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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烟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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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01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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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01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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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还想继续发文的,麻烦就麻烦吧,结果吞贴吞的这样丧心病狂,还是算了吧,大家转网易的乐乎还有纵横中文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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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05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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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如燕又为全家乔装改扮一番,船发江陵,一路西上,行速甚快,过了半月,渐入硖州境内。
长江之美,尤以夷陵至夔州为最,元人李澄叟语其“壁岸高风,峻岭深岩,幽泉秀谷,无不经历,所谓探囊取物也。”其间山河壮丽,虽是逆流而上,风浪翻覆,却也教人心怀大畅。
十日后船至巴东,李元芳另买一艘小舟,系在座船之后。待到船入巫峡深处,两岸峭壁如同斧劈一般,岩上时有奇松怪柏,虬曲悬挂,更兼水流湍急,猿鸣阵阵。
一家四口在无人之处换乘小船,李元芳亲自驾驭,沿江慢行。
此时已是午后,斜阳铺江,灿若金鳞,李延青抱着弟弟瞧得眼花缭乱,想起幼时母亲曾讲过,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故事。神女固然虚幻,此间胜景却是夺天地造化之功,教人叹为观止。
船行四十余里,天已入暮。如燕指点李元芳将小舟停在南岸一处突起山石之旁,李延青望着头顶繁星,暗想今日既望,莫非是要等到明月东升?
戌时一过,江上不见五指,唯有江声隐隐,星河影动。
李云青年幼怕黑,藏在母亲怀里早已睡着,李延青见对面山壁上银光一片,显是月上山颠,向西遥望,十余丈外,竟有一道银光横江,江水拦腰而断,蔚为奇观。
正自诧异,只听身后父亲低声道:“坐稳些。”小船向着银光缓缓驶去。到了近前,才见此处山壁向内猛凹,犹如巨兽之口,上方山石二分,缝隙宽约尺许,一道月光正从中透出。
李元芳稳稳驾船,径向山石间划去,转过石角,西侧一个不足一丈的空口隐约可见。
入得洞中,便觉面上冷风习习,又湿又凉,洞中高处水面十余尺,蜿蜒曲折,漆黑可怖。李延青低头看向水面,只觉黝黑无底,随时都有不知名的怪物暗中窥伺。
夜临深渊,不寒而栗。他缩回母亲身边,不敢再看。黑暗中只听李元芳嗤笑一声道:“怕甚么?”跟着母亲也低低一笑。李延青不敢出声,不防连冷汗都流了出来。
说话间,船出洞口,眼前豁然一亮,明月高挂,其色溶溶,满江尽白。李延青不知到了何处,起身回望,来路却是一堵巨大山壁,与水相接处露出一个黝黑洞口。虽然仍在江上,江水却远比先前平缓,西望空阔,东面却是峻岭险山,与三峡之中一般的绝壁千尺。
沿山向东,转角处山壁上竟有一道石级缀连而下。李元芳停舟靠岸,系好纤绳,李延青背起弟弟,跟着父母登级而上。这石阶全是在山壁上依势开凿而出,一面紧邻江岸,脚底江声涛涛,李延青紧跟父亲,一颗心却也扑通扑通跳如擂鼓。
这山极险极高,石级也多达数千,饶是片刻不停,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登上峰顶,月影微斜。李延青八岁起勤练内功,颇有根基,背着一个垂髫小儿片刻不停地上了山来,仍是不喘不累,面色如常。
北行下峰,远望山中黛瓦屋檐零星错落,李延青心想这定是母亲所说的碧峭山庄了。此处自来有人看守打扫,如燕两日前又曾传书,山庄门前早有几个老仆等候,将他们迎进庄内,伺候休息。
如燕吩咐关闭方才进来的巫峡闸口,如此一来山庄便与外界隔绝。一家四口连日赶路,早都疲倦不已,李延青一沾床榻,即便沉沉睡去。
一场好睡,直至次日晌午方醒,穿衣洗漱方毕,就听门外一阵脚步急急,接着房门大开,一个小小身影向他一头扑来,口中叫道:“哥哥,你说这山顶上居然有这么大的庄子,庄里没有主人,却还有家人看管,是不是太过奇怪了?”
李延青道:“娘亲就是庄子的主人,这才奇怪。”
李云青点头道:“嗯,有理!”
李延青抱了他出门,不觉吃了一惊。原来这碧峭山庄坐落在群山之中,大大小小的院落亭阁点缀在附近山头,绵延里许,此地位居正中,是一处四进大宅。
昨日上山时只见夜色间黛瓦隐隐,谁想竟是这般危巍。李延青暗暗咂舌,心想在这不着人迹的险峰绝顶之上大兴土木,莫说耗费人力物力,便是建造之人这份雄心,也足以傲世天下了。
感慨之余,抬眼环顾,这院子坐北朝南,西南、正东各有一道院门,昨夜从西南门进来,此时门已上锁。走出东门,面前一条铁索吊桥摇摇荡荡,直连对面峰顶一座院落。旁边另有一条石级山路,向山下延伸到底,而后忽地向上蜿蜒,若是沿路行走,也可到对面峰上。
李延青目测一番,不禁蹙眉。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两峰一般高低,看似相去不远,如此走法,就算脚不点地也须一个多时辰。想必这才是本来道路,吊桥自是后来增设。
兄弟俩寻见父母,李延青虽然疑惑甚久,心知弟弟在旁,不便询问,只得装作无事。
晚间如燕哄了李云青入睡,叫过李延青道:“你可去过涵元谷了?”
李延青道:“是,爹爹命我半途分道,往九子山找到涵元谷。孩儿依照吩咐,将娘亲誊抄的秘籍图谱放回了石穴。”
如燕嗯了一声,道:“娘亲师门之事,你都已知晓,诸般武学还有易容之术,我也尽数传授给你。如今你弟弟还小,我们一家为防无宁堂纠缠,只能在这里暂避,你得趁此机会勤练武功。”
李延青道:“孩儿明白。小时候我在娘那里见过一条长鞭,似乎很是奇特,不知娘亲是否带来?”
