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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观烟听雨】【原创小说】繁华调(微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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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则从腰间方便囊里拿出绢巾、折扇,一面拭汗,一面打开扇子摇将起来,这才引杯再添,问道:“何故告假?”说着送酒入口。
李延青幽幽道:“无事,不过想清静几日,闭门谢客。”
慕容则斜眼挑眉,颇为不信,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兴庆宫赐宴进士,李将军也不到场了?”
李延青看着西面日落竹梢,道:“我又不是新科进士,何必要去?”又道,“今日宫中有事?”
慕容则道:“也没甚么大事。只听说主上召了王忠嗣回来,这会儿信使怕都已经到了咸阳。对了,陕王还问起你,要我代为问候。”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你与王忠嗣相熟么?”
慕容则手中酒杯一顿,脸色忽然变地十分古怪,支吾道:“岂止是相熟,自小的交情……”慌忙又道:“他十年前来京城,在宫中和皇子们一处,尤其与陕王相善。起初我们几个作伴读,王忠嗣不肯读书,就只修兵略。后来去代州任别驾,又往河西军中戍边,不知如今成了甚么模样。”
李延青道:“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①。”
慕容则停杯笑道:“说起来他少言寡语,沉稳坚毅,和你倒是有几分相像。待他回来,你二人大可交交啊。”
李延青低笑一声道:“那也不必。”
慕容则不解道:“这是为何?”
李延青招他近前,附耳几句,慕容则听罢,忍不住嗤道:“开甚么玩笑?”
李延青幽幽道:“我像是开玩笑?”
慕容则手中扇子骤停,瞪着他怔了半晌,额头汗水顺颊而下,一滴滴打在前襟上,猛地回过神来,赶忙灌下两杯酒压惊,折扇摇的呼呼啦啦,这才低声道:“怎……怎么回事?”
李延青叹道:“恐怕只有他才知道。”
①出自隋人卢思道诗《从军行》


IP属地:河南236楼2019-06-11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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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则狐疑道:“今日陕王所请……莫非是你……?”
    李延青颔首默认。
    慕容则长吸一口气,眯眼道:“李将军,你这胆子当真不小!如今陕王得知此事,岂会罢休?”
    李延青道:“陕王心思缜密,怕还真沉得住气不来询问。况且,这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
    慕容则默默点头,朝中谁不知王忠嗣和陕王私交甚好,若是他因私回京城被弹劾,只怕陕王也难脱干系。
    到了赐宴新科进士这日,兴庆宫内热闹之极,宫人内监往来络绎,各色水酒菜品一应送入勤政务本楼。
    巳时初刻,宋璟与次子宋昇这厢正要从丽苑门进,只见一队黄衣内侍乘马赶回,各人手中都提着食盒,领头之人身着绯衣,头戴蝉冠,正是高力士身旁的五品内常侍辅璆琳。
    双方各自下马。辅璆琳乖觉圆滑,深知宋璟严正耿直,明皇尚且敬惮,自己不可轻慢,慌忙抢先行礼问安。
    于时朝堂清明,内官并未染指政事,宋璟又对高力士颇有敬意,见了这些宦者也就十分客气,道:“中官此行何来?”
    辅璆琳道:“奉圣人之命,赐菜给诸王、公主,还有霍国公、耿国公并李将军府上。”
    宋璟点头道:“中官辛苦,请罢!”
    辅璆琳道:“下官不敢,宋公先行!”
    宋璟道:“不必,中官还需尽快复命。”
    辅璆琳只得向宋璟一拱手,带人先入丽苑门。
    看众人走远,宋昇道:“大人,方才辅璆琳所说李将军……莫非就是那位,上月突然入朝的李延青?”
    宋璟道:“该是此人。”
    宋昇道:“听说他年未弱冠,何德何能做了禁军大将?陛下前几日刚令高公亲自到府赏赐,今日进士赐宴他不到场,又得赐菜。即便其父曾有功于朝,如此无端荣宠,只怕旁人不服。”
    宋璟看了儿子一眼,忽然笑道:“不服者大有人在,却也未见一人公然非议。至于无端荣宠,更是差矣。”
    宋昇不解道:“大人之意……?”
    宋璟道:“圣上行事,素来有据。李延青能得如此高官厚禄,荣宠无比,绝不因为他是李元芳之子。
    其人必有大功于上,只是个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陛下却又不能不赏,是以圣眷恩隆,却似无由。倘若有人不明就里,为此上疏,恐要惹得圣上无法言说,自取其祸。满朝文武固然私下议论,也只得如此了。”
    宋昇道:“难怪大人对此从无异议。”
    宋璟哼了一声,笑道:“千牛卫中郎将非同小可。李延青年幼,却有大将之风,颇肖其父。与其让耿国公家的小子占了便宜,不如赏他,倒也合适。”


