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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观烟听雨】【原创小说】繁华调(微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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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日,慕容则终于从家里脱身,来找李延青,同来的还有张九龄之子张拯,源乾曜之子源弼。他俩与慕容则是总角之交,得知他回京,特意上门去寻,又听慕容则说起李延青,大有结交之意。四人斯见一番,到昭国坊内查看屋舍,已然收拾齐整,只待入住。
期间李延青说起数日前,和王维祖咏在永崇坊喝酒,慕容则奇道:“你见了王维么?两年前他来长安赴试,我就与他相识,确是豪爽之人。后来我外出离家,不知他现今如何?”
源弼接道:“那还用说?左右等候授官,王维这两年在京城风生水起,上至亲王公主,下到乐工小吏,他都结交。我听韦斌说,在曲江芙蓉苑见过他,此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又作的好诗文。名声在外,言之不虚。”
张拯笑道:“家父也曾对我提到,王维此人,通晓音律,诗画双绝,是我辈中少见的才子。来日有缘相见,定要和他痛饮一番!”
慕容则道:“好!包在我身上!不过话先说在前头,鸿飞不必再言,你们几个要见王维,须得年后及第,来曲江一会,落第不中者,嘿嘿……一概免谈!”
源弼和张拯连翻白眼,嗤道:“我二人毫不担心,就怕到时,落第的反而是你!”
四人出了昭国坊,径到东市,正要寻一处茶肆喝茶,不料慕容则忽然脚步一顿,两眼直至看着前方,末了竟而抬袖遮面,转身要逃。
源弼一把拉住他道:“干甚么?前边有鬼不成?”
李延青顺着他先前目光一望,数丈外一处马具摊子前,站了一个身穿胡服,头戴帷帽的女子,不禁奇怪,难道是她吓得慕容则魂不附体?
果然见他嘚嘚瑟瑟转向一边,颤声道:“你看,那像不像……?像不像宁安?”
源弼和张拯看了一眼,竟也是齐齐打了个哆嗦,慌忙抬袖遮脸道:“快闪!快闪!”
话音未落,不及走人,就听那女子娇叱一声:“站住!”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威严霸气,生生将三个青年才俊吓得裹足不前。
李延青早已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默立一旁。那女子随手从摊上抽了一支短小马鞭,大步走到三人面前道:“转过身来!”
三人兀自犹疑,就听她啪的一声甩个鞭花,如同牧人圈马,吓得三人一齐转身施礼,拱手弯腰道:“参见郡主!”俯首帖耳,宛如三只绵羊,哪有半点男子汉气概?
李延青看得忍俊不禁,心想这女子既是郡主,多半是宁王之女,与这几人自幼相识。只是眼前情形,三人竟似做了亏心事一般,不敢抬头,不知这位郡主又待怎样?


IP属地:河南68楼2019-06-08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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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钰是京兆尹之子,乃父官职不大,其子却飞扬跋扈,常常欺侮百姓。慕容则等一干世家子弟,素来看不惯他欺善怕恶的做派,数年前就曾起过争执。
    此时张拯和源弼走上前来,眼见两人动手,斥道:“好啊!原来是你!泽川,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好好教训他!”说着将朱钰堵在中间。
    朱钰大叫道:“我又不曾犯了王法!看你们谁敢动我?!”
    一语未毕,啪啪两声鞭响,朱钰一声惨呼,两边面颊登时高高肿起,捂脸抱头。
    只听宁安郡主嗤笑道:“说得好!就凭你冲撞本郡主,今***一顿,也不算犯王法!”说着抬腿一脚,踹得朱钰仰天一跤,扑通倒地。
    张拯活动手腕,一面骂道:“当街纵马,你小子好胆量!我教你骑马上街,躺着回家!”
    源弼将衣摆往蹀躞带内一塞,悠悠笑道:“老子今天教你规矩,免得你日后不长记性!”慕容则绾了袖口,三人合围,将朱钰按在地下,拳脚齐上,又踢又打。
    周围百姓纷纷围观看戏,连宁安郡主也索性摘了帷帽,众人只听朱钰痛呼惨嚎,心中都感痛快。
    一个锦衣青年匆匆赶到,扒开人群,见三人痛打朱钰,大喊一声:“你们这是作甚?!”
    趁着三人一愣停手,慌忙站在朱钰身旁,张开两臂喝道:“张拯,源弼!好大的胆子!竟敢随便打人?”
    这人声音尖利,直捣耳膜,鼻平眼小,尖嘴缩腮,张拯认得是水部郎中之子,素来和朱钰狼狈为奸,睨了他一眼道:“何孚文,你来凑甚么热闹?”
    何孚文叫道:“你们这般打人,是何道理?!”
    源弼道:“他纵马伤人,又是何道理?”
    何孚文一翻白眼,不屑道:“他就是伤了人,又干你何事?!不过撞伤几个草民,赔钱给他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惠,用得着你们俩假充英雄,动手罚罪?再说朱兄堂堂官家公子,比不得乡野隶民尊贵,还要你们全数打还给他?!普天之下也没有这个说法!你们三个就是要替人出头,也得看看自己的身份!为了几个不值钱的百姓,用得着这般卖力,多管闲事,自甘**么?”
    李延青在旁暗道佩服,这何孚文当真是牙尖嘴利,如此无理强辩,竟被他说的振振有词,倘若此时是文士论战,这人必能舌战群雄。可惜此情此景,他越想据理力争,只怕越是凄凉收场。
    果然听得宁安郡主鼓掌笑道:“好一条能言善辩,颠倒黑白的舌头!我竟成了乡野隶民,要你赔钱打发?你说百姓卑贱,那在本郡主面前,你又是甚么东西?!”说着举手劈头一鞭,当顶正着,抽的何孚文哀嚎一声,抱头倒地。
    宁安郡主将鞭子嫌恶一丢,仍不解气,对慕容则三人道:“你们三个听好,两月之内,此人若还能说出半字言语,我可不和你们干休!谁先打落这家伙口中牙齿,獒犬之事就此作罢,否则定要他替代獒犬,供我打猎驱使!看着办罢!”
    此言一出,慕容则三人齐齐一震,心道左右已经打了朱钰,还怕多添一个何孚文?要我做狗,倒不如今日豁出去了,痛下狠手,大不了回去家法伺候。一时间东市之内,只能听见声声哭爹喊娘,阵阵欢呼喝彩,热闹非凡。
    未至傍晚,长安城疯传一则消息,豫国公的嫡长孙,中书舍人张九龄及宰辅源乾曜二府的公子,三人在东市为了一个美女与京兆尹之子发生争执,双方大打出手,轰动京城。一同挨打的水部郎中之子几乎被揍成了哑巴,两人由仆役抬回府中,鼻青脸肿,凄惨异常,以致亲生父母都辨认不出。
    打人的三位公子此前声名在外,个个洁身自好,谁知竟会为了佳人怒而出手,未过半日功夫,街坊巷尾纷纷议论,已是无人不知。本来官府严禁民间私斗,一经发现,刑罚甚重,百姓之中纵有恩怨,也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触法。如今权贵子弟在东市公然结伙厮打,百姓不言对错,各府公卿却是哗然一片。
    京兆尹见爱子被打的如此惨状,义愤填膺,声言要找豫国公府讨个说法,不料宁王府一封牒文递过,才知自家儿子冲撞郡主,罪该万死。京兆尹吓得魂不附体,亲自前往宁王府赔罪。
    就连兵部尚书得知此事,也立马严令京兆府下属公人每日加强巡逻,城中再有闹事者,一律抓回府衙严办。如此一来,长安城治安一新,人人守法,竟不闻争吵之声,百姓称颂。