如燕依言取了紫金鞭,递与他道:“这可是西域进贡给太宗的神物,刀枪不断,水火难伤,鞭梢的银钩更是厉害,你若要学鞭法,可得小心。”
李延青接过,细看一阵,笑道:“果然是好东西!”将长鞭顺手盘了,正色道:“娘亲,我在九子山,不知爹爹光州如何与无宁堂结仇。只是……倘若有人咄咄相逼,孩儿绝不坐以待毙。娘亲放心。”不待母亲追问,又道:“夜深了,娘亲早些休息,孩儿告退。”说着站了起来,躬身而退,快步出门。
如燕摇头轻笑,这孩子的心思,越发教人难以捉摸了。
李延青回到房中,从带来的物件里找出一卷旧书,小心摊开,正是幼时那老僧在九子山赠予他的金刚经,从卷尾取出一块绢片来。李延青仰慕那位高僧的非凡气度,常常将这经卷带在身边,诵读抄写。
不想日前他在舟中偶然发觉,这纸张翻卷多次,年深日久,卷尾处接口已经裂开,露出经卷之中的夹层。其中藏有一块写满字迹的薄绢,首行写着“金刚索”三字,其后文字之中兼有图形,乃是一套软鞭的鞭法。
当日老僧赠经之后,口宣佛偈远去,那四句佛偈正出自金刚经卷尾,李延青见了这薄绢方知其意。又想:“那位大师令我勤读经文,就是盼有一日纸卷开裂,我能见到这金刚索的修习之法,倘若我把经卷闲置,那是永远都难发现其中奥秘了。”
他知道“金刚索”本是佛家一件法器之名,待见这套鞭法攻守兼备,招数精奇,于是向母亲要来了紫金鞭,当下先将图中身法口诀默记于心,以待来日试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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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楼
2019-06-08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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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烟雨楼
薄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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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李元芳提了一只小小包裹,将他叫过一旁,两人走过铁索吊桥,出了中央院落北门,沿着一道石级直下。山势本就陡峭,半山腰却被凿出一块丈余方圆的空缺,修成一座亭阁,一半嵌入山体,一半加筑碧瓦飞檐,上下左右草木不生,不知建造之人如何要在此处选址。
李延青跟随父亲在亭中站定,惊奇之余,仰头一看,亭中一块匾额上书着“澄江蔚云”四个大字。李延青放眼北望,渺渺空空,只见巫山云起,哪能见得半分江影?既无江水,又怎生当得“澄江”二字?
正纳罕间,忽听李元芳道:“这一路走来,你定有许多疑惑,要问为父罢?”
李延青回过神来,慌忙道:“是。但孩儿心想,爹爹定会讲明,只是时机未到。”
李元芳微微一笑:“你的耐性倒还不差。”
李延青眼见父亲将自己带到此处,才肯吐露实情,心说光州之事果然非同小可。
李元芳沉默片刻,方道:“你也知晓,为父本是凉州人。八岁那年,我在大漠边缘驰马……”当下将自己同恩师的往事说与儿子。
李延青第一次听父亲提起师门之事,但想他武艺之高,二十年前就已威震江湖,想必业师大有来头,绝非寻常江湖人士。果然李元芳道:“后来我学艺有成,应征入伍,师父也云游而去。师徒多年,我竟不知,他是湘西无宁堂的前辈高手。”
这句话说得平常,李延青听来,却如一个炸雷在耳边骤响,震得双耳嗡嗡直鸣。
李元芳继续道:“湘西无宁堂是六极老人创立,贞观年间始为人知。初时籍籍无名,岂料永徽六年骤然暴起,一夜之间,将河东道泽州望族朱氏四百余口尽数杀死。两月之内,在关内、河东及淮南三道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各州大家氏族满门被灭者多达三十四家,天下震动。朝廷四处追查,却无半点头绪,无宁堂也销声匿迹,再未出现。”
李延青点了点头,再看父亲神情凝重,心知这无宁堂于他而言只怕并非同门,而是仇敌。
李元芳默然一会儿道:“其实无宁堂在各州大肆作案,全因六极老人的大弟子丁厉密谋弑师自立,引发了一场内乱。后来叛乱平息,丁厉逃亡关外,成了我的授业恩师。他隐姓埋名数十年,终究还是被无宁堂找到。数月之前,他传书约我到光州相见,可惜我来迟一步,他已遭毒手,临死之前对我说明了身份,嘱咐我为他洗脱冤屈。”
李延青心知当时情形定然惨烈之极,父亲不愿多提,这才轻描淡写地揭过,于是也不追问,道:“甚么冤屈?难道他并未背叛师门?”
李元芳点头道:“师父遭人陷害,却又百口莫辩,为了保住性命澄清事实,他盗走了无宁堂至宝万象盒。如此一来,无宁堂对他心存顾忌,也就不敢轻易置他于死地。”
李延青心想:“投鼠忌器,确是好计。”旋即问道:“难道他将万象盒交给了爹爹么?”
李元芳嗯了一声,打开手中包袱,取出一个银白方盒,递给他道:“你看这是何物制成?”
李延青接过盒子,只觉轻盈无物,再看高约尺许,色泽银亮,光可鉴人。四面均是飞鸿纹样,羽毛纹理栩栩如生,上方却是宝象图纹,每面图画中央均有一锁孔,甚是奇特。
李延青摇头道:“非金非银非铜非铁,从没见过这等东西……”
李元芳道:“江湖中人都知道一句话——‘万象无象,鸣鸿翅张。九星罗刹,震慑十方。’看似是说无宁堂高手如云,其数之多,其艺之精,在当今天下少有敌手。其实隐含无宁堂两大至宝,万象盒与鸣鸿刀。只是师父盗走万象盒,除了无宁堂历代堂主,没有任何人知道。”
李延青看了那盒子片刻,沉吟道:“爹爹以为,无宁堂是因此事才对我们全家纠缠不休?”
李元芳道:“怎么?你觉得还有别种缘由?”
李延青道:“孩儿不敢妄加揣测,但此事已过数十年,难道那位……太师父就不曾查出,是谁冤枉了他?再说爹爹也不是寻常江湖武人,可以随便招惹。换了我是无宁堂堂主,下手之前,也要先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
这句话虽有恭维之嫌,在李元芳听来也不无道理,只得长叹一声道:“你母亲也如此说。你弟弟曾遭掳劫,许是无宁堂打算拿他要挟我交出万象盒,否则早已被杀。可是你太师父伤重而逝,未曾说出遭谁陷害,兴许他自己也没能查清真相。”
李延青心想,倘若丁厉真的蒙冤多年,元凶能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手段也极是高明,如今又将父亲牵扯进来,倒像是故技重施,祸水东引。
李元芳又道:“我既然牵连其中,若不了结这段恩怨,恐将永无宁日。为免连累你们母子三人,待我指点你将所学武艺运用成熟,就去查清此事,也好对你太师父有所交代。”
李延青忽然道:“爹爹年事已高,不如让孩儿去弄清始末原由,这碧峭山庄虽然隐秘,也不能在此地久居一生。”
李元芳诧异道:“你?无宁堂盘踞湘西百年,与之为敌,这其中的艰险危难不可胜数。以你如今的武艺见识,临敌经验,岂能应对?”
李延青道:“那便请爹爹指点,以两年为期。待孩儿能独当一面,由我去罢。”
李元芳看着与自己身量相若的儿子,当真觉得他已经长大,但一想到让他只身犯险,吉凶未卜,仍是不免踌躇。
李延青昂然道:“幼时爹爹就曾教我,大丈夫行当行之事。如今家中危难,挺身而出,正是孩儿当行之事。爹爹何必忧虑?”