    IP属地:河南237楼2019-06-11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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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葛福顺之子娶了王毛仲的女儿,王毛仲便为女婿谋求此职,明皇是否应允未得而知,谁知最后落到了李延青头上。只怕霍、耿两家公府都要对他咬牙切齿,何况王毛仲本也不是甚么气度宽宏之人。
      宋昇道:“往日只听旁人议论,大人耿直,不畏强权。如今才知,传言不可尽信。”
      宋璟笑道:“小子,敢取笑为父!我入仕几十年,难道还看不清这朝堂是何地方?走罢!”宋昇忍笑低头,跟在父亲身后,往勤政务本楼去。
      李延青也正家中待客,在后园林荫处把辅璆琳亲自送来的菜肴果品摆了满桌。漆盒里是内造红绫饼餤、月华糕,另有嫩笋鸡丝、莼菜鲈鱼羹、香炙羊肉、叠片鹿脯。
      白瓷樽中御酒酴醾,一只玛瑙碟里盛着红艳艳的樱桃,还有一小罐极品香酪,都用冰块镇着,丝丝白气上下微浮。
      待仆役全都退到园外,王维略略扫了两眼,啧声称赞道:“早听说圣上对将军恩宠有加,今日才知传言不虚。便是兴庆宫里进士宴,怕也只与此相同。”
      御酒斟满,李延青与他同饮一杯,道:“开元九年摩诘兄曾与盛会,以为如何?”
      王维把玩手中银镶鹤高足杯,低声笑道:“不及上月曲江会多矣!真是如坐针毡,刻刻煎熬,珍馐无味,佳酿似水。”
      李延青微微一笑,为他引杯添满。
      王维道:“将军今日托故不去,却在家中摆酒请客,又是为何?”
      李延青道:“能有甚么缘故,偷闲罢了。”
      王维大笑,仍是低声道:“好个偷闲!身处朝廷,一日也不得平安康宁,偏生还有无数士人,为求门路日夜奔走,如痴如狂。也不知是何苦来。”
      李延青道:“摩诘兄即将授官,何故有此一叹?”
      王维道:“只是近来忽有所感。人生在世,正当少年,是该考取功名,免得庸庸碌碌。可这做官,无论何职皆有国君之命,黎庶之望,勤勉谨慎已是不易。
      若只为自己富贵,倒不如趁早回头,以免害人害己。遥想五柳七贤,逸居田园,隐归山水,那般自在逍遥,便给紫袍玉带,我也不换。”
      李延青道:“摩诘兄明达之人,小弟自愧不如。”


      IP属地:河南238楼2019-06-11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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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道:“可不敢当,若要我说,泽川真正明达,将军更是一等高明。”
        李延青笑道:“哦?不知泽川与小弟在兄长眼中,是何等人?”
        王维慢慢呷了一杯酴醾,左右一看,正色道:“既然无人,我也不惧冒犯,将军权作在下酒后疯语罢。
        若说泽川,看似轻浮玩世,狂放不羁,实则性情中人,更生了一副水精肚肠,可谓互友甚善,为敌无害。”
        李延青微微点头,慢慢捻了一颗酥酪樱桃入口,颇为赞同王维之言。
        王维尝了一口红绫饼餤,继续道:“将军亦是性情中人,却与他大大不同。京中都道李将军乃人中之龙,可你究竟有甚么异于常人的好处,又有甚么不足,却是无人知晓,就连泽川与你日日相从,恐怕也难说一二。我只说将军四个字——伏巧藏拙。这便无人能及了。”
        王维之言看似随意,实则思量已久。李延青不光人品行事无可挑剔,就连才华也只是教人明知其能,却难细数,当真是将一己优劣长短尽数掩盖,因此从他受封为官那日起,王维就知道此人绝不一般。
        李延青笑道:“摩诘兄此言,可要羞煞小弟了。李延青本也无甚大用,能有今日不过是凭运气,有何好处可言?”
        王维笑道:“将军说是运气?非也非也!世上岂有累月之好运?将军全凭实力,做不得假!”
        李延青心念一动,当日玉真公主也这般说,不想又从王维口中听见。两人又饮了十几杯,王维说起家乡河东诸般风物人情,年节礼俗,与长安大是不同。他满腹经纶,词句文雅,就连闲谈阔论也颇是传神动听,说到有趣之处,两人不禁各自大笑。
        李延青正听得兴起,忽听园外仆役高声道:“阿郎,慕容公子来了……”
        一语未毕,一道月白身影已经奔到桌前坐下,拿过李延青面前酒杯便饮,叫道:“御酒酴醾!可惜方才如水一般。”正是慕容则。
        今日新科进士入宫,依礼都穿白襕,更衬得他玉面红唇,英俊潇洒。落座之后夺酒喝罢,再看桌上菜肴,又道:“席上也是这般菜色,不知是何滋味?”说着捻起红绫饼餤便吃。
        王维笑道:“怎么,泽川席上未进饮食?”
        慕容则看看二人,对王维拱手歉然道:“摩诘兄,小弟唐突,勿怪勿怪!”
        王维笑道:“无妨!李将军不怪就好。”
        慕容则又对李延青道:“说是赐宴,难以下咽!进了广化坊,才觉得腹中饥饿。”把空杯向他面前一伸,李延青又为他斟酒。
        王维道:“酒宴如此无趣?”
        慕容则道:“说来今日,兴庆宫赐宴倒也有一个人大出风头。”