    IP属地:河南70楼2019-06-08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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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苦了慕容则因是带头主犯,被父亲罚在家庙跪着,耳听屋外打更人敲梆报时,心中郁闷之极。仔细回想,明明是李延青动手套马,最后怎地变成自己三人和朱钰斗殴?若说此次有错,那李延青才是始作俑者!可他却偏偏置身事外,这是甚么道理?!
      正自愤愤,忽听身后李延青道:“不曾挨了家法罢?”
      半夜三更,慕容则诧异回头,正见他站在背后,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延青拉过蒲团坐在一旁道:“你家的大门还不难进。”
      慕容则哼了一声,慢慢变跪为坐,道:“大半夜跑来翻墙,你可是好兴致。”
      李延青笑道:“明日我就搬进昭国坊了,你若能出府,就去找我罢。”
      慕容则揉着膝盖,看见他唇边笑意,恨不得给他两拳,咬牙道:“你做的好事害苦了我!还提什么出门?”
      李延青失笑道:“当真冤枉!我是让你拦马,可没让你打架。多亏宁安郡主派人告知令尊,说你是为救她才和人动手,不然如今你怕是要躺在榻上养伤,而非在这里罚跪了。”
      慕容则嗤道:“是么?我怎么觉得是掉进了你的圈套?”
      李延青幽幽笑道:“别说圈套,就是火坑,你也得乖乖跳下来。不然……你大可两手一松,不救郡主,也免得惹祸上身。”
      看着李延青似笑非笑,目光饱含促狭之意,慕容则只觉耳后发热,脸颊炽烫,慌乱地别开眼道:“我可不是为了救她!换做旁人也是一样!大丈夫怎能见死不救?”
      李延青点头道:“只是你这一救,兵部尚书派人每日严查京城,以防再有争执打斗。尤其是那些江湖中人,更被严密监视盘查。动静着实不小。”
      慕容则诧异道:“不过小打小闹,从前也有先例,均是随意揭过,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这些人也太清闲了。”
      李延青盯着他笑而不语,伸手入怀,摸出一物道:“听说延寿坊内金玉铺有好珠宝,五日前我去琢了一枚玉佩,你看如何。”
      玉佩触手生温,厚约二分,寸余大小。色泽莹白,通透无暇,状如云朵,内有镂空花纹。放在掌心,真似一朵白云漂浮其上。慕容则对着灯影细细看毕,把玩一番,赞道:“玉是上品,只是这等形制式样,还真是头一回见。莫非是你自己画的?”
      李延青见他神情认真,并非取笑,于是笑道:“我怕身上佩饰与人相似,容易误会,这才自己画出图形。现如今仿制之风日盛,小到玉佩荷包,大到印章图鉴,均有相似。”
      慕容则将玉佩递还他道:“说起仿制,倒教我想起两年前,王维及第之后,为所住客栈题字,加了印章图鉴。不料那日我与他寻买字画,见有人将他的印章造假,冒充真迹鱼目混珠。也是那些巧匠鬼斧神工,把图鉴做的比真的还真。王维一怒之下,另制一枚私印,只留知交好友加盖,绝不轻易示人,这才免了他人假冒行骗。不只是他,就连朝中重臣,也多半都有私印以防冒充,早已见怪不怪了。”
      李延青点头道:“有道理!私印不会轻易使用,也能防人假冒……”说着站起身来,“告辞!”
      慕容则一把拉住他衣摆道:“等等!”
      李延青驻足回头,慕容则慢慢放手道:“要想游历见识,天下处处均可。你来长安,究竟是为了甚么?”
      李延青默然片刻,道:“如今时候未到,我不能告诉你。”
      慕容则状似失落地摇头:“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
      李延青笑道:“绝非信与不信。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如今我在长安孤身一人,你却有父母家人数十口,我是为你着想。”
      慕容则幽幽看他一眼,嬉笑道:“好,我信你!后日摆上好酒好菜,等我上门送礼罢!”
      李延青笑道:“恭候大驾!”说着快步出门,来去如风。
      慕容则坐在地下久久未动,李延青心中想法,自己从未看透,如今愈发难以捉摸了。此人就似一把未曾出鞘的利刃,隐匿匣中,无人知晓。但慕容则却有预感,来日他一旦显露锋芒,必定震惊天下。一想如此,不知怎的,心中竟激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之感。