李元芳看了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笑着拍他肩膀道:“有胆识,不愧我儿!你母亲先前已传授你师门绝学,从明日开始,我将生平所学全数传授,能学得几分,还要看你的恒心毅力。”
李延青低头应是,看着远处山间一条云蛇在峡谷中涌动,当真如滔滔江水,壮丽之极。但想自己从今而后的前途际遇,也将如云雾一般变化多端,不可预测,心中一时似喜似悲。转念又想,若在父母庇护之下平凡一生,有何趣味,若不经历世事艰险,如何体会大千世界诸般色相?如此一来,胸中豪气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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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楼
2019-06-08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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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李元芳将白日之事说与妻子,如燕蹙眉道:“真要让延青去么?他还这么年轻……”
李元芳道:“我也舍不得让他犯险,只是如燕,你我能庇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一生。眼下云青如此年幼,若你一人照料,终究不妥。不趁此机会让延青历练一番,怎能成器?”
如燕默然不语。李元芳又道:“你放心,我也有打算,如何也要教他独当一面。”
如燕看着丈夫鬓边白发,昔日威震江湖的他,终究抵不过岁月摧煎,又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只得道:“好罢,我听你的。你要如何,我不阻拦就是。”
次日五更,天色尚黑,李延青早早起身,李元芳带着他径投东南而去。李延青见沿路吊桥石级与先前所见如出一辙,唯独巴蜀山势雄伟,远近高低,奇峻险壑,却是从所未见。堪堪走过五六座山头,东方日出,漫天霞光,落脚之处是一座山顶小亭,檐角飞翘,如鸟振翅。
李延青抬眼看时,只见匾额之上书着“空翠亭”三个绿漆大字,心道既是孤峰,远山空翠,用在此地倒是颇为应景。这险峰绝顶之上放眼空阔,加之耳边松风啸啸,脚下云海翻波,凭空教人心生怯意。李延青只向远处天际遥望,不去看四周景象,心中固然惧怕已极,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自从在涵元谷知道自己恐惧高处,他决意此事天知地知,再不让第二人知晓,也是他定力惊人,就连李元芳也浑然不觉有异,问道:“你的轻功现下如何?”
他内功深厚,饶是此时松涛正紧,这句话竟然清清楚楚,犹如附耳细语一般。
李延青一怔,道:“还算圆熟。”
李元芳微微点头,道:“且随我来。”说着沿了一条石阶走下空翠亭,步履甚速。
李延青紧跟而行,却不敢向旁看,只是紧盯脚下,隐约却见这石阶直通山腰,不知去向何处。
李元芳越走越快,李延青随后紧跟,愈走脚下愈发陡峭,李元芳留神细听,丝毫不闻背后喘息之声,回头一看,李延青犹自神定气闲。他心中暗喜,此时李延青刚满十七岁,内力修为却已不低,自己当年也不过如此。
两人到了山下,李延青听得前方水流之声甚是湍急,见李元芳仍不停步,只得跟随。绕过两处山脚,果然前方一条激流自西而来,水岸宽逾三丈,此地更是一处险滩,白浪迢迢,声彻深谷。
李延青远远望见河中漂浮有物,黑黝黝地似是木筏船只,流水甚速,却冲之不去。走近一看,果然是数只木筏,每根巨木皆有磨盘粗细,扎在一起,两端用铁索缚住,锁链钉入两岸山石之中。
李元芳从一旁大树上折下两根树枝,削去枝叶,一支递给李延青,一支拿在手中,飞身跃上木筏,喝道:“来!”
李延青依言跃上,谁知双脚刚一踩上,木筏即便上下颠簸,无处着力。他见父亲站的四平八稳,岂会料到此节,慌忙稳住身形,尚未站定,李元芳已将树枝迎面打来。
李延青猝不及防,只知抬手去当,不料李元芳横出一脚,他身形一歪,扑通一声掉进了江里。扒住木排浮将上来,就听李元芳笑道:“与人过招,可不似你这般直来直去。脚底功夫练不扎实,就像陀螺头重脚轻,一击即倒。”
李延青抹一把脸上水渍道:“这树枝轻飘飘地,甚不顺手。”
李元芳收了脸上笑意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不能依赖任何兵器,否则后患无穷。真正的高手要用兵刃,世间万物皆可随取随弃,就算树叶枯枝,滴水片石也能伤人性命。”
李延青点了点头,爬上木筏,李元芳指点他一些稳身顿形的诀窍法门,两人继续拆招。起初不过五个回合,李延青就得落入水中,待他渐渐熟悉了木筏颠簸,后来竟能撑上十几回合。
李元芳年轻时就已跻身绝顶高手之列,后来弃官归隐,手上功夫却半点不曾放下。李延青与父亲交手,才知甚么叫做深不可测,这一招一式全由实战经验所得,那里是他平日自学可比?
自此之后,李延青安心跟随父母在这巴蜀群山之中练功,先前所学也有晦涩难懂之处,一经指点,即便豁然开朗,内外功夫得以融会贯通。
白日苦练之余,到了晚上仍是挑灯夜读。碧峭山庄里藏书颇丰,文史诗赋,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李延青只需粗粗翻看一遍,书中所载便可详记。如此日复一日修文习武,李延青又似脱胎换骨一般武艺大进。
两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了开元十一年七月,李延青辞别父母,沿江出蜀。彼时大唐正当繁华盛世,便是李延青自己也不知,这一去短短数年之中,会在世间掀起多少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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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08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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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背负如意占春魁
九秋寒露,云淡鹰飞,河南府嵩岳群山之中落叶缤纷,红黄交映,景色甚佳。少林古刹钟声隐隐,时有诵经之声,山道上两个少年沿着石级快步走下,牵过林荫里低头吃草的两匹健马,翻身跃上。
慕容则一手提缰道:“少林寺名不虚传!既然那位镜尘大师外出云游,你现在往何处去?”
李延青回头望向山顶,眉间闪过一丝悠然之色,笑道:“我还没去过京城,正想见识一番。你不回长安么?”
慕容则一怔:“普天之下好去处比比皆是,干么非到京城?”转念又道:“说起来……我是有两年未进家门了。”
李延青道:“那就走罢!”当下两人骈骑,沿官道一路往西,疾驰而去。
行出里许,远远又听慕容则叫道:“诶?不对啊!我怎地就跟你回去了?”
李延青道:“来都来了,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
慕容则字泽川,年长李延青半岁,出身关陇显贵,其父现任工部侍郎。两人在襄阳舟中偶遇,一则年岁相仿,二则性情相投,相处几日,李延青虽有相见恨晚之感,却也免不了提防之心。后来几番试探,发觉此人并非刻意接近,这才和他倾心结交,一路同行。
少室山西北便是轘辕关,南临嵩岳,北接缑氏,因近东都,多有行人商旅途经。两人寻了一家野店打尖,正午时分,大堂里人声鼎沸,坐满了吃饭的客人。
李延青和慕容则寻了一处角落坐着,待伙计端了菜品摆上,就听隔壁桌上客人道:“师兄,听说近来江湖上出了一桩大事……”
那一桌五人都穿着缺骻衫,满身横肉,显是练家子。慕容则偷眼一瞧,对李延青低声道:“许是少林俗家弟子。”
李延青点点头,几人声音虽低,他却也听得清楚,那汉子继续道:“……湘西无宁堂丢了秘宝万象盒,正四处寻找。”
另一人接道:“有这等事?听说那万象盒中,藏有无宁堂创派祖师六极老人的无上绝学。只是不知真假。”
又有一人道:“我也听师叔提起过。所谓‘万象无象,鸣鸿翅张。’这万象盒和鸣鸿刀是无宁堂两大宝物,得之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数十年来虽有不少人人觊觎,前去偷盗,全都葬身湘西深山之中,尸骨无存,无宁堂众多高手可不是泛泛之辈。”
那最先开口的汉子道:“话虽如此,这次万象盒被人盗走,却是千真万确。无宁堂几乎倾全派之力查找,竟然一无所获。莫非江湖中又有了能人异士,成心和他们为难?”