        IP属地:河南239楼2019-06-11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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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道:“莫不是新科状元?”
          慕容则又是一饮而尽,笑道:“那位新科状元科场上夺魁,谁想今日却落了榜。不是他!”
          说着又捻了一枚酥酪樱桃,这才道:“酒宴半酣,高公代圣人说道,自前朝开创殿试,天子都做考官。开元九年以来频频开科,便也不加殿试,今日即席出题,坐上未有官职者作答,应对合宜者不必等候铨选,立即授官。内官送上纸笔,席上除了我与张拯几人已做了千牛卫的,其余人皆是转向抵背,面朝内官。”
          王维笑道:“这可奇了,是何题目?”
          慕容则又吃了一块月华糕,道:“高公读题道:‘大唐邻国数十,契丹、突厥、吐蕃兵强势盛,若三国同时来犯,我当如何?’诸位作答,一刻为限。”
          王维和李延青对视一眼,暗说此法别出心裁,俨然是一场无名制举,要即席应对,须得头脑机敏,胸怀韬略,兼有急智,谈何容易。
          慕容则接着道:“当时只见席上,有人懵然苦思,有人提笔疾书。一刻之后交卷,主上阅毕,当即点了一名兵部员外郎!可那人却也奇怪,说不愿做文职,请入禁中为侍卫。主上于是授予他正七品勋卫。”
          王维奇道:“哦?是何人?”
          慕容则道:“本科进士第二名,叫皇甫惟明!摩诘兄认得么?”
          王维道:“虽未谋面,倒是听过,他与陕王是好友,时常在王府走动。如此看来,其人不仅善文,也有兵略。”
          慕容则道:“亲、勋、翊三卫品秩虽低,却是天子近臣,不失为一条晋升之途。只是圣上为何……要向新科进士考问平蛮之策?”
          王维道:“主上近年喜好边功,受赏敕封的大臣之中,几乎全是武官,更有边将因功入朝为相的。看来此番开科,有意甄选帅才,以备日后留用。”
          李延青道:“况且契丹和突厥虽然曾与大唐开战,自从开元五年永乐公主出降契丹,突厥毗伽可汗也忌惮主上英明,频频遣使修好,两国早已称臣。只有吐蕃自恃兵强,屡和屡反。听闻赞普曾以敌国之礼致书长安,言辞悖慢,主上积怒已久,今日问对,只怕是要寻机征伐。”


          IP属地:河南240楼2019-06-11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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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则道:“这还不算,突厥、契丹、回纥、于阗、谢飓国都已派遣使臣朝见圣人,礼部和鸿胪寺正在筹备大朝会。到时京城又是一番热闹。”
            李延青却想,目下边患未平,契丹、突厥、吐蕃各自称雄一方,屡屡发兵来犯,但每次都是大败而回,损兵折将。正因如此,诸国慑于大唐国富兵强,不敢进犯,纷纷遣使进贡称臣。
            只是明皇既重边功,所谓上行下效,日后边将凭此执掌大权,一旦尾大不掉,可如何是好?但盼日后明皇多加防备,否则掉以轻心,祸起萧墙,其害大过外敌百倍,到时悔之晚矣。
            坐不多时,王维起身告辞。李延青道:“近日小弟还要相邀,到时请摩诘兄务必赏光。”
            王维道:“将军有约,在下必定到场。”
            李延青含笑应好,命仆役送王维出门。
            慕容则与他一道坐下,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道:“王忠嗣在哪里?”
            李延青幽幽道:“你猜?”
            慕容则哼了一声:“如今他也该启程回京了,明后两日间就能到长安,那时怎么办?”
            李延青道:“放心,两日后你自会见他回来。”
            慕容则无奈道:“好好,如今进士宴罢,你可还有事?”
            李延青道:“三月廿一你生辰那日行了加冠之礼,可还欠了我们一回热闹。”
            慕容则挑眉道:“你要甚么热闹法?”
            李延青道:“这样罢,请张拯源弼他们喝酒,你家中若有兄弟愿意,也一并带来。你做东,我会账。”
            慕容则微微颔首,狐疑道:“如此简单?”
            李延青眸光幽微道:“自然不止。你去平康坊打听,如今最有名的花魁是哪位?”
            慕容则一怔:“甚么?”