      IP属地:河南72楼2019-06-08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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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十月十五这日,慕容则早早收拾齐整,带了小厮出门,又到各府去找张拯、源弼、韦斌三人。先前宁安郡主也曾遣人往张、源两府道谢,因此张拯和源弼未受责罚,只是闭门思过两日,便又应邀出门。
        为贺李延青乔迁之喜,张拯从自己文房之中选了一块松梅浮雕端溪紫石砚,源弼备了一方和田青玉瑞鹤无字印章,韦斌自忖与其初次相见,则用一盒金花五色绞纸和一支玛瑙紫毫笔作为贺礼。
        来到昭国坊内,李延青早已迎候多时。五人在中庭斯见,张拯等人送上贺礼,李延青再三相谢,独独慕容则命小厮捧了一只狭长条盒,仰头道:“我这份大礼可不一般,你若想要,得先露两手给我瞧瞧。”
        说着打开盒盖,露出一张七弦古琴。其色古旧,以琉璃点饰为徽,寒玉细刻作轸,琴身隐带细纹,雅光暗蕴,七根琴弦盈盈如透,纤纤若丝,一看便是名品。
        众人一时哑然。韦斌猛一回神,脱口而出道:“冰弦琴?!”说着瞪向慕容则:“这张琴你惜如性命,上次我要看一眼都不成,今日怎地如此大方?”
        慕容则笑道:“你不擅弹,看它何用?我已有言在先,鸿飞若要此琴,只需弹奏一曲,使我等为之动容,我便拱手相赠。”
        李延青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命家人摆上茶点待客,请四人堂上端坐,自己取琴走出十余步,在庭中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右手五指一张,轻按琴弦,凝而未发。
        慕容则好整以暇地歪在椅中,远远看见李延青五指修长白细,直如玉色,暗自腹诽道:这人一张脸风华绝代,没想到从上到下都是这般,美的无可挑剔。冷哼一声,正捧了茶水入口,不防琴音破空骤起,如大石激水,乱鸟惊空,一霎之间,庭中风云变色。
        慕容则一惊坐直,只见李延青凝神拨弦,清音雅正,却是直逼心魄,教人如临飓风深谷,只觉眼前风起云涌,身周天翻地覆,继而暴雨如麻,倾泻而下,迅雷乍起,震慑神魂。张拯已是两眼呆直,源弼瞠目结舌,韦斌一脸惊异,三人目光齐齐看着李延青,心思却早被琴音牵引,迷失不觉。
        乐音乍起乍伏,欲尽不尽,固然有雷厉风行之势,却又有欲罢不能之感,俄而曲终音散,宛若云雾尽去,重见艳阳。李延青抱琴站起,庭中又是一派朗朗清辉,整个昭国坊内早已静如夜半,寂然无声。
        待到他走近身旁,慕容则这才恍然惊觉道:“《风雷引》……是《风雷引》!从前我也听过,只是你……”想起李延青方才以内力加注琴音,摄人心魄,不像是显露功夫,倒似试探甚么,还是不说为好,于是改口道:“……你竟弹得这般气势绝伦,我愿赌服输,冰弦琴归你!”
        张拯抚掌大笑道:“佩服佩服!我还从未听过如此引人入胜之曲,今日领教了!鸿飞,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源弼和韦斌也是啧啧称赞,对李延青均感刮目相看。
        中午几人就在府内开筵,一番尽兴痛饮,直至午后未时末方罢。慕容则道:“今晚别走!崇仁坊内披香阁,那胡姬燕乐,姣丽蛊媚,早已声闻京畿。咱们正好去见识一番!我做东!”说着对李延青低声咬牙道:“你会账!”
        李延青失笑道:“好!燕乐还罢了,胡姬……我没兴趣,你随意。”
        慕容则哼了一声,挑眉笑道:“你真的……不近女色?”又附耳低语一句,李延青瞥他一眼,不为所动。
        夕阳遥挂,五人早早到了崇仁坊,长安夜禁,唯独崇仁坊有夜市,每每笙歌整晚。
        披香阁是崇仁坊北门之东一座四进大宅,刚进坊门就能闻见阵阵香风,夹杂胡地燕乐,鼓铃齐鸣。慕容则大手一挥,将披香阁东南一座两层阁楼包下,又点了十余名胡姬歌舞助兴,要了十坛高昌葡萄美酒,便似一个腰缠万贯的阔少般,率先登阁而上,大摇大摆入座。
        伙计送上曲谱,请众人点曲。慕容则选了《倾杯乐》,张拯选了《乌夜啼》,源弼勾了一曲《遐方远》,韦斌要一曲《西江月》。李延青想起父亲曾讲到故乡凉州,月夜羌笛,在大漠之中别有一番美景,于是点了《凉州曲》,五人各自斟了满杯的葡萄酒,举杯同饮。
        披香阁以胡姬燕乐闻名,所有舞姬均是肤白如雪,眸色似碧,姿容修嫮,既妖且丽。燕乐奔放豪迈,胡女舞姿也都跳脱灵跃,只见腰如束素,玉臂两张,摇曳生姿,铃随身响,妙不可言。三曲舞罢,几名舞姬到坐上敬酒,肌肤袒露,毫无羞赧,慕容则和张拯几人早已见惯如此,左拥右抱,好不恣意。
        有一名红衣舞女举了琉璃盏往李延青款款而来,面纱之下,两目盈盈,十指握杯,指甲上蔻丹猩红,艳丽至极。李延青目光逡巡,早已将她上下打量数回,忽而唇角微掀,似笑非笑。
        舞姬行至面前,撩起轻纱长裙,屈膝跪坐,伸出右手中指,在酒中微蘸,轻轻一弹⑩,双手奉上。杯酒盈盈似琥珀,美人妙目带幽情,着实赏心悦目。


        IP属地:河南73楼2019-06-08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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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延青凝视面前酒杯,看了一刻,轻轻接下,却不急饮用,拿在手中。舞姬见状,凑近他身边,纤纤素手伸到他胸前,刚要搭上他肩膀,冷不防被李延青一把抓住手腕。舞姬面纱之下,脸色大变,不待挣脱,跟着背心一麻,李延青已在她神道穴补了一指,顿时瘫倒。
          两人身形一闪,李延青挟着舞姬到了门外檐下。这小楼四面皆有栏杆环廊,此时月色正好,长安城灯火阑珊,红衣舞姬倚靠在屋角柱上,早已动弹不得,李延青微微迫近,目光幽深,看着她双眼,她不甘示弱,倔强地咬唇瞪视。
          李延青玩味一笑,拿起她右手,看一眼那鲜红的蔻丹,借着廊下月光一照,中指的甲缝之间,赫然闪烁着寒色银光。
          李延青目光一利,轻轻摘了下来,却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锋利刀片,微微泛着蓝光,显然是用剧毒淬炼过。似这般藏在指甲内,便能无声无息割人咽喉。
          他瞧了两眼,低嗤道:“真是好刀啊,杀人无形,藏器无踪。”说着伸手扯下这女子右肩衣服,露出凝白肩头上一个龙眼大小的“無”字刺青。舞姬一阵羞恼,却又张口不得,只得向他怒目而视。
          李延青哼了一声,为她拢好衣衫,道:“好隐蔽的手段!莫非你们在这长安有所顾忌,不敢直接下手?”
          在他目光幽幽注视之下,那舞姬只觉遍体生寒,不敢再看他,急忙别开眼去。
          李延青将那刀片收入袖中,凝声道:“方才得罪。今日我且饶你,若有下次……别怪我手下无情!”顿了一顿,又道:“我可是言出必行。”
          他生就带着父亲的英武之气,此时神色俨然,凛凛生威,舞姬被他这般直视,不禁发悚,冷汗贴耳而下。
          ⑩唐人举酒相敬,有“蘸甲”的习俗,就是用手指伸入杯中略蘸一下,弹出酒滴,以示敬意。