几人自顾说话,这厢听了一会儿,慕容则低声道:“从前家师也说过万象盒,难道传言竟是真的么?”
李延青似笑非笑道:“传得多了,也就是真的。”
慕容则道:“都说那盒子是六极老人在蜀中请高手匠人所制,机关奇巧,除却历代无宁堂主,无人能破。若真被人盗走,这绝顶武学,谁不想据为己有?只怕要出大事。”
李延青幽幽道:“如此紧要的物件,无宁堂即便遗失,也绝不会张扬此事。可如今消息却已传的沸沸扬扬,这背后恐怕有人推波助澜。”
慕容则道:“无宁堂做的既是杀人买卖,江湖中早已树敌无数,让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有甚么奇怪?”李延青默然不语,眸光晦暗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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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楼
2019-06-08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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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午后继续赶路,快马加鞭奔至傍晚,离缑氏尚远,附近却无村落镇甸。慕容则四下一望,忽然道:“真是凑巧,怎么到了这里!”说着向西北一指:“再走十里,是我师叔月山道长隐居之处。”
李延青道:“怎么提起你师叔,却是这般神情?”
慕容则无奈道:“我这个师叔,早年是走方道士。可他偏说自己不是道士,是甚么术士……相师,怪力乱神,我可是怕了他胡言乱语。”
李延青笑道:“他对你乱语过甚么?”
慕容则道:“初次相见就说我一生福泽深厚,定要遇见贵人才能逢凶化吉,否则性命堪虞。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说话间到了一处山岗之前,暮色幽微,岗上道观传出阵阵钟鸣。两人在观门前下马,李延青抬眼一望,但见松林掩映,香烟袅袅,确是清幽无比。
观内一株青松枝叶如盖,落了满地松针球果,一个小道士正自打扫,抬头见了慕容则,忙把扫帚一扔,喜道:“师兄!多日不见,你怎么来了?”
慕容则道:“师叔在么?”
小道士头前引路道:“师父在,你跟我来。”二人跟着到了正殿之后一处小院,院内房舍门窗紧闭,却透着淡黄灯光。
慕容则对李延青低声道:“我先进去,你且稍候。”说着推门而入。
李延青此时内功颇有根基,丹田之内真气充沛,氤氲流动,六识远胜常人,仰望明月,就听屋中慕容则道:“师叔,我来了。”
无人应答,慕容则又道:“师叔,弟子今夜无处可去,这九月寒天,师叔总不忍弟子露宿野外罢?”
停了一停,才听另一人不温不冷道:“你是要回长安?”想必是那位月山道长。
慕容则略微诧异道:“师叔怎么知道?”
跟着一阵窸窸窣窣,只听慕容则尴尬道:“师叔……弟子自知长相俊美,师叔也不必这般……”
月山道长斥道:“去去去,贫道可不好男色。”
慕容则失笑道:“不好男色,那就是好女色?”
月山道长却不恼怒,幽幽道:“贫道还没你这般轻狂。”
慕容则喉头一哽,再不出声。李延青心下纳闷,暗想道长是说慕容则好色么?这倒看不出来。
一念甫毕,只听月山道长又道:“你印堂红润,额角隐隐透出紫气,乃是近贵之兆。最近结交了甚么朋友?”
李延青心中一奇,难道他真能从面相上得知甚么?慕容则不答反问:“依师叔看,我结交甚么朋友?”
就听月山道长道:“可是男子,与你同岁,自西南而来?”
李延青大出意料,门内慕容则腾地站起,诧异道:“师叔连这也知道?”
月山道长道:“将他请来。”
慕容则心中一直以为这位师叔三分像道士,七分像神棍,此时却不敢怠慢,依言开门请李延青进来。
李延青跟他进门,只见一方斗室,西首墙边放着一张坐榻,榻上小几炉生篆香,烟正笔直。旁边一个中年道人盘膝坐在蒲团上,长眉过目,两眼灼灼,赶忙近前先施一礼。
山道长说声免了,再向他面上一瞥,两眼看地,居然阖目不语。
慕容则笑嘻嘻道:“师叔让我请他来,为何却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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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山道长道:“李公子既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贫道有何话说?”
李延青从母亲处学了易容,十年间常自施用,颇得精髓,一张面具戴起来天衣无缝,除了家人之外,谁也不知他隐藏了真容。此刻却被初见之人一语道破,惊讶之余,仍是不动声色,见门窗紧闭,细听四下无人,这才凝而不动。
慕容则奇道:“真面目?”向李延青左看右看,不解道:“甚么真面目?”
李延青抱拳颔首道:“晚辈并非有意遮掩,实在迫不得已,望乞见谅。但不知前辈如何看出?”
月山笑道:“贫道虽听说过这易容之术,今日却也头回得见。公子的手段高明之极,足以乱真,可惜相者察人形色,推断气运。一眼望去,活人面无生气,自是假面。”
慕容则撇撇嘴道:“连日同行,我竟看不出来。”
李延青道:“晚辈虽不懂玄门之术,也知前朝多有奇士,仅凭相貌气度,能论人一生官禄高低,寿数长短。只是晚辈无意窥知此事,并非对前辈不敬。”
月山道长悠悠而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先知祸福,及早应对,也不失为处世之道。”
李延青略一沉吟,道:“晚辈生于甲辰年重阳日,酉时三刻。”
月山道长听罢,眯眼不语,停了一停,眉心蹙起,似是颇为疑惑。慕容则悄声对李延青道:“你还真信?”李延青颔首一笑,不置可否。
约莫一刻功夫,月山道长睁开眼来,对李延青道:“公子,你为人刚强,有大智大勇,一生富贵,世所难及,却也灾劫重重,祸事不断。即日起,一二年内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只是有横死之难,若能避过此难,则遇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晚年可居高自安,得享高寿。怎奈你一生,心路困苦,忧思多虑,难有真正平静之时。可惜……可惜!”说着嗟叹连连,目光之中皆是悲悯。
慕容则见他绝非说笑,心中也是一沉,问道:“师叔,这横死劫如何避过?”
月山道长摇头道:“强行逆天,必有灾殃。何不顺其自然。”
李延青道:“既然祸福皆是天数,晚辈今日便不曾听过此言。多谢前辈指点!”说着又施一礼。
月山道长颇为诧异,点头道:“公子豁达!只盼你日后得意之时,不忘初心。”说罢闭目不语。
慕容则见状,只得与李延青告退出门,仰头看天,松间月上,屋中月山道长吟道:
“世人只道繁华好,尽要寻路上云巅。
为得提携抛颜面,肯用屈膝换青眼。
王侯将相今何在?破壁残垣草连天。
名利富贵本无主,不如抛却换清闲!”