            IP属地:河南241楼2019-06-11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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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妓坊,每日不知多少豪客大贾流连其中,醉生梦死,京城权贵人家子弟向来不许出入其中,一则怕坏家风,二则少年人心性不定,只恐迷恋女色,耽于享乐,有碍前途。慕容则自己倒是去过,却不料他要在那里请客。
              李延青道:“打听了花魁,咱们去见识一番。”
              慕容则一双星眸愈绷愈大,满脸神情如同刚刚噎了一只活鸡,半晌才道:“你……没事罢?怎得突然想到要去平康坊?还找花魁?”
              李延青道:“当此年少,不负风月,有何稀奇。”
              乍见他面具之下一双睡凤眼迷离魅惑,毫无遮掩,慕容则心中咯噔一声,只觉背后发寒,抽出折扇,又是呼啦啦摇了起来,别开脸偷偷自语道:“有何不稀奇……”
              打从认识李延青那日开始,竟没见他对任何女子有过兴趣,任凭伊人容貌再美,他连看也不会多看几眼,真真是秀色当前,无动于衷。慕容则一度颇为纳闷,后来得知,他父亲李元芳不近女色,直至中年才得娶妻生子,终其一生不曾纳妾,显是用情极专之人。
              慕容则认定李延青也如其父一般洁身自好,此时乍听他要到平康坊去,当真大感意外,却又无言以对。
              转念一想,这人每每行事皆出有因,所谓不负风月云云,兴许另有所图,这才回头道:“不必打听,如今平康坊张五家有两位花魁齐名,一个是秦红露,擅谈箜篌,出口成章;一个是郁青葵,舞姿绝妙,歌喉婉转。二人俱是色艺双全,任君挑选,只是要进这二位的门,可也不那么容易。”
              李延青忍笑道:“你倒清楚。”
              慕容则昂然道:“区区平康坊而已,整个长安甚么事我不清楚?”
              李延青道:“是啊,我可听说慕容公子曾经在平康坊与人打赌,投壶射覆,一夜间连胜七局,当真威风得紧。把对方手中的一盏月照同心灯也赢了过来,如此珍物,不知送给了哪家姑娘。”
              慕容则正自饮酒,闻言一口喷了出来,连折扇也溅湿不少,慌忙道:“休要胡说!哪有甚么姑娘!那盏灯是送了我妹妹……”
              李延青哦了一声道:“你还有妹妹?”
              慕容则脸色微微一变,似有难言之隐,忽然低头看看襟上水渍,起身道:“我家去换衣服,你明日可进宫么?”
              李延青点了点头,又道:“将这些樱桃带回去罢,如今有钱也无处可买。”
              慕容则一脸无赖道:“却之不恭,多谢李将军!”上前将樱桃并玛瑙碟一并端过,又把那半罐香酪也拿了,扬长而去。


              IP属地:河南242楼2019-06-11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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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申牌时分,明皇正和武惠妃在含凉殿纳凉。四面流水,风送冷意,一旁雕花案上早已备好内苑马乳葡萄、金黄枇杷和去皮切块的冰镇甜瓜。
                明皇小憩方醒,正斜倚榻上,看着武惠妃翠裾曳幅,罗衫敛袖,露出半截雪藕玉臂,从冰鉴中取出石榴汁斟满玉钟。
                明皇接过玉钟,微饮之际,武惠妃翩然落座,冲他淡淡一笑。她本就神丽容艳,意态天成,不须自逞其貌,已教后宫嫔妃自惭形秽,此时更加媚不可言。明皇一时看怔,竟连手里玉钟都忘了放下。
                武惠妃见他盯着自己目不转睛,慌忙站起作礼道:“是否妾身不妥?”
                明皇这才回神,笑道:“非也。这榴汁甜美无比,可惜琪儿出宫去了,不然定会喜欢。”
                武惠妃暗暗松了口气,才道:“陕王素来疼爱琪儿,妾身心内一直感激。只盼他和王妃多加约束,不要宠坏了……”
                一语未毕,帘外内侍奏道:“禀告圣人,王将军已经入宫,现在殿外等候召见。”
                明皇双眼一亮,坐起身道:“是忠嗣?快叫他来!”
                武惠妃道:“妾身告退。”
                明皇点头应允,高力士也令内监宫人全都退下,只自己在殿内伺候,武惠妃方出,王忠嗣已跟随内侍进殿,纳头下拜。
                但见明皇满脸欣喜,道:“忠嗣快起!让我瞧瞧,这几年边关苦寒,你受了委屈。”
                王忠嗣眼泛泪光道:“臣在军中,日夜思念圣上。为国效命,何来委屈!”
                明皇看他俨然已有大将之风,笑道:“日前河西送回捷报,你以区区数百轻骑,毁敌三倍之众,吐蕃侍强傲慢,素不敬我,此战大捷,我心甚慰!”
                王忠嗣道:“吐蕃与突厥、契丹皆是边陲游牧部族,与大唐相比,易于训练骑兵,却难积蓄国力。先前臣至代州,便知三国之兵虽强,兵力至多七八万众,一旦大战折损,繁衍生息极为缓慢。因此突袭吐蕃,只令部下斩敌兵士,不去俘获牛羊,杀敌之后迅速回转,敌方大部追赶不及,斩首虽多,我方伤亡不过数十人。”
                明皇满眼皆是笑意,嗯了一声道:“好!谅那尺带珠丹一年之内不敢求战,你立此奇功,理应嘉赏,便留在长安。只等下月五国使臣到来,才好教各国领教我大唐国威!”王忠嗣作礼领命。