          IP属地:河南75楼2019-06-08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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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此法杀了近百人,这般尚未出手便被识破,连如此隐秘的兵刃都被夺去,实在是前所未有。况且对方只是一个毛头小子,这短短片刻,寥寥数语,竟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透过窗缝看着那少年回到坐上,恍若无事。真不知他是在自己蘸甲之时看出破绽,还是早就已经发觉有异?李延青那一指力道不重,过得片刻已能慢慢活动,舞姬看着空空如也的指甲,不禁苦笑,转身跃下小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李延青回到席间,端起琉璃盏。他这一进一出,就似如厕一般自然,莫说张拯几人未曾留心,就连慕容则也是浑然不知。
            披香阁坐设颇为讲究,不光有画屏银釭,湘帘锦幔,连面前矮桌四角也包了鎏银铜饰,李延青将酒液微微溢出杯沿,向银片上一擦,漆黑立显。他目光微凝,心中冷哼,这刀片果然剧毒无比,装作无意将琉璃盏倾洒,换了新杯再饮。
            此时张拯等人兴致正高,纷纷离席而起,将衣摆往蹀躞带内一束,步入厅中,翩翩起舞。慕容则手举一只红漆云纹耳杯,斟满葡萄酒,快步走到李延青面前,放声歌曰:
            “举杯语知交,我今为君贺!且尽面前酒,与我倾杯乐!”说着将杯递过,待李延青一饮而尽,这才继续唱道:“愿君唯欢喜,日日得平安,每岁如今朝,与我常相见!”
            张拯三人大呼喝彩,一齐拉过李延青,邀与共舞。李延青看着四人在身周手舞足蹈,一时茫然,慕容则见状,低声笑问:“怎么,你不会跳舞?”
            李延青微微摇头,如同装进了闷葫芦,不知如何是好。大唐风气开化,宾主饮酒作乐,每每席间同舞,就连太宗李世民也曾和群臣一起舞蹈,慕容则等人皆是贵胄出身,对此习以为常。
            李延青和王维祖咏也只是举杯和歌,尚不知欢宴半途,还需以舞相属。方才慕容则举杯为寿,本该作歌应答,此时见余下四人,自顾拍肩拍背拍腰腿⑪,落掌有声,滑稽十足,只看得忍俊不禁。
            慕容则四人也不勉强,一支舞罢,将他推回坐上罚酒。只因李延青不能同舞,每人连罚三大白,联杯不停。
            这葡萄酒远比中原米酒辛烈,常人饮不数杯便有熏然之意。李延青连进三坛,酒到杯干,自始至终全无醉意。四人看得哑然。


            IP属地:河南76楼2019-06-08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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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拯一拍桌案,大声道:“鸿飞,看不出啊!你莫非千杯不醉?!”
              李延青笑道:“自幼极少饮酒,我也不知自己酒量如何。”
              源弼叫道:“我不信,拿酒来!我们四个要和你一较高下!”说着令人摆上大碗,四人一齐和他斗酒。
              直将十坛葡萄酒全部喝尽,又加五坛,但见杯盏起落,执壶频倾,最后张拯、源弼、韦斌都已喝的倒地不起,这才作罢。
              此时将到三更,早已宵禁,好在崇仁坊夜夜笙歌,多有客人彻夜不归,五人只得在披香阁留宿。张拯三人被仆役扶去客房歇息,慕容则却摇摇晃晃将胳膊搭在李延青肩上,歪斜斜径往屋里去。
              李延青架住他道:“你可喝的尽兴了?”
              慕容则闭眼含糊笑道:“尽兴!当真尽兴!许久没像今日这般痛快了……”
              李延青看他醉态十足,边扶着他走,微微笑道:“虽然尽兴,可你远远没有喝醉。”
              慕容则脚步一顿,手臂猛一用力,贴近他睁眼问道:“干么戳穿我?!”
              李延青淡淡道:“你且放开。”
              慕容则白眼一翻,放脱他脖颈,理理身上襕衫道:“无趣!”眼神清明,神态如常,全然看不出有何醉酒之态。
              李延青不以为意,让人在屋里收拾了两张大榻,中间隔了一架挂画屏风,两人同室共眠。
              吹熄烛火,李延青忽然问道:“泽川,京城之中可曾有过甚么未破的悬案么?”
              慕容则闭眼答道,“悬案?听说十五年前,当时的兵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同日暴毙,二人都是被利器割喉,被杀之时却没有凶手,也未留下任何痕迹,就连凶器也不知何物。无从查起,搁置日久,就成了悬案。你问这个干甚么?”
              李延青轻笑一声,道:“没甚么,只是好奇,这些悬案都是如何做到。”
              慕容则道:“都说则天太后时,狄梁公断案如神。可惜当今世上,没有狄公复生。不然,肯定能找出眉目。”
              李延青闭目笑答,“是啊,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狄梁公了。”
              从他记事以来,十余年间,父母每每提及狄公之时,仍然难掩仰慕爱戴之情,李延青听其事迹,也觉狄公之大贤大德,不仅当时无双,即便他已身故二十载,后来之人也无一能比。世人守法容易,守德却难,狄公能够以德服人,着实让人钦敬,这兴许也是古来圣贤多寂寞的缘由罢。
              想起那指甲内暗藏的利器,李延青心中冷笑,无宁堂不敢在京城之中公然行凶,但这女子杀人手法高明之极,极易得手,只怕先前被害之人,到死都是稀里糊涂。
              上午他弹奏《风雷引》时,就已察觉有高手在暗中窥伺,倘若对方不是女子,他还不觉有异,可惜那鲜红的蔻丹太过刺眼。
              无宁堂盘踞湘西百年,又曾频频做下惊天大案,如此实力,自然不会惧怕朝廷,如今在长安似有顾忌,却是为何?脑海中一念闪过,李延青幽幽一笑,这长安,倒是越发有意思了。


