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了我，以后可别嫌脏。”
那一天是希尔杜带莲音走的，她娇笑着轻轻扇动手中的金丝团扇，一双透亮的绿色眼眸看似清澈，其中却是盛满了暧昧迷蒙的情欲。希尔杜下意识的皱眉，他撇开视线，耳根有些发烫。
“马车就备在门口。”简短的几句话，就如希尔杜惯例的面无表情。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副严肃冷清的样子，也唯有今天会稍显不自在。
“切。”莲音翻了翻白眼，觉得自己是自讨没趣。“还是老样子。”
她整理一番衣装，倒是没像个青楼女子那样走路，待端起架子之后，看上去却也像大家闺秀那般优雅矜持，平日里妖娆娇俏那一套姿态完全不见踪迹，惹得背后的其他姑娘纷纷议论着她“没个人样”。可她也毫不在乎，只是头也不回的就往外头走，青楼门口高悬的“纵鹤馆”三个大字被她落的远远的。莲音毫不犹豫的登上了马车。
“嘿，莲音姐姐！”
莲音闻声拉开的窗帘，只见一个矮个头的少年正蹦跳着趴在了她的窗边，他眉目间稚气未脱，身着红艳艳的长袍，发冠高束，好一幅朝气十足的模样。
“你好呀，小客官。”莲音认得他。前几天希尔杜来纵鹤馆点她的时候，身后就总带着这么个小跟班。
少年却是被“客官”这样的称呼弄红了脸，一时急着辩解到：“姐姐！我叫洛桑！”
“那又怎样，左右都是来照顾生意的客人。”莲音觉得他好笑，直接将帘子覆上不再与其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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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一个月前，纵鹤馆出现了一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客人，他除了第一次来时与老鸨交流过，其它时候均是沉着张脸，交了银子就往二楼的内阁去。
馆里的姑娘们一开始是又羡慕又害怕，羡慕的是有这么位看上去品行端正且面容较好的痴情郎天天就冲着莲音的内阁去，害怕的是这位大人虽然俊朗至极，手中却总握着长剑，何况一双深蓝的眸子清冷的像塞外杀场上热血覆裹的白雪那般，不外露一丝情感，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这对莲音而言到算不上什么稀奇事。第一次见希尔杜，那日她椅坐在床边轻摇着扇子，小曲哼着哼着就突然被敲门声打断。“莲音姑娘，是位新客人。”外面的丫鬟声音糯糯的，她也没等莲音应下，便直接推门将希尔杜请了进来。
“客官不用客气，就当是自己家那般。”莲音待客也是十分熟练，她未等丫鬟完全掩上门，便自顾自的走到了房间中央的桌子旁，一手撑着桌沿，媚眼如丝的招呼着这位新客人。“想喝什么茶？我这有上好的碧螺春。如若客官想喝点别的……清酒到是有的，就怕……”
“咳……”希尔杜面色有些难看，他从进门到现在只站在原地，视线下斜着从未与莲音对视，看样子是极不适应莲音这般热情。
莲音的话被希尔杜的咳嗽声打断，她愣了愣，这才好好打量起面前这位客人的穿着——紫色长袍的周边有暗金流动，勾勒着山川湖海、腾云野鹤的样式，看似繁杂实则简单隐晦，手中一把长剑剑柄黝黑发亮，剑鞘处还雕刻着赤金祥龙。
莲音挑了挑眉，嘴角一弯：“哟，客官是哪家名门望族来的呀？可别是来错地方了？”
希尔杜不语。
“客官，您身份这么尊贵，来这等地界，不嫌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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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嫌脏吗。”这句话像是莲音的口头禅。希尔杜回想起来，不论是第一次见她，还是时间已经推到现在，他按照上面的指示为她赎身，莲音都是诚诚恳恳的在问他这句话。虽然她总是一副随意慵懒的神色，说话直接又刻薄，眼底嘲笑与自嘲的情绪在交替轮换着，可她在问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总会有些认真。
第一次是因为匆忙，且希尔杜又招架不住青楼女子那贯客套，便没有听懂莲音的话中有话。他当时只是简单的表明了来意，告诉这眼眸清澈的不似风尘女子的女妓，有人要为她赎身。
“赎身？”莲音好笑。“赎了之后我又该如何？我只会做陪酒卖艺这等子事，若是让我离开这，倒是绝了我的路。”
凡是青楼女子，没有哪个不想脱离的，他们日日盼着被哪些个富家公子赎走，从此自由无忧。因此希尔杜对莲音的态度颇感惊讶，但一时间也能理解她的想法。可他的任务是势必将莲音赎回，奈何他一万个不情愿，他仍旧得常常来纵鹤馆找莲音劝说。