                IP属地:河南243楼2019-06-11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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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皇因吐蕃无礼,积怒已久,如今越想养子大破吐蕃,越发欢喜,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慕容则在殿外听得明皇欣悦笑声,不禁对李延青悄悄道:“我服!”
                  李延青道:“服甚么?”
                  慕容则不答,向殿内斜了一眼,只对他撇撇嘴,又是等到出宫时方问:“你究竟使了甚么法子?他还真如你所说,今日就入宫见驾了。”
                  李延青道:“说起来不值一提。当日我回城之后,细想这些人要到天亮以后才得消息,索性趁夜先把王忠嗣送进辅兴坊,交给玉真公主。公主将他化装成道士,又命一行人赶在卯时城门开启,驾车出城,前往终南山别馆。”
                  慕容则道:“王忠嗣便在车中?”
                  李延青不置可否,又道:“我于那日辰时初刻进宫告假,回到府中,当晚又亲自将王询送至玉真观,次日玉真公主再令人将他悄悄送进泽王府,并遣医官治伤。
                  我暗中留心,发觉金仙观、玉真观和泽王府后来数日内都被人搜寻过,我在昭国、广化两坊的宅邸也不例外。这些人只见王询,不见王忠嗣,想是急得狠了,竟连陕王和甄王府上也搜了一遭。”
                  慕容则诧异道:“王忠嗣知道了甚么事如此要紧?这些人竟有能耐在王府来去自如?!你故布疑阵,他究竟藏身何处?”
                  李延青笑道:“如你所说,亲王府邸他们都来去自如,这偌大长安,究竟何处是神方门搜寻不到的地方?可毒道人约我在景龙观见面,却是肆无忌惮,所以王忠嗣扮作道士,并未去玉真公主的别馆,而是一直都在景龙观。”
                  慕容则道:“你棋行险着,就不怕无宁堂对他下手?”
                  李延青道:“无宁堂非但不会杀他,还会保护他平安面圣。若能对神方门不利,他们何乐不为?”
                  两人刚到御桥,身后王忠嗣大步追上道:“李将军!慢行!”
                  李延青和慕容则止步回身,王忠嗣已奔到近前,三人各自见礼。
                  慕容则道:“王将军别来无恙!”
                  王忠嗣道:“泽川可好?你竟和李将军交为莫逆,又做了千牛备身,真真可喜。”
                  慕容则道:“比起王将军破敌之功,着实惭愧!”
                  李延青道:“二位多年不见,如今天色尚早,摆酒共饮,再叙别情可好?”
                  王忠嗣想起自己该是此刻才与他初次见面,况且宫中人多眼杂,推说与慕容则叙旧,那是最好不过,慌忙笑道:“李将军如此说,忠嗣理当从命!”