              IP属地:河南77楼2019-06-08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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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三刻,承天门城楼上一声报晓鼓骤然鸣响,犹如波浪涤荡开来,长安城十二街由北向南,鼓楼次第雷鸣,皇城禁内各门,一百零八里坊坊门随之开启。报晓鼓共五阵三千声,加上城内一百余座寺庙撞响晨钟,钟鼓交叠,催人梦醒。五鼓声歇,东方既白。
                长安买卖固然皆在东西两市,各坊之内却也有不少小商小铺,卖些吃食用具。崇仁坊西南一处早点摊子前满满当当坐了十余客。摊主揭开木盖,盛了四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馎饦,端给这一桌四个华服少年,又从摊上拿过一小碗花椒并茱萸放在中间。
                张拯伸手取过,只管往汤内倾倒,将一碗馎饦染成微红,这才放下,搅了几搅,正要下口,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旁源弼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两人竟似一宿未眠一般。
                慕容则吃了两口,奇怪道:“怎么,昨夜没睡踏实?”
                张拯揉揉眼皮,低声道:“如何睡得踏实?你们在客房尽处,也算清静,我俩隔壁不知是谁,一宿的……声声入耳……”说着看了李延青一眼,果见他面有赧色,于是住口,低头吃面。源弼也别开眼讷讷不语。
                慕容则心知这两人虽未成婚,家中已有通房,于男女之事习以为常,自己虽然见怪不怪。李延青未及弱冠,对此全然不知,若听三人大谈议论,不免尴尬,于是干咳一声,正要岔开话题,忽见一队京兆府的不良人结队走进,在坊内四处巡视,坊墙之外同样步履声声,显然也有大队士兵经过。
                慕容则叫过身边小厮,吩咐几句,小厮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道:“听说昨夜兵部刘尚书险些遇刺,故而今晨城中严查刺客。”
                张拯奇道:“你说刘尚书躲过了刺杀么?”
                小厮道:“听说尚书府中有一幕僚身怀绝技,出手相救,刺客才未得手。这三五日内,京兆府都要在城中严密搜查。”
                源弼惊疑道:“家父曾说,刘尚书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莫不是得罪了甚么仇家?咱们这几日也少在城里行走为妙。”
                慕容则笑道:“天子脚下,还不至于如此危险。只是……敢公然行刺朝廷大员,只怕这人来头不小。”
                张拯和源弼对视一眼,暗暗点头。李延青若有所思,不置一语。
                四人从崇仁坊出来,各自道别,慕容则和李延青一道回了昭国坊。刚进正堂,就见坐榻小几上摆了一只暗色锦盒,慕容则奇道:“诶,还有人给你送礼不成?”
                李延青摇头不知。慕容则调笑一声,揭开锦盒偷瞟,霍地脸色大变道:“这……这是……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李延青见盒中金光闪闪,乃是一块尺许长短的金色小牌,形制并无特别之处,看慕容则一脸惊恐,呆愣不语,于是叫来仆役询问道:“此物是何人送来?”
                仆役奇怪道:“今日无客上门,小人不知……”
                李延青点了点头,挥手命他退下,冷不防慕容则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道:“诛杀令……这是诛杀令!你怎会惹上无宁堂?竟让他们动用了一出必死的诛杀令?!”
                李延青道:“甚么是诛杀令?”说着拿过金牌细看,正面刻着一只朱雀振翅如月,朱雀腹间隽着一个小小的“殺”字,用朱砂填成鲜红。


                IP属地:河南78楼2019-06-08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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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则从袖中抽了手巾擦拭额头冷汗,深吸一口气,这才道:“你可听过‘虎啸玄天,其家族灭。诛杀一出,见之必死’?据说无宁堂每每竖立重要标靶,则出黑虎符和诛杀令告知对方,若有人接了玄虎符,但凡与此人有关的亲朋好友一人不留,灭其族而除其名。若接诛杀令,其人绝无生还之理。这一符一令,就如同彩头,先杀标靶取回令符者,就能进入总坛祭拜创派祖师,学得其中一项绝技,惹得无宁堂上下人等争相抢夺。这便是无宁堂名目来由——一旦招惹,永无宁日。”
                  李延青将金牌拿在手中把玩,淡淡嗯了一声,慕容则看他一脸从容,不由蹙眉道:“你怎地如此模样?你可知道无宁堂‘二刹四鬼’?林见虹更是如今江湖皆知的天下第一高手!”
                  李延青道:“那又怎样?”
                  慕容则一阵泄气,盯着他不语。李延青用拇指摩挲金牌,淡淡道:“元日之前,你少来找我罢。”
                  慕容则道:“那怎么行!我像贪生怕死之徒么?!”
                  李延青道:“无关义气,我是怕连累你。”
                  慕容则怒道:“总是怕你连累,那还做甚么兄弟?点头之交,面子之情倒是省事!我爱来便来,由不得你!”
                  李延青见状,只得拉他到后堂,闭门密语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自到京城,我就知道会有今日。”
                  慕容则奇道:“怎么,你早就知道无宁堂要来杀你?却是为何?”
                  李延青摇头道:“缘由我也不知,多半与我父母早年行事有关。我也想弄清此事。”
                  慕容则蹙眉道:“京城是江湖势力最为薄弱之地,无宁堂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前来罢?”
                  李延青笑道:“昨夜披香阁中,他们就已下手了。”说着从荷包内倒出那枚刀片,将舞姬之事细细道来,又道:“此刀虽小,却用见血封喉的剧毒淬炼,只肖稍稍割破肌肤,剧毒即便渗入,伤口慢慢变深,日复一日,直至见骨,死者看似被利器割喉,实则是被这毒刃所杀。”
                  慕容则脑子灵光一闪:“你是说那些……?”
                  李延青打断道:“多半如此。”
                  慕容则道:“那昨夜,刘尚书……”
                  李延青幽幽道:“这倒不得而知。只是这位刘尚书,像是知道有人要来行刺一般。”
                  慕容则笑道:“想不到这长安城……还真热闹。”