小道士带着二人到厢房安歇,两人皆是不羁磊落的性情,一路上同食同寝,全不介怀。洗漱已毕,慕容则在炕上盘膝而坐,低声道:“你当真不怕……日后飞祸?”
李延青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①。”
慕容则挑眉一笑,点头道:“诸心皆为非心。”说着又往他面上一指,“人相即是非相。”
李延青知他责怪自己有所隐瞒,微觉尴尬道:“你要看我的真容么?”
慕容则怅然道:“你我相处多时,居然不知长相,实在无趣得很。”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你还是不看为好。”
慕容则饶有兴趣道:“怎么?大丈夫不以真面目示人,无非是长得太美,无人能及,或者生的太丑,不能入目。本公子自幼阅人无数,美丑不惧,你就让我一见,不足挂齿罢?”
李延青听他胡说八道,忍俊不禁,向他凝视一刻,耳听里许之内并无人迹,于是点头道:“好,我就破例一次。”侧身向耳后一揭,摘下面具,回过头来。
慕容则定睛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许久才道:“你……这……这就是你?”
李延青道:“如何?可在你意料之中?”
他易容之后,相貌与父亲本有六分相似,此时一双睡凤眼慵懒朦胧,淡淡一笑,好似楚云出岫,月映澄江,无限风华,百般难描。看得慕容则心跳如擂,骨软筋麻,慌忙闭上双眼,往枕上一倒,道:“快……快戴上面具,我可不敢看你!”
李延青笑道:“刚才还说人相即是非相,有甚么不敢看?”
慕容则哼了一声,恨恨道:“所谓‘食色……’那个……我怕瞧了你,日后视天下美人如粪土,这可得不偿失!”
李延青依言戴好了面具:“我早说你还是不看为好。”轻轻向旁躺下。
慕容则转过头来,见他面目恢复如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这人还真是奇怪。”说着将手向后一枕,“倘若你也是进京赶考,我兴许信了师叔之言。否则哪来甚么‘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再说这官可不那么好做,要想做官,得先学做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来做去,就忘了自己原本是谁。”
李延青闻言失笑道:“照你这么说,官民之间,岂不是人鬼殊途?”
慕容则笑骂道:“差不了多少!”
①出自《金刚经》。随后慕容则所说二句亦出《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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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观中留宿一晚,次日赶赴缑氏,又过三日才到洛阳。大唐自高祖以长安为京都,洛阳为东都,后又陆续增置北都太原,南都江陵,中都河中,西京凤翔,南京益州。神龙二年中宗废神都,还于长安,洛阳仍是天下大邑,有商肆千家,人口十万,无数商队船货往来,由此取道各州,繁盛之景,犹似往昔。
将近申时,慕容则唯恐宵禁之后不能游冶,到客舍安放了行囊,匆匆拉着李延青出门,沿街往洛河边上便走。洛水之畔垂柳依依,游人甚众,两人走到堤上,远望新中桥,还未站定,忽听人群之中一声欢呼:“大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飞步跑来,近前一把抱住慕容则,欢喜道:“大哥怎么在这里?”
慕容则乍一见他,也甚是高兴,急忙搂住道:“阿均!我正打算回长安,路经洛阳。你和谁同来?”
男孩嘻嘻一笑,向后喊道:“二哥,快来!”
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穿四襈衫的少年,见状只得慢慢近前,对慕容则微微施礼道:“大哥。”
慕容则嗯了一声,转身对李延青道:“这是我二弟慕容平,三弟慕容均。”
李延青打量二人,只觉慕容均一派天真,慕容平面上却隐隐透出阴鸷之气。慕容则又对弟弟们道:“这位是我的好友李延青,二弟比他年长,不必以兄称之。”
慕容平点了点头,只和李延青抱拳礼见,慕容均却甚是乖巧,慌忙叫了一声:“李哥哥!”
李延青看他穿着一件云纹圆领小袍,脚蹬长靿靴,眉眼之间与慕容则有五分像,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蓦地想起李云青来,点头笑应。
慕容则道:“你们为何也在洛阳?”
慕容平道:“昨日傅老先生大寿,父亲念及师生情谊,让我和三弟前来代他贺寿。”
慕容则点点头道:“我不在家,自然该是你来。何时启程回长安?”
慕容均道:“明日一早启程。大哥,咱们一起走罢?我们都很想你!”
慕容则幽幽道:“不必了,我刚到洛阳,还想再逗留几日。你们先回,告诉爹娘我准备回京赴考。”
慕容平脸色微微一变道:“大哥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慕容则笑道:“不是我回心转意,无奈父亲有言在先,若不参加春闱,我也不必回长安。暌别甚久,倒是挺想念他老人家。”
李延青见他眼中隐隐露出一丝狡黠之色,不禁心下暗笑。
慕容平脸色青白,无话可说,慕容均却凑到慕容则和李延青之间,伸手去拨他腰间一只石青流苏镂空白玉香囊,忽地道:“那我和大哥一道回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慕容则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哪是照应,分明怕我跑了!”说着看了看慕容平,道:“好罢。我们在择善坊内的邸店下榻,你要跟着,明早过来。”
慕容均见大哥允准,又惊又喜,拉起慕容平就要回住处收拾行装,慕容平便也不向二人道别,顺势离开。
慕容则经此一遭,没了游玩兴致,两人沿路返回。李延青道:“你们兄弟性情各异,倒也有些意思。”
慕容则道:“你只有一个嫡亲兄弟,不像我有亲弟三人,从弟五人,加起来足有七八个,自然各不相同。再说这长子长孙……可是难做啊!”
李延青道:“原来如此。”
慕容则无奈道:“我那二弟只比我晚生三日,自幼起居用度都和我一般无二。只是二娘要他处处胜我一筹,好在父亲面前争宠。他也自视甚高,总想出人头地。方才种种你也见了,十余年中一直如此,我是厌烦至极。”
李延青道:“带上你三弟同行,倒也不无道理。”
慕容则脚步一顿,笑意全无,转头看向李延青,他这般状似无意地说破自己心思,莫非与慕容平短短一晤,竟能看出问题不成?转而想起师叔月山道长暗中叮嘱:“李延青非寻常人等,日后必有不凡际遇,唯欠可以腹心相托付之人。你若能待之以诚,舍命结交,不仅于己有益,更能福泽后世。且自斟酌罢!”