                  IP属地:河南244楼2019-06-11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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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道出了丹凤门,行至崇仁坊去寻酒家。李延青家中各色美酒皆是珍品,相较之下,市店酒味大为逊色,慕容则喝惯了好酒,不禁一脸嫌弃道:“坊间卖的也能算酒?水都不如!”
                    王忠嗣道:“我在凉州军中,常喝当地人酿制的葡萄酒,芳香醇烈,再喝中原米酒,确实与水无异。”
                    李延青听他说到凉州,一时恍然,心道:“不知爹爹和娘亲是否已经离开凉州?”
                    这一时分神,缰绳略松,路旁众小儿正放爆竹,噼噼啪啪数声骤响,胯下坐骑受了惊吓,蓦地嘶鸣一声,沿着大街向南狂冲,李延青慌忙勒马,孰料那马惊吓过度,竟是四蹄飞驰,一路奔到胜业坊,眼看闯入东市横街。
                    便在此时,横街内忽然有两个少年男女前后狂奔而出,乍见惊马,那少年慌忙回身抱住女孩,向旁斜扑,李延青驻马之际,两人已在地下滚了满身尘土。
                    李延青跳下马来,那少年正抬起头,看清是他,惊呼道:“李将军!”
                    李延青正要去扶,见他脸上印着几道泥痕,却也眉清目秀,不禁诧异道:“你是杨洄?”
                    那少年讪讪一笑,他怀中少女却忽然抬起脸,细声细气叫道:“大哥哥……”竟然是咸宜公主!
                    李延青吃了一惊,抬手将她从地下提起,低声道:“你怎会在这里?!”再看她通身罗衫榴裙,俨然是个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便知她又是从陕王府里偷跑出来,不禁摇头。
                    此时慕容则和王忠嗣随后赶至,跳下马背道:“怎么回事?”
                    慕容则认出这二人竟是咸宜公主和千牛卫士杨洄,瞠目道:“你们怎么……”
                    王忠嗣与咸宜公主也是相顾诧异,一个惊呼“琪儿”,一个却叫“忠嗣哥哥”。
                    李延青无奈道:“此处不便说话,都跟我回去罢。”
                    当下五人各自上马,咸宜公主本在犹豫,被李延青抱到王忠嗣鞍上,杨洄与慕容则身为李延青下属,两人只得共乘一骑,转马回了广化坊。


                    IP属地:河南245楼2019-06-11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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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洄先前在宫中对李延青无礼,始终惴惴不安,唯恐对方狭私报复。谁知李延青对此不以为忤,还嘱咐队正不得刻薄于他。杨洄心中固然一宽,却也不禁多了丝丝感激之情。
                      他比王忠嗣还小两岁,但幼时母亲失势,父亲病故,备尝冷落,对世态时务已颇有了解。如今李延青乃是明皇身边第一得宠的人物,朝中但凡稍有见地的贵胄公卿,都对这位年轻将军很是礼让。
                      自己虽是中宗皇帝外孙,实际却连王忠嗣这个明皇养子都还不如,若教他们知道自己在东市与人厮打,万一传到明皇耳中,那可如何是好?
                      此事咸宜公主在旁,要加隐瞒也不可能,倒不如和盘托出,总好过谎言欺上,再惹李延青不快。
                      回到李延青府中,杨洄率先跳下马,去接咸宜公主下鞍。咸宜公主微微一笑,伸臂让他轻轻托了下来。李延青一面吩咐仆役去买些富家女子的衣衫钗饰,又教平日负责后厨的两个中年仆妇伺候公主洗澡更衣。
                      咸宜公主看着两个妇人粗手大脚,容貌拙朴,不禁眨眨眼睛,奇怪道:“大哥哥,怎么你府上竟没有丫鬟服侍?”
                      这话一出,除却慕容则早知端的,就连王忠嗣和杨洄也是大感疑惑。
                      李延青低声笑道:“只因卑职未有家眷,府上只留些男仆,也无不妥。”
                      咸宜公主微笑颔首,看了杨洄一眼道:“这位还算是我表哥。今日多亏了他,大哥哥可别责罚。”
                      李延青道:“是,卑职记下了。”
                      咸宜公主这才对几人低头一笑,转身跟着仆妇进了后宅。李延青却不带三人到正堂,都去书房落座奉茶。
                      杨洄虽也是九品千牛卫士,奈何李延青和王忠嗣都是高阶武官,只敢在一旁站着候命。待见了慕容则与二人一齐落座,毫不迟疑,不觉微愣。
                      慕容则见他瞧着自己,眼有异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只得笑道:“二位将军,我这可算失礼?”
                      李延青道:“不妨,杨洄,你也坐罢。”
                      杨洄应一声是,便在下首规规矩矩坐好。