                  IP属地:河南79楼2019-06-08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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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之后,李延青更加戒备,不料诛杀令发出近两个月,竟没有一人前来滋扰,倒像无宁堂已然忘了此事。
                    转眼到了腊月初七,接连三日大雪,满城浮白。恰是源弼生日,邀了慕容则并李延青、张拯、韦斌还有中书令张说之子张均,到东市酒肆小聚欢宴。李延青特意选了一块九秋金菊墨作为贺礼,顺便答谢他上次赠与瑞鹤青玉章。
                    高楼暖阁,融融如春,六人脱下貂裘鹤氅,一番斯见,落座之后,源弼吩咐开席。
                    伙计一样样端了菜品摆上,因是隆冬,席上全是热菜,有葱醋鸡、暖寒花酿驴蒸、烧红鹅、箸头春、蜜汁烤鹿脯和椒盐羊腿等六样主菜,另有松花鲈鱼羹、玉兔羹两个汤菜,还有金粟平、玉露团、巨胜奴和过门香四样甜点。源弼又从家中带来一坛“凝露浆”,连同六只流霞杯作酒具。
                    流霞杯是源府私藏名具,晶莹剔透,酒液倒入杯中,隔杯可见隐隐流动,润如霞光,明灿可爱。凝露浆更是难得,乃前年元夕皇帝赐予源乾曜的内造御酒,只有宫中和近臣才能享用,有价无市。
                    慕容则咂舌道:“不说这御酒名杯价值几何,只这一桌宴席……源弼,好大手笔啊!”
                    张拯依样摇头叹道:“我三人私房之资,加起来也不及你!”
                    源弼笑道:“不是我阔绰!不过是这几日因着生辰,家里长辈频频赏钱赐物,祖母特准我独享一坛凝露浆,否则哪能如此!”
                    张均拿起流霞杯端详许久,轻嘬一口,嗯了一声,点头大赞道:“果然非同凡响,这酒具虽是珍品,竟也配不上这般好酒!”说罢一饮而尽。
                    韦斌道:“说起辨识酒具,只怕谁也比不上秦州都督李适之相公。”
                    源弼笑道:“那是自然,我舅父收藏历代珍奇酒具,堪称当世大家。他有一套酒具‘九品’,为希世奇珍,我数次要看,他皆不允。谁知前几日,舅父来我家中探望,许我一言道:‘若明春中举,便将‘九品’借汝,往曲江会饮,以增宴乐。’我可是满口许诺说:‘必定高中!’”
                    慕容则道:“掐指算来,只有月余光景了,诸位预备的如何?”
                    张拯挑眉,源弼撇眼,韦斌低头,张均苦笑,叹道:“可惜我等没有李有容那般毅力,他为了春闱,足足三个月闭门不出,真教人佩服!”说着举杯又喝了一口。
                    慕容则道:“只看赴考学子,将这城里邸店驿馆住的满满当当,也知明年春闱十分热闹。”说着一拍李延青肩头道:“如此一来,我倒更羡慕你,不事科举不为官,乐得逍遥自在。”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纵情江湖固然逍遥,焉知位极人臣就无乐趣?贵胄草莽,称意便好。”
                    源弼抚掌道:“说得对,称意便好!我等满饮此杯,只愿日日称心,凡事遂意!”
                    六人一齐举杯共饮,喝到兴起,又是把箸击盘,作歌起舞。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屋角红烛渐燃过半。


                    IP属地:河南80楼2019-06-08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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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弼和张拯走到厅中一舞方罢,勾肩搭背,互相搀扶,但觉阵阵香风送暖,两人晃了几晃,一齐咕咚倒在红毯上,酣睡不醒。韦斌张均也纷纷伏在桌旁,人事不知。
                      慕容则酒量甚豪,自觉才饮不多,却是眼皮越来越沉,见四人忽然如此,一惊站起,竟是头沉千斤,慌忙闭眼甩了甩头道:“奇怪……这酒后劲如此之大?鸿飞,你觉得怎样?”
                      李延青脑中也感微微晕眩,凝眉道:“恐怕不是酒劲太大……”说着抄起桌上筷箸抬手掷出,嗖嗖数声,巨烛齐灭,四下登时一片漆黑。
                      起身推开窗扇,拉起重帘,一阵暗风夹杂雪花吹进屋里,香风尽散。慕容则给寒风当头一吹,这才惊觉道:“蜡烛内藏有迷香!”话音未落,一阵奚琴之声幽幽飘来,合着簌簌落雪,不尽凄惶之意。
                      李延青眸光一利,微微冷笑道:“终究来了。”对慕容则道:“你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
                      慕容则一把拉住他道:“我和你同去!”
                      李延青摇头道:“他们四个人事不知,你我撒手不管,万一给人杀了,如何是好?”
                      慕容则犹豫一阵,只得放手道:“千万小心!”
                      李延青答应一声,临窗跃下,几个起纵,已站在坊间小巷之中。
                      于时风雪正大,漫天飞白,宵禁之后,六街无人。长安一改往日喧嚣,满城寂然,只剩风吹雪走,呼啸不绝。
                      李延青适才也吸入不少迷香,只是他内功深厚,无甚大碍,随手在道旁揩了一把雪敷在额头,脑中混沌之意立时大减。凝神细听,烈烈寒风中,那一丝奚琴之声若有似无,竟是从放生池畔传来,当下循声走去。
                      但见二百二十行店门紧闭,井街巷曲,杳无人迹,唯独奚琴之声,余音袅袅。
                      他脚上夹棉六合靴靴底早已裹了一层冰屑,踏在新雪之上,咯吱不停,越朝东北隅走近,奚琴之声越是清晰。李延青步履渐缓,心道这乐声发处,足有里许之遥,如此风雪,竟也掩盖不下琴音,可见奏乐之人内功何等深湛。
                      奚琴之声哀哀戚戚,绵绵不断,如同风中纤丝,飘忽不定,只肖再走数十步,转过巷曲,便能见到此人。
                      忽听那人开口唱道:“雪乱京华客寒心,身是飞絮本无根。”
                      李延青走近两步,听他又唱道:“玉堂照画熏酒暖,柴门灯昏苦吟深。”一个“深”字,余音惨惨不断,听的人心肝皆颤。
                      直至李延青在转角停下,这才续道:“君听此曲肝肠断,休将旧事问前尘。今古茫茫皆逝水,何处天涯觅解人?”
                      曲调悲伤莫名,催人泪下,李延青心中一动:“莫不是号称‘铁琴鬼卒’的陈岚丰?”听说此人一手断肠琴曲杀人无形,想不到会在这大雪之夜现身长安东市。
                      两人离得不远,只是街墙转角之隔,看不见对方形貌,但听奚琴之声幽幽不绝,乐曲却愈发哀极伤极。
                      李延青悄立一刻,正要现身与他相见,双腿竟然麻木不灵,难以举步。不待他有所反应,便觉周身真气固停,再不流转,在膻中气海内凝滞成团,就如在经脉之内寸寸结成坚冰一般,不由心头微骇。
                      只这瞬息之间,麻木之感已从双腿阴阳维脉漫至腰间,连同冲脉血海渐渐僵硬。此时他便要出手,也是绝然不能了。