慕容则想毕,正色道:“这话我只与你说。一旦牵涉利益之争,就算同母兄弟,也免不了阋墙于内,更何况……人有野心,便成虎狼。”
听闻此言,李延青猛然心中清明,看来慕容则并非天生是个潇洒不羁,轻浮玩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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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慕容均来到择善坊内,说慕容平一行已经出城,未及向大哥道别,慕容则不置可否。三人在洛阳附近游玩数日,这才启程进京。此时天气渐渐寒冷,三人不再骑马而行,雇了一架马车代步。
长安既是京畿,共有十四条官道通往全国各处州县,另有一条水路,自渭水及广通渠东至潼关连入黄河,慕容则不喜陆路颠簸,三人由潼关弃车登舟,一路顺流西上。
沿河两岸但见芦荻枯草,烟树离离。慕容均手里拿了一枝苇花,走回舟中,坐在桌旁道:“这船走得还真快,几日功夫就到了渭南。”
慕容则将碗筷递与他道:“这还是近日西风渐紧,不然早就到了新丰。”又对李延青道:“素日都说黄河的鱼羹甚好,今日咱们尝尝这渭河鱼羹。来日到了京城,我做东请你到曲江会饮,那才尽兴。”
慕容均从前只道自家长兄已是少见的青年才俊,连日来与李延青同行,愈发觉得此人才调高雅,文词弘博,慕容则与之相比,竟也微微逊色。由是对李延青好感倍增,大点其头道:“哥哥说得对。李哥哥,你可知道,目下京城之中有几位翩翩公子,号为‘长安十俊’?”
李延青奇道:“这倒不曾听说,都是何人?”
慕容均瞥了兄长一眼,调笑道:“第一是宁王长子汝阳王李琎,第二皇六子甄王李嗣玄,第三宁王次子李琳,第四薛王长子李瑷……第六中书舍人张九龄之子张拯,第七先郇国公韦安石次子韦斌,第八宰辅源乾曜之子源弼,第九中书令张说之子张均,最后一个是宰辅李元纮之子李有容。”
李延青点头道:“都是皇族贵胄,还少了一位。”说着看向慕容则道:“莫非是你?”
慕容则正悠悠举杯,不由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李延青笑道:“随口一猜。”
慕容则向弟弟道:“我像么?”
慕容均眼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数回,一指李延青道:“与他相比,不像。”
慕容则瞪了李延青一眼,摇头道:“我还真不敢和你比……”说着正色道:“其实这‘十俊’的名号只是坊间误传。当日我与这几位因年纪、家世相若,被选入宁王府为诸王子做伴读,大家自幼一处读书玩耍,当着外人严守规矩,私下里却和一般孩童无异。
直至十五岁那年,我们几个效法魏晋文士坦衣纵酒,联诗为戏,谁知陛下驾临宁王府,一直在旁观看。最后仆役禀报,大家吓得跪地叩头,陛下见我等一改方才狂狷,个个有礼,不禁笑道:‘众小子真一时俊杰!’后来不知怎的流传出去,成了‘长安十俊’。”
李延青悠悠笑道:“若都似你这般,也算得上名副其实了。”
慕容则摇头叹道:“这等名声,要来何用?徒生是非。怎奈长安本就是世间一等是非之地,你若无事,莫要久留。”
李延青道:“既到长安,自有缘故,再说方今天下无事,若不到京城一游,岂不辜负这繁华盛景?”
慕容则心中一动,只觉眼前之人愈发琢磨不透,不禁微微一笑。
十月初,船抵京师。长安自西汉时就已名满天下,此时长安却非汉魏旧城,乃是隋文帝杨坚新造。昔日文帝代周,因嫌长安城池残破,水源污浊,遂在旧城东南龙首山南坡选址,令将作大匠宇文恺于山原之上营建新城。宇文恺才思非凡,奇巧卓绝,城池自建成至迁用,前后仅用九个月即告完毕。
新都气势恢宏,布局严谨,名为一城,实则包含长安、万年两县之地,方圆一百八十五里,有人口百万,规模之大,人众之巨,在当时可谓寰宇独一,举世无匹。此后千年之间,长安屡遭兴废,后世诸城无一可与之相比,因而盛唐气象,尽显其中。
隋文帝迁都之后,广修漕渠,引泾,渭,潏,涝,丰,鄗,灞,浐诸河之水以供民用,时人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李延青一行即是从永安渠码头上岸,慕容则家中已遣了车马仆役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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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上了马车,李延青掀帘一望,长安城墙巍峨,委实惊人。
自明德门进城,一条大街直通皇宫,宽近五十丈,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共有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于路但见坊墙齐整,绿树成行,屋宇连片,重檐如云。
李延青不禁叹道:“从前虽知长安壮丽,今日一见,才觉书中之言未载详尽。”
慕容则笑道:“话虽如此,可你想想,一城之间,从南到北,竟有二十里之遥。外出游玩,若不及赶回府中,宵禁之后,坊门紧闭,就得在这路旁汇聚雨水的沟槽之内过夜,岂不麻烦?”
李延青点头道:“不无道理。你们先回府与家人相见,我到旅舍下榻。”
慕容则欲言又止,终是点头道:“好罢。你要住在城南还是城北?”
李延青道:“离昭国坊最近的客店在何处?”
慕容则道:“在永崇坊。怎么,昭国坊中有你旧识?”
李延青摇头道:“倒不是。家父在昭国坊内有一所宅院,如今修葺一番,也可安身。”
慕容则道:“天色尚早,咱们先去瞧瞧也无妨。”吩咐转道昭国坊。
约过小半个时辰,三人在坊内十字街下车,李延青四下一望,竟到十字街东之南一座宅门之前。门上铜锁锈迹斑斑,显然经年未开。
李延青右手抽出一把短剑,向门栓一挥,旋即收回腰间,铜锁应声而落。只因他出手极快,慕容则兄弟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李延青已将大门推开。
这是一座两进宅邸,院内荒草满地,遍生尘芜,慕容则奇道:“你确信是此处?这宅子只怕已经荒废多年了。”
李延青无奈摇头,只得笑答:“我也是初次到此,但听家父所说,就是这里。”
当年李元芳随狄仁杰自幽州返京,旋即又赴湖州,此后常住洛阳,在长安并无居所。直到先天元年在骊山救驾,李隆基欲将他留在身边,又恐太平公主借此为难,于是暗中在昭国坊内赐下这所宅邸。当时李元芳已坚决不受官职,自知不能再推拒宅院,便借予凉州一位同乡暂住。
后来先天乱平,李元芳匆匆离京,期间再未踏足长安,那位凉州商人居住数年之后也返回家乡,奈何寻不见李元芳下落,只得先将宅邸封闭,留待日后主人再来,至今足有十余年。
慕容则道:“若你一人居住,绰绰有余,只是你初来京都,诸事不便。我吩咐家中管事,找人为你收拾一番,如何?”