                      IP属地:河南246楼2019-06-11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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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遣退仆役,王忠嗣道:“咸宜公主虽是天之骄女,性情却十分可人,圣上和陕王都对她宠爱有加。李将军也熟识么?”
                        李延青笑道:“不敢当熟识二字。”又对杨洄道:“怎么回事?”
                        杨洄道:“不瞒将军,卑职在宫中曾见过公主数面,却不想在东市看见……看见公主扮作平民女子,拿着银铢易物。”
                        看他一脸为难,李延青三人也不禁面面相觑,如今铜钱稀缺,市面上都是以物易物,哪有人用得起银铢?怕是咸宜公主不曾想到此节,陕王府中也寻不见铜钱之类,才会拿着金银招摇过市。
                        果然杨洄接道:“商贩连说银铢价贵,买卖不起,公主说:‘我只拿一样,剩下的全都给你,有甚么买卖不起了?’那商贩如遇菩萨,连声的道谢作揖,让公主尽可挑选。
                        谁知一旁却有个偷看中了公主的绣金荷包,随手顺去,我便跟到巷内,将他痛打一顿……替公主拿回了荷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上有金线绣叶,珠玉缀花的幽兰,交给了李延青。
                        慕容则道:“那你又怎会和公主逃命一般的冲出东市?莫非那个偷给你打了一顿,带人报复?”
                        杨洄尴尬道:“慕容公子说笑了,若只是群偷寻衅,杨洄还不放在眼里。是……是有几个胡人对公主无礼,他们人多势众,我……我又怕公主有何闪失,这才……这才……”
                        李延青眸光一闪,问道:“胡人?甚么样的胡人?”
                        杨洄道:“他们广面阔脸,肤色黝黑透红,眸子皆是碧琉璃色,看……看不出是哪国人物。其中一个约莫二十出头,许是见公主生的貌美,就上前……言语轻薄,又要动手拉扯,我就从旁绊了他一脚……”
                        慕容则摇了摇扇子道:“他的随从必定高大孔武罢?可是将酒壶大小的拳头砸了下来?”
                        杨洄又是讪讪一笑,道:“慕容公子如何知道?”
                        慕容则道:“咱们刚从东市策马而行,我回头一望,正见人群中一个身长丈余的大汉冲出市门,在路口四下张望。啧啧,真如一座肉山似地,你不和他硬来,也够聪明了。”说着将自己手边一钟茶递与了他。


                        IP属地:河南247楼2019-06-11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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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洄双手接过,却是捧在膝头,不敢随意便喝,又道:“是,那人当时一言不发就挥拳砸了下来,落拳之际,直如刮了一阵风。我一闪避过,他却两眼一瞪,伸手向我胸口抓来。
                          我疾退两步,赶紧拉着公主向外飞跑,谁知刚出横街街口,却冲撞李将军。”说着放下茶钟,两手抱拳道:“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慕容则心中暗叹,这小子真真是个做官的材料,这些话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把该说的全都说了。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有甚么怪罪。公主无事,还是你的功劳。”
                          杨洄慌忙道:“不敢不敢!属下今日……只……只在东市偶遇将军,不曾……不曾见过咸宜公主。况且也是将军替卑职解围,卑职该谢将军才是。”
                          王忠嗣自始至终虽未开口,闻言轻轻哼了一声。
                          李延青道:“你这满身狼狈也不成样子,去换装整理一番,以免失礼。”杨洄本要推辞,一想在场诸人都是大有身份,自己满身尘污,确是不成体统,只得从命。
                          李延青令仆役带他去客房,又对王忠嗣道:“将军还要去拜见陕王,看来今日是不得痛饮了,过两日再约将军一会。”
                          王忠嗣也知他要自己带咸宜公主去陕王府,点头道:“如此也好,将军和泽川多喝几杯,咱们改日再叙。”说着又低声道:“家兄那里,有劳将军多多照拂。”
                          李延青允诺。慕容则笑道:“美酒知交,人生快事。王将军,你酒量虽豪,只怕还喝不过他,可要小心了。”
                          王忠嗣道:“比试功夫,忠嗣或非将军之敌,比酒可不一定!”
                          三人说话间,咸宜公主推门而入,自己转身关门,叫道:“忠嗣哥哥,你好容易回到京城,若只饮酒,未免太无趣!前日八哥到了三哥府上,说有上等的俊鹰名马,等你回来一同赏玩。”
                          三人赶忙行礼,咸宜公主笑说免了,走上前对李延青道:“大哥哥,这些衣饰当真好看,穿来轻便,比宫装强了好些。”说着抬脚,露出茜裙下一双绸面金缕鞋,指着鞋上兔纹道:“你又怎知我喜爱玉兔?”
                          咸宜公主容貌本就酷肖武惠妃,说话之时一副娇憨可爱,天真无邪的神气,犹如春半桃花,夭灼艳艳,慕容则与王忠嗣一时均想:“难怪那些胡人色心大起,这位公主实在生了一副好模样。”
                          李延青道:“先前臣曾见公主拿着一方绣了白兔的丝帕,故有此想。”说着将荷包递过,道:“公主也爱兰花。”
                          咸宜公主接过荷包,诧异道:“我说刚才怎么不见,大哥哥从何得来?”
                          李延青道:“公主一时无备,荷包给人偷去,是杨洄帮你寻了回来。”
                          咸宜公主想起与他初遇之时,就是从宁王府偷跑出来,今日又是这般,更何况两次都是遭人为难,撞在他手里,即便李延青无心责怪,也颇有些羞恼无措。