                      IP属地:河南81楼2019-06-08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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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这奚琴之声如此厉害,不知不觉已将他一身武功全部压制住,此时还只是半身不畅,一旦僵至全身,不用陈岚丰动手,他自己也会脉息皆停而死。
                        李延青骇然之间,勉力稳住心神,左手一垂,忽然触到袖内一件冰凉之物。猛地想起身上刚好带着母亲赠与他的一管紫玉箫。陈岚丰能以琴音冻结对手体内奇经八脉的真气,若用箫声将之打乱,使之不能按律而响,则这门功夫算是破了。
                        麻木之感即将行至腋窝手少阴心经,趁着双臂尚听使唤,李延青从袖里抽出玉箫,放在唇间吹响。
                        本来夜风之中,只有一缕奚琴之音萦绕在他身周,就如丝线一般越缠越紧,越裹越密。骤然一声洞箫直冲四野,就如一只无形大手,将要撕开这周遭琴音裹缠。
                        琴音乍变,好似弓弦一拉至满,骏马纵蹄如飞,由缓至疾,紧绷迫切;箫声自始至终低沉平和,便像一座大山屹立不倒,稳稳当当,不为所动。
                        奚琴声变,隐隐带有惊异之感,但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高亢。李延青心知对方正急催内力,似乎能看见那人手中琴弓疾推急抖,要将箫声全部盖过。
                        他身上真气本就凝在膻中,此刻压力骤增,胸口已经隐隐发闷,心知内力不及对方深厚,若要硬拼,恐怕凶多吉少。当下曲调一转,隐隐绰绰,好似由山岳变作一泓曲水,涓涓而流。
                        此时东市之内雪深尺许,狂风急吹,但听这一琴一萧齐鸣,时战时和。琴声本应灵动轻快,却只自顾哀戚,如怨如诉,其中不尽悲苦之意;箫声原该呜咽缠绵,竟反其道而行之,变作飘逸悠然,漫透一阵湖海茫茫,逍遥世外的洒脱之感。
                        因而奚琴之声虽响,犹如一只带孔篦笼,固然将对手罩住,始终有一二分箫声旁逸斜出,驱之不散,压制不住。
                        如此僵持一刻,奚琴之声似有衰微。大雪之中,李延青鬓角已隐隐带汗,心道是再而衰三而竭,只肖不被这曲子高调压过,临近收尾,还用怕他不成?
                        果然一曲将尽,奚琴之声渐渐由高至低,无可再续,又由低渐高,似要奋力一搏。冷不防啪的一声,琴弓弓毛崩断,顿失其力,琴音骤然而停,尾音长荡,颇带不甘之意。
                        压力一去,箫声却不急着占据上风,仍是不紧不慢,怡然自得,循着曲尾按步而收。
                        琴箫之声皆散,就听陈岚丰一声悠然长叹:“罢了……小子,现身与我相见。”
                        李延青拂去衣上雪花,一手持箫,缓步走出墙角,抬眼望去。只见放生池四周点着数盏昏暗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安。一旁石墩上有人盘膝而坐,黑色斗篷将全身盖住,只露出双手扶着一柄漆黑奚琴,竖在膝上。琴弓弓毛尽断,带着粒粒细小微尘,风中飞散。雪花飘落,竟未沾到琴上半分,反倒是他双肩膝头,都落了白花花一层冰雪。


                        IP属地:河南82楼2019-06-08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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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看此人,满头华发,面容却似未到天命之年,只是相貌愁苦,显得苍老不堪。李延青心中感慨,想不到这位名满江湖的高手,竟和那些流浪卖艺之人相差无几。想来也是因他形貌便于掩盖身份,才能混入长安行事。上前两步,微微施礼道:“见过前辈。”
                          眼前少年手持玉箫,神情俨远,不卑不亢,无喜无怒,唯独眉眼之间,颇见英武坚毅,虽然年未弱冠,但这一身卓然气度,远非常人能及。
                          陈岚丰凝眉看了他许久,终是开口道:“老夫十余年中未尝此败。你……如何能破我断肠琴曲?”
                          李延青道:“前辈此曲,着实厉害,教人无可抵挡。只是……过于自怨自艾,未免怨天尤人,一味自伤。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其九,何苦因昨日之殇,而废明朝欢乐?晚辈斗胆,不敢与前辈抗衡,只是劝前辈莫要执着过往罢了。”
                          陈岚丰凄苦一笑:“人生不如意事岂止十有其九……老夫一生失意,才在壮岁之年华发早生,如今想来,这十余年岁月拘泥前事,竟似白过了。”
                          说着看向李延青道:“不愧是李元芳之子,年纪轻轻,内功竟有如此修为,难得!难得!令尊一身武艺独步天下,可惜老夫未能与他一见,引为生平憾事。今日见你……李元芳昔时风采,倒也窥见一二。名不虚传!老夫心服口服,今后再不与你为难。”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前辈谬赞!只是晚辈有一事相求,还请前辈转告无宁堂周堂主:我父子与贵派本无过节,不料贵派如此咄咄逼人。李延青纵然不肖,也不至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只盼他将来莫要追悔今日之举!”
                          陈岚丰心中一震,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如此狂妄,莫非他自以为是林见虹的对手?
                          心中固然讶异,却对李延青平添欣赏之意,点头道:“老夫答应你,自会转达堂主。小子,方才听你一曲,倒是勾起我归隐之意。你……你很好!可惜我门下没有你这等人才,传袭衣钵。”说着撩开斗篷,垂脚下地。
                          李延青这才看清,他一条左腿空空荡荡,几乎齐根而断,只用一根木棍撑地而立。
                          陈岚丰最后看他一眼,摇头叹道:“李元芳万幸!若使我有子如此,虽死何恨!”手提铁琴,转身便走,木棍点在雪地之中,发出笃笃闷响。
                          李延青目送他转过巷角,忽听陈岚丰又道:“我虽未取回诛杀令,自会有人来取,小子好自为之!”微微抿唇,仍是答道:“多谢前辈!”
                          那几盏灯笼骤然熄灭,耳听四下均有簌簌踏雪之声,李延青目光一凝,这周围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预备动手,见陈岚丰对他弹压不下,只得罢手。
                          他不敢耽搁,匆匆回到酒肆,慕容则正等得不耐,见他回来,慌忙问道:“怎样了?”
                          李延青道:“今夜无事。他们几个如何?”
                          慕容则道:“这迷香好生厉害!恐怕还要三五个时辰,药劲才能消退。”当下令人将张拯四个送回各自府上,又对他道:“今日我不回府,就去你家罢。”


