放心不下，又拍了拍林玄的肩，补充道：“我到底还是个晋王，颜霁不敢对我怎样。你们放心。”
林玄没有答话。王爷当他默许，也不再说别的什么，只身牵马去了。

【云魂】
山如瑾转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头疼的厉害。
旧伤未愈加上心疾，纵使她早已身经百战此刻也有些难以维持自己身体的状况。
分别明明没几日...怎么会...
她想不明白。
大帐外灯火通明，但是突如其来的嘈杂打破了寂静。她隐约能判断出是带甲的人急匆匆走入军营的声音。于是她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胡乱拉起披风披在肩上，单手挑开了营帐的门帘。
确实有一群人举着火把穿戴整齐，为首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是辛翎，她头发有些乱，眼眶也红红的，战甲上还有些血污。
“大帅醒了！”周围的人纷纷围了上来，但是山如瑾的目光始终落在辛翎身上，辛翎也还以关切的目光——山如瑾脸色苍白，显然是完全没有恢复过来，能走出来已是勉强，于是她走到山如瑾身边，搀住了她。
“密信呢？”山如瑾表情严肃盯着辛翎的双眼。
“烧了，没人看到。”辛翎眉头微皱，她没反应过来山如瑾这种态度的原因，她确实没有看密信，也没有给任何人看的机会，殊不知她刚这副模样在山如瑾看来像是得知消息后情绪不稳定做了傻事。
得知消息还未外泄，山如瑾松了口气，但随着这口气一松，身子也几乎要瘫软下去，身体的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辛翎身上。
“你们...刚刚发生什么了？”山如瑾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着气息的稳定。
“东瀛那边果然有动作！不知何时有小分队登陆我们防线，并且摸掉了我们几个岗哨的兄弟！”辛翎咬牙切齿，“我们截住了一个小队，他们难缠的很，而且怕是有些已经渗透进来了。”
山如瑾表情冷了下来，但声音却变得无比平静：“扶我去大帐。”
“按您说的，阴无缺这个变数，已经彻底拿去了。”裴乐笑吟吟的将茶碗端到颜霁面前，同时不经意间用眼神瞥了一下跪坐在颜霁身前的赵奕瞳。
“雷鹏想必也是在劫难逃了吧。”颜霁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头都没抬一下。
“嗯，尸首找到了，错不了。”裴乐从怀里掏出密封好的信笺，递到颜霁手里，随即跪坐到了赵奕瞳身旁。
颜霁没有拆开，只是微微坐直了些。
“雁门关如今是彻底守不住了，任他们几人来回奔波终还是无力补天，咱们啊，该再给他们加把火了。”他说着，一边扶着椅子站起身来，动作亲昵地拍了拍赵奕瞳的头。
“是。”赵奕瞳毕恭毕敬，站起身来，转身走出门外。
裴乐低着头，双眼微眯。
“明日，你随我进京面圣吧。”颜霁抿了一口茶，“对，也该跟太子殿下聊聊了。”
尽管凌风一再推辞，还是在云卿强硬的要求下被拉着号了一次脉。
整个过程无比平静，一旁的裴歌看上去，仿佛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切脉，云卿甚至没表现出一丝异样，所以她并不理解凌风起初为何如此抗拒。
可当一切流程完成之后，云卿本都要走出大帐门，却忽然回头。
“这些年...还是这几天...？你到底怎么了...？！”
裴歌愕然，因为云卿此刻已是全然无法抑制本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的泪。