                          IP属地:河南248楼2019-06-11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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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则悄悄一拉王忠嗣衣袖,冲他使个眼色,王忠嗣上前道:“臣正要过府拜会陕王,公主就和我同去可好?”
                            咸宜公主慌忙笑道:“好!只是……还请哥哥不要告诉三哥……”
                            王忠嗣道:“臣明白。”
                            咸宜公主又道:“我还得过几日回宫,大哥哥代我多谢那位杨洄表哥。”
                            李延青道:“公主放心。”
                            王忠嗣道:“李将军不必相送。”和咸宜公主上马扬鞭,径往长安城东北的十王宅。
                            两人回到书房,杨洄收拾一新,正自等候,对李延青道:“将军容禀,属下刚才忘了一事。”看看无人,道:“这是卑职从那个偷儿身上一并搜来的,瞧着不是大唐所有。”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来,顿时满室珠光,黄白耀眼。
                            李延青接在手中,竟是一把尺许长的华丽弯刀,金柄银鞘,花纹满布,镶满了各色宝石。最奇特是刀鞘正中,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狼头,出鞘之际,各人面上都是一阵凉意。
                            只见那刀弯弯如月,背厚刃薄,刀身隐隐透出血光,血槽上方刻着一串铭文,却不是中土文字。
                            李延青细细一瞧那字迹,不禁心头大震,刷地收刀回鞘,对杨洄道:“你做得好,此事切记,不可泄露给任何人。”
                            杨洄毕恭毕敬道:“属下明白。”
                            杨洄走后,慕容则问道:“这刀有甚么古怪?”
                            李延青道:“你看这像是甚么人可用的东西?”
                            慕容则接过,细细翻看,道:“这刀鞘上的花纹,像是西域和漠北诸国的王室所用。”
                            李延青道:“不错。这只狼头,乃是突厥王室阿史那族的图腾,刀身铭文是突厥文字,写着主人姓名——阿史那莫顺。”
                            “阿史那”即是“高贵的狼”,其家族崛起于南北乱世时期,当时中原各国互相征伐,阿史那土门趁机在塞北草原建立汗国,先后征服铁勒诸部,击溃柔然,自称伊利可汗。自此阿史那氏世代为被突厥奉为君长。


                            IP属地:河南249楼2019-06-11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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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厥鼎盛之时,北周、北齐争相联姻,厚赂财货,就连隋文帝杨坚也忌惮三分,后来分裂为东西汗国,相继为大唐所灭,族人南迁降唐。大唐于突厥故地设羁縻州安置其人,并对突厥王室贵族封给官职,以示安抚。
                              不料高宗年间,阿史那氏又反,叛军先后被大将裴行俭、薛仁贵击溃,余部却逃至漠北,再度复国。
                              突厥频频吞并周边部族,逐渐又成了北方强国,大唐屡屡征伐,竟不能再度将其攻灭。开元四年突厥内乱,如今的首领阿史那默棘连与突厥贵族争位,在其弟阿史那阙特勤与岳父阿史德暾欲谷拥立下即位,是为毗伽可汗。
                              暾欲谷和阙特勤因拥戴之功,也随之掌握了突厥大权,二人劝毗伽可汗与大唐修好,两国之间得以互通商货,平息兵戈。
                              慕容则两眼大瞪,喃喃道:“阿史那莫顺?不就是阙特勤的族侄和养子么?他……他和阿史德颉利发是此次突厥派来和大唐修好的特使啊……等等……”说着回过神来,看着刀上铭文道:“你怎么知道这狼头是图腾,上面写着阿史那莫顺?你认识突厥文字?”
                              李延青道:“我爹爹熟知突厥诸事,曾教过我。”
                              慕容则失笑道:“看不出……”坊间也听过不少李元芳夫妇年轻时的事迹,简直传的神乎其神,慕容则固然不大相信,但看李延青的资质人品,也能猜到二人俱是人中龙凤,却不知李元芳除了武功卓绝,还有这等异学。
                              李延青道:“按理说突厥使臣还在进京途中,佩刀却先到了京城,是何缘故?”
                              慕容则道:“除非莫顺此刻就在长安!”
                              李延青看着手中弯刀,目光渐渐黯了下来。当年父亲就是牵扯进突厥使臣被杀之事,才会由边将一跃成为朝中重臣,可那是内外勾结,重启战端的奸谋,如今这位突厥使者身上又有甚么秘密?


                              IP属地:河南250楼2019-06-11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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