                          IP属地:河南83楼2019-06-08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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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延青点头不语。两人回到昭国坊,刚进内堂,就见李延青身子一颤,摇摇欲倒。
                            慕容则大骇,慌忙扶住他道:“怎么了?”
                            李延青眉头微蹙,只觉胸口窒闷难当,喃喃道:“断肠琴曲……名不虚传……”
                            慕容则将他扶到坐榻上,讶异道:“你从回来就已受了内伤?居然运劲强压到现在?”
                            李延青道:“方才东市仍有杀手暗伏,我若不强撑,恐怕咱们几人……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只是小伤,三日内就可恢复。”
                            慕容则目光复杂,向旁坐下道:“血气冲喉,还要装作无事,你可真是够狠……等等,你说‘断肠琴曲’,莫非是陈岚丰?”
                            李延青点头道:“今晚我以箫声与他奚琴抗衡,本无输赢,他却自愿认输,也不与我动手,更不觉得有损威名。果有一派高手的气度。”
                            慕容则挑眉道:“你定是不敢和他硬拼,否则哪能回来?”
                            李延青笑道:“一旦硬拼,立时就会露了底细。如此虚虚实实,无宁堂才不敢贸然动手。”说着盘膝运气,慢慢将内息调匀。
                            慕容则正色道:“鸿飞,你……怎么敢如此有恃无恐,和无宁堂为敌?你凭的甚么?”
                            李延青睁开双目,神光暗敛,定定道:“就凭……他们不知李延青是何等人!”
                            慕容则看着他无奈而笑:“倘若与你素不相识,我定会觉得你是疯子!”


                            IP属地:河南84楼2019-06-08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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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延青所受内伤不重,加上他所练镈焰元气功颇有疗伤之能,三日之后已尽复如初。不觉月余,开元十二年元夕一过,这日已是上元佳节。
                              长安城自人日开始,家家结彩,户户张灯,预备上元前后三日游乐,是夜未到日落,街巷之中已然行人如织,灯轮高筑。如此家人团圆之时,慕容则等人自然不能外出,李延青与双亲幼弟分离已久,值此佳节,倍感思念,也只得把酒遥祝,独游灯市。
                              上元观灯在南北朝时就已蔚然成风,犹以各色灯轮花树最为巧妙,鸟兽花草,栩栩如生。南朝梁简文帝《列灯赋》有“草含春而色动,雪飞彩以偕来”,“斜晖交映,倒映澄鲜”之句,隋炀帝也作“灯楼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盛赞制灯之技奇巧,相比之下,却远远比不上唐人制灯巧夺天工。
                              李延青不及去看那一架二十丈高,以丝绸裹缠,金银为饰,悬灯万盏的五色灯轮,只面前这一架灯楼,高一百五十尺,挂着珠玉花,金银穗,雕龙绘凤,画豹刻虎,也足够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
                              平康坊附近立着一架百尺灯树,枝叶具备,光彩夺目,树下伶人作歌,百戏乐舞,里里外外围了三匝人墙,只听孩童嬉闹,叫好喝彩之声喧呼不绝。
                              李延青生性不喜这等热闹,随意漫步,正要往西再走,忽见暗处巷子里两个人影鬼鬼祟祟,扛着一物闪入平康坊内,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上元夜金吾不禁,多有年轻女子、富家千金外出看灯,如此出现贼人专门掳劫少女,卖入妓坊青楼之中,妓坊假母再将她们转手卖往远地,以防家人寻见生事。这平康坊内几乎囊括长安所有的风月之地,若他没看错,刚才那两人就是作此勾当,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眼见一家妓坊后门微开,那两人正偷偷摸摸地关门而入。李延青跃上房顶,看着二人上了一座两层小楼,进了楼南尽处一间客房。
                              李延青潜至客房上方,揭瓦一看,两人将肩上麻袋放下,其中一个鼠眼瘦子一面解袋口,一面嘻嘻笑道:“这小娘生的标致,一身金银更是值钱得很,你去找假母来,看她能值几个价?”
                              说话间,另一人出了门,鼠眼瘦汉拔开麻袋,一枚瓒珠金钗先从女子发间露了出来,珍珠大如龙眼,饶是屋中只有一盏昏灯,仍旧发出淡淡光晕。
                              李延青凝目细看,只能见是一个梳着惊鹄髻的少女,双手双脚被缚,正自挣扎,口中有物塞堵,呜呜有声。
                              瘦子伸手摘下她头上珠钗,两眼放光道:“好大珍珠!这一支钗儿也够几万钱了。”
                              又见少女髻上点缀数朵金菊华胜,另有一对金簪,用红宝石雕成香瓜佛手,耳边垂着两颗碧玺明珠,就连双腕也带着两只包金白玉环,鼠眼瘦子愈发觉得这女孩身上首饰价值千金,今日撞了大运。正要一并取下来,冷不防后颈给人重重一击,登时昏死过去。
                              那少女本已又羞又恼,眼眶中双泪盈盈,强忍不肯落下,乍见这瘦子倒地,不由一怔。


                              IP属地:河南85楼2019-06-08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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