李延青道:“如此甚好。”拿出新锁锁了宅门,将钥匙及银钱交与慕容则道:“装饰从简,却不必刻意节省,也代我酬谢你府中家人。”
慕容则见他不容推辞,只得接下,向北一指道:“那就是永崇坊,内有旅舍,向北隔着三坊之地就是东市。”
李延青道:“好,我自去投宿,你们先回罢。”
待慕容兄弟乘车离去,他信步而行,细细查看昭国坊内屋舍。长安城实在太大,百万人口仍不能将一百零八坊悉数住满,隋文帝时就曾因坊地虚耗,而令诸王于城南开府立第。此时自兴善寺及玄都观以南,四街之广,诸坊空置,住户寥寥,昭国坊内几乎无人居住。李延青微微一笑,这倒是正合心意。
慕容则回府之后,三日内再未露面,李延青在永崇坊客舍内住下,期间有豫国公府上家人,声称奉了大公子之命前来问候。而今豫国公是慕容则祖父慕容嘉实,虽然年事已高,不问外事,但慕容则父亲叔叔皆在朝为官,慕容家在长安也是豪门望族。得知慕容则被关在家里不得外出,所派家人已经着手收拾他在昭国坊内住宅,李延青只得独自在长安城内游冶。
若说买卖繁盛,招商致旅,长安首推东西两市,然而玩赏风月,酒绿灯红,却数崇仁、平康两坊闻名京畿。因其与尚书省选院、长安东市及皇城临近,各地选人在京中无宅邸可居,多在此处停憩,车马繁会,灯火喧呼,昼夜不绝,城中莫比。
李延青在崇仁坊内随意走动,果然酒楼林立,歌舞处处。忽然北隅一座高阁之内传来一阵琵琶乐曲,纤音爽籁,如从天降,虽脆而不促,既长且悠然,骎骎然似崩珠玉,浩浩乎如风临渊。
李延青听得入神,不觉驻足楼下,待到一曲奏罢,只听楼上有人抚掌笑道:“王公子今日所奏,比之《郁轮袍》更为精彩绝伦!”
又一人笑答:“献丑!献丑!只是妙曲弹来,入于诸公之耳,美酒待客,恨无佳友共酌!可惜!可惜!”话音未落,楼上俶乎落下一只琵琶,直往李延青头顶砸来。
李延青微退一步,抬手接住,但见良木成器,冰弦玉轴,琉璃为饰,金线作花,绝非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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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一人扶栏下望,慌忙歉声道:“在下一时不慎,跌落琵琶,兄台无事罢?”转而下来赔礼。
李延青听出是方才奏乐之人,微微一笑道:“无妨。”将琵琶递与他道:“如此雅器,毁损可惜,小心为好。”
那人双手接过,递与一旁小厮,只见他头戴南华巾,身着青碧织锦四襈衫,腰束蹀躞带,脚蹬乌皮六合靴,二十二三岁年纪,形容典雅,丰神朗润,敛袖抱拳道:“多谢!在下河东王维,字摩诘,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李延青心中讶异,暗道此人就是王维?当下回礼道:“小弟李延青,字鸿飞。久闻摩诘兄精通乐理,诗文斐然,方才听得琵琶乐声,一时忘我,才知传言不虚。”
王维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今日幸会,且与我楼上小酌,聊表谢意!”说着架住李延青便往楼上去。
李延青道声:“却之不恭。”两人到阁内坐了。
高阁之中设有雅间,桌上摆了一只青瓷莲花尊,用泥封封口。王维吩咐身旁小厮道:“含淳只怕稍倾便至,你去楼下等着。”小厮应声而去。
王维对李延青道:“我看贤弟举止不俗,可也是进京赴考?”
李延青道:“小弟只是听闻京都物阜民丰,前来见识一番,并非士子。听闻兄长两年前进士及第,今日得遇,也是幸甚。”
王维笑道:“见笑!王维不才,胸无大志,此后一二年间,只想在这长安玩乐度日。若能月下花前,饮美酒,语知交,莫说做官,就是神仙也不做!”
李延青见他飞扬洒脱,更增好感,点头道:“适才兄长所奏之曲,颇具盛世之音,不知何人作谱?”
说起乐律,王维登时来了兴致:“闻弦歌而知雅意,可见贤弟于此道略通。这曲子乃是我与一位好友共谱,今日约他来此饮酒,谁知竟与你相识,实是有缘!”
两人说话间,伙计摆上几道冷碟,又取来温酒器具道:“公子,这就启封么?”
王维亲自将莲花尊揭去封条,启去尊盖,道:“常乐坊内郎官清酒,京师有名。可今日这酒,是取杏花入酿,在粮仓之内埋藏十年的珍品。我和酒坊少主交好多时,上次开仓他送了我五尊。今日初尝,也算应景!”说着将酒倒入白瓷鸡首壶,温烫起来,霎时满室酒香,熏人欲醉。
便在此时,小厮引着一人快步上楼,推门而入。未见形貌,就听他连声赞道:“好酒!好酒!你从何处觅得佳酿?”
王维道:“如此也不枉你跑这一趟罢?”对李延青笑道:“才说便来了!”
李延青与王维起身相迎,那人顷刻间已到阁内站定。只见他也是二十三四上下,头戴巾帻,穿着一身月色襕衫,眉目俊雅,清隽如竹。
王维对李延青道:“这位是我知交好友,姓祖名咏,字含淳②。”又向祖咏引见李延青。两人抱拳行礼,一番斯见,这才重新落座。
伙计端出肥羊嫩鸡,摆上各色点心,壶中郎官清酒早已烫热,王维斟酒举杯,对李延青道:“偌大长安,你我相识即是有缘,来!今日喝个痛快!”三人共饮,把酒言欢。
②祖咏无字可考,作者杜撰为“含淳”。出自:汉·王褒《四子讲德论》——含淳咏德之声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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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祖咏长王维一岁,是进京参加春闱的士子,二人皆有诗名,唱和已久,王维已于开元九年进士及第,祖咏却是初次应试。
说起此次科举时日已定,就在年后正月末。祖咏得知王维不急做官,李延青更是无意仕途,笑道:“只怕世事难料。谁说似我等这般,皓首穷经,寒窗苦读,便能大魁天下,平步青云?反倒是你二人,目下无意于此,来日未必不能封侯拜相!”
王维笑而不语,李延青奇道:“祖兄此话怎讲?”
祖咏道:“如今科举绝非只有贡院一试。还有武举、制举。武举暂且不说,制举却是陛下亲自下诏选拔的非常之才,平民、士子、职官,凡有大才者皆可钦赐官职。小则进士出身,大则与公卿同列。比起寻常生徒、乡贡,及第之后还需守选三年,再由吏部铨选,才能入仕,制举实是一步登天!二位贤弟若能得应制举,岂不羡煞旁人?”
唐时五品以上官员由天子任命,六品以下由吏部、兵部授予文武官职。士子中举之后,三年无官可任,经铨选查验,方可得官任职,相比之下,制举确是仕途捷径。
李延青摇头笑道:“天子青眼,岂是我等布衣可想?今日承兄吉言,也祝兄长来日登科,雁塔题名!”三人又干一杯。
王维道:“说起吏部铨选之‘身言书判’,比之贡院三日更难应对:须得体貌丰伟,言辞辩正,楷法遒美,文理优长。四少其一,虽中进士,也未必有官可做。我有一同年③学富五车,名次犹在我前,只因身量五短,面貌黝黑粗陋,竟被打发去做一县之小吏。吏部的考官铨选,先看其人,方试其才。含淳,来日你若及第,小心打理衣衫形貌,可别因小失大。”
祖咏点头道:“此事我进京之前已有准备。听说不少人因家境贫寒,无鲜衣华服增色,竟为此倒卖田宅,换取衣衫配饰,倾家荡产者大有人在。若不能授官,岂非一无所有?何苦来!”