好家伙，好坟

【陆离】
裴歌忍着到了嘴边的疑问，又迟疑地看了看凌风——凌风也不似从前那般英武，云卿的话就像一记柔软的拳头，打得凌将军胸中郁塞，不忍抬眼。
而正是凌风这反常的反应让裴歌意识到自己十足多余，可她又不敢挪动脚步，这屋子里静得怕人，只有云卿的眼神向凌风发出一句又一句的质问。
“我……”凌风开口，声音竟有些嘶哑，“我们的事，须等战事终结……”
凌风约莫意识到这话太没有人情味儿，于是又补充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云卿再一次失望地笑了笑，她靠在门框上，歪着头追着凌风的眼神：“倘若战事不终结，莫非我要等你一辈子？”
凌风听了这话忽然抬起头看着云卿，嘴唇几番嗫嚅却不曾说出一个完整的词。
“呵，原来如此。”云卿回身推开了门，那几粒泪珠还挂在腮边，她的声音却冷漠起来，“凌将军，我的命薄。五年足够长了……我不等了。”说罢，云卿拂袖而去，再不回头看身后的人们。
“云卿！”凌风的声音有些颤抖，脚下却沉沉的，他不知是否该去追，追上了又怎样呢？他毕竟没有什么资格为她许诺任何未来。但他打心眼里希望，这一声能让云卿停住脚步。裴歌见凌风踌躇，便自顾自追了上去，同为女人，她大约有些话不得不与云卿说了。
凌风就这样看着一黑一白的身影相继消失在夜色里，蓦地眼眶一热，视线模糊起来。
……
山如瑾疲惫极了，疲惫，却仍要强打精神。辛翎为保一众弟兄突围，已然负了一身的伤。作为她的主帅，也算她生活中的半个姐姐，山如瑾着实不忍心让辛翎再陪她挑灯。她直起身听了听帐后均匀的呼吸声，总算放心了些。
若雷鹏的尸首摆在她面前，这丫头又如何受得住？
山如瑾这样想着，又起身向帐后望了一眼，辛翎抱着盔甲蜷缩在一角。山如瑾看着她，好像在看当年的自己。
一阵夜风吹过，窸窸窣窣，是帐子里进了人。山如瑾警惕地转过身，却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是林玄，她的林玄回来了，回来看她一副狼狈模样。
林玄鼻尖还带着汗，他注视着山如瑾的眼神复杂极了。
——这是怎么了？从前那个坚定而自信的山如瑾，在林玄眼中瑟缩着。
“玄哥，雷鹏殁了……”山如瑾压低声音，生怕后面睡着的辛翎再被这几个字惊醒。
“嗯……”林玄冷静地应了她一声，“如今我们几个分散各地，战报不可尽信。”
“可那是疾风营里的急报……”
“我想再等等。”林玄有些动摇了，走了一路他心里乱得很。他起初打算去南屏山找凌风，但又隐隐觉得晋王有麻烦，所以往东走了一点，来到了山如瑾这里。原本想一切有个照应，岂料……
“山帅缺个军师，不如让我来顶上。”林玄自顾自说着，走向山如瑾的桌案，拎起一张牛皮图看着。
“林帅……”
辛羚这一声疲倦的呼唤吸引了林玄和山如瑾的注意。

【云魂】
29.
“颜太师是究竟是不在啊，还是不愿见我啊？”晋王背着手，看向身侧的院墙。
“回王爷，先生一早便进京了，您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去京城一探究竟。”裴乐跪在他身前，低着头，模样毕恭毕敬，“只怕，您若这时候带着这一身战功回去，太子殿下怕是多心...”
“颜太师平日是这般教你说话的？”晋王不知何时已半蹲下来，凑到裴乐面前。裴乐闻声微微抬眼，却发现晋王脸上面无表情。
冷汗。
裴乐不由得心虚。她多少是低估了面前这位王爷。
沙场征战固然是给他平添了性子里的许多锐气，可帝王心术他却也并未落下太多。那些在旁人身上百试不爽的话术在他看来还是过于幼稚，裴乐第一次觉得拿不准他的心思了。
“太师不在，本王便等他回来，你夜行宫通讯手段不输疾风军，想必本王也无需在你这耽搁太多时间吧？”晋王扶着膝盖缓缓起身，手掌轻轻落在了裴乐肩上。
裴乐微微起身，始终低着头，从一旁唤来了什么人，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人一拱手，便匆匆离开了。
“本王许久不来夜行宫，想在你这讨口茶喝，白无常不会不欢迎吧？”晋王不等裴乐回应，便迈开步子走向夜行宫大门里。裴乐赔着笑跟在他身后，却是咬了咬牙。
“裴歌还未谢过您的救命之恩。”
云卿初愈，身子终究虚些，纵使裴歌丢了一身功夫，凭着常人体魄，还是追上了她。云卿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躬身行礼的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可受不起黑无常这般大礼，若是受了，怕只是要折上许多年寿命了。”她说完，就要从裴歌身边走过。
“风帅真的有他的难处...您...”
“你很了解他吗？”云卿声音平淡，打断了她。
“可我了解疾风军是如何覆灭的！”裴歌鼓起全部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而等待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裴歌看到了云卿抽动的眼角，以及微微放大的瞳孔。
“当时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疾风军本是支援炽火，可不想刚击退蛮夷，正要班师，忽然遭炽火以叛乱为名的绞杀...”
空荡的校场上，飘荡着裴歌压低了声音的讲述，与阵阵风声。
“林帅...您刚刚说雷鹏他怎么了...？”辛翎撑着要从行军床上下来给林玄行礼，却身形一个不稳跪在地上。林玄赶忙上前，搀起她。“你太累了，怕是梦里听见些什么，我同如瑾方才正交流东瀛进犯一事，并未提及惊雷，别多心。”林玄声音中满是关切，山如瑾在心里捏了一把汗，她自问说不出这般冷静的话语，也只有林玄，能这般处变不惊。
“那就好...”辛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先回去歇息一下，明早带弟兄们再去筛查那些渗透进来的人。”她说着，抱起军盔，身形摇摇晃晃走出山如瑾的中军大帐。
天色已有些发白，辛翎抬起头，看着地平线尽头的光亮，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