王维停杯笑叹道:“名利之心,人皆有之。以朽屋薄田,换来功名利禄,谁人不愿?只可惜学子万千,职缺寥寥,若不力争,哪知功名在谁!罢了,我等今日尽兴饮酒,待明年春闱之后,含淳莫忘邀我二人曲江一会!”
科举放榜,及第者在大雁塔题名,曲江池集会,历来已成惯例,祖咏一想如此,不觉大为欣悦,三人频频把盏,喝的畅快淋漓。
王维酒兴一起,拿过琵琶,拨弦歌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④”
祖咏拿箸击盘,和歌曰:“行迈靡靡,心中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⑤”
李延青听二人随口歌来,全无磕绊,心知又是两人合谱之曲,用以唱和,于是接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胡云不喜!⑥”
琵琶悠长,击盘声碎,三人抚掌大笑,喝的酒尽杯空,满桌狼藉,这才起身告辞。王维和祖咏步履如颠,摇晃不已,只得由小厮搀扶,登车而去。
李延青生平第一次如此豪饮,竟而全无醉意,出了崇仁坊沿街南行,自觉与来时无异。回到客舍,已是初更时分。
③同年:唐代同一上榜的进士互称同年。
④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全诗借鸟鸣表达期盼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心情。
⑤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⑥出自《诗经·郑风·风雨》
IP属地:河南
66楼
2019-06-08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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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烟雨楼
薄荷塘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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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寒天,冷意浸骨,不少人穿了夹棉褠衣⑦,李延青内力深厚,本已不畏寒暑,怎奈酒劲上来,便觉浑身如有火烧,只得打开窗扇,引凉风吹拂。
银月东悬,长安灯火明耀,楼下后院里却传来一阵聒噪:“快走快走!现如今都是绢帛抵挡盘缠,你这夏布也拿来充数?还是往别家去罢!”
李延青低头一看,院中一个伙计提了水桶,正站在马厩旁与人理论。旁边一人抱着布匹道:“在下是入京赶考的士子,不求住进客房,只在柴房内安身,还请小哥通融一二。”
当时买卖,金银稀少,就连铜钱也为数不多,开元九年,朝廷明令“绫罗绢布杂货等,交易皆合通用”,代替铜钱买物。只是大唐开国百年间,商货兴盛,绢帛价低,北周绢价每匹二千文,而今仅值四百文,天下无论贵贱,皆可以“丝布为衣,麻布为囊,毡帽为盖”⑧。至于夏布,以苎麻制成,即便做成白纻,价钱也难比绢帛,此人拿来抵钱,伙计自然不愿交易。
李延青细细打量,那人身上衣衫还算干净整洁,却是麻布粗制的旧衣,浆洗日久,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如今天气寒冷,旁人换穿棉衣棉靴,他却脚穿麻布薄履,鞋沿还有干草外露,双手抱着布匹,冻得瑟瑟发抖。但凡参与科举的士子,多半住在驿馆官舍,有的家中富裕,也在上等客舍内安身。竟有人穷困至此,要睡柴房马厩?
眼见那伙计再三驱赶,书生苦苦哀求,李延青心中不忍,正待下楼,忽听门外有人道:“公子,小人给您送来热水!”
李延青心中一动,提声道:“进!”
伙计进门,将水桶小心放好,李延青招他近前道:“我有事要托小哥去办,还请帮忙。”
伙计站近道:“公子吩咐。”
李延青向楼下一指,道:“我要买那人手中夏布,小哥代劳。”说着从袖中取了钱袋递过。
伙计小心接了,掂掂分量,苦笑道:“公子,小人方才看过,那布粗疏得紧,一匹不值五十钱。公子这价出得高了。”
李延青笑道:“无妨,你只管去,不必询价。”
伙计见状,只得默默下楼,不一会儿抱了布匹回来,交与李延青,不待他询问,先出声道:“小人买下布匹,不曾询价,一袋钱全给了他。没有找回半分。”
李延青嗯了一声,看着布匹不语。伙计低头道:“公子,小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延青挑眉,顿了顿道:“小哥请说。”
伙计笑道:“小人在这店中十年,见过的人不知多少。公子来了几日,不似他人轻贱我等,实在难得。公子心地善良,今日帮人一把。小人多嘴,公子还是小心的好。”
李延青笑道:“小哥莫不是觉得,这钱花的冤枉?”
伙计低头道:“不敢不敢!只盼公子不嫌我聒噪:这匹夏布卖了五百钱,任谁都知公子不是买布,而是救他一命。可方才小人不去询价,那人也不说价钱,拿了钱囊,并无一言相谢,脸色固然不喜,却也不曾出言拒绝。按理说,既然憎恶施舍,又何必受人恩惠?强撑脸面,只怕是嘴硬腿软。”一面说着,忍不住语带不屑之词,脸有鄙夷之色。
李延青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此人既是进京赶考,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在这里苦求于人。我与他素不相识,也不图回报,能教他熬过年关,明春参加科举,这布也算买的值了。来日他若询问,你只说买主已走,不知名姓。”说着又拿了五枚通宝制钱,放在小厮手中道:“小哥不要推辞!”
伙计见他如此,只得点头道:“罢了!小人听公子吩咐。”
李延青正色道:“对了,你叫甚么名字?”
伙计笑道:“小人叫张诚!”
李延青点头道:“张诚,今日多谢你了!”
张诚道:“公子看得起小人,不敢当个谢字!”说着告退,带上房门。
李延青默默坐在桌旁,伸手一模,那匹夏布很是粗粝,即便用作靴底垫足,也不舒适,更遑论贴身穿着。
他一出生即是锦衣玉食,仆从照顾,旁人因家贫所受的窘迫欺侮,根本无从体会。李延青轻叹一声,微微蹙眉,心道当日叔外祖父狄梁公为他取字“鸿飞”,便是要他体恤民生之苦,不可因自己富贵,便去轻贱他人。只是似这等贫富不一,着实过甚,莫非世间之人,当真有贵贱之分么?
他从来不信人命还分贵贱,即便真有贵贱,也是品行高低,说甚么庶民贵胄,谁人不是生老病死,百年之后化作一抔黄土?想到此处,不禁嗤笑一声,心道我若也以出身论贵贱,当真白活一世了。
李延青静坐一刻,起身洗漱,关了窗户,熄灯安寝。躺在榻上,却又不觉伸手到枕边摸出一张小巧文牒。牒内没有字迹,却只画着一枚云纹图样,李延青看了许久,塞回枕下。
楼下一个灰衣小厮提了水桶送进柴房,出门暗骂道:“一匹破布也值五百钱?爷爷我劳累三年也挣不到这个数。白捡的好处滥糟蹋,人家上好的行云纹纬锦钱袋,剪了垫鞋,也不知你那双脚受得起受不起?”
先前买布的张诚听见,低声道:“嚷嚷甚么?来者是客!就算人家住在柴房,也不要怠慢。”说着将他拉进屋里。
⑦褠(gōu)衣:袖狭而直,天冷时两手臂可以交互插入袖筒以取暖
⑧唐尚书左司郎中李肇《唐国史补》如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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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楼
2019-06-08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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