“赎我去做丫鬟？这若是到其他姐妹头上，倒也算个好差事。可我好歹也是纵鹤馆的红牌，下人们服侍我，遇到的客人们身份也是非富即贵。让我去别家做丫鬟，我怕还吃不起那个苦呢。”
希尔杜本是个话极少的人，就连做任务也是果断干净，他大概是没想过，自己这两大功绩会被一个青楼姑娘给打破。
就算是一连去了好几趟纵鹤馆，就算是让他这个少言寡语之人磨破了嘴皮，他还是说不动莲音，这个看似娇柔温婉的红牌姑娘，却倔的似十头牛都拉不回她的心意。只是每每他来找她时，她总会故意对他撩拨一番，惹的他心中紧张慌乱。
“成天在这说来说去的。你却从不告诉我为何要赎我。”在某一天夜里，莲音将窗户推开，看着凉凉皎月，声音轻柔的如河畔的微风。“但我也料到是你的主子不让说的……只是，为什么呢？”
希尔杜抿着嘴，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
“若是对我说出实情，说不定我还会答应呢。”莲音哆嗦了一下，晚风有些凄冷。
“关上窗户，你受凉了。”希尔杜下意识关怀到，等回过神来就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许是相处的久了，也会多一丝温情。“关于你的提议，我会向上面请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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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车夫说地方到了，莲音便掀开帘子向外头探了探，只见自己已处在一个从没印象的地界，眼前高高的牌匾上写着“亲王府”三个大字，门口的侍卫高大威猛，均是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亲王殿下与法音阁下已经等候多时。”莲音的思绪被打断，她看着一旁朝她伸出手的希尔杜，其身后是洛桑正兴奋的望着她。
扶住希尔杜的手，莲音缓缓下了马车，她仍旧是青楼里那番行头，淡妆浓抹，却也没有一丝烟尘女子的气息。
希尔杜口中的“法音阁下”才是让莲音改变心意的关键。她对他们当时讲述的故事颇感兴趣，即使自己也算是主人公之一，但她从未将自己代入进去。
原来这是一段情爱故事。品行端正而受百姓爱戴的耀亲王布莱德，在某日途径护城河时发现了晕倒在河边的法音，善良的布莱德将其救起，并把她带到亲王府内调养休息，谁知夜里有刺客潜入府中，一时间全府上下方寸大乱。第二天一早，此事轰动京城，听说亲王府中亦有人伤亡，令人庆幸的是，耀亲王倒是毫发无伤。
“当晚就是法音姑娘为耀亲王挡下了一剑。”洛桑饶有兴致的说着。那是希尔杜第一次带他去见莲音，因为像这样长篇大段的背景故事，他这类少言之人实在没办法完整的将此事叙述清楚，便就带了个伶牙俐齿的小跟班来帮忙。“你看看，本来是耀亲王救的人家，现在反而是被救之人成了恩人……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曲折离奇啊……”
“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希尔杜嫌弃的瞪了眼洛桑。
莲音权当是在听戏本，也不说多感兴趣，却是可以解解闷。她摇着扇轻笑：“所以，这些与我何干呢？”
“姐姐你别急！接下来才是重点呢！”洛桑立马正色。“耀亲王知恩图报，将没有去处的法音留在了亲王府，两人一来二去不免擦出一些火花，为了报答法音，耀亲王答应帮她了却一桩心愿……”
洛桑故作神秘的沉声道：“据说这位法音姑娘啊……是特地来京城寻亲的。”
话到此处便没了下文，希尔杜知道洛桑是故意的，但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他下意识的朝莲音瞟了一眼，不巧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
莲音笑的更开怀，不知道是笑希尔杜那一时尴尬的模样，还是笑这话本子般的故事情节太过狗血。“你的意思是，我便是她寻的那个亲咯？”
“经过调查，确实如此。”希尔杜扭过头，淡淡道。
“我是她的哪个亲呢？”
“据说……是姐姐。”洛桑挠着头。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莲音并未对此感到惊讶，她眉头微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所以，为我赎身这桩事，您二位客官是为耀亲王办的，而耀亲王，又是为了报答我‘姐妹’的恩情？”
“正是。”
“这便有意思多了。”莲音自顾自来到床边，不顾希尔杜和洛桑的目光，她半躺到床上，撑着脑袋，磕上眼皮休息。“赎身的事，我可以考虑考虑了。”
“在想什么？”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希尔杜尽量让自己温柔一些。他见莲音正在出神，怕她踩空，便不自觉的伸出手将她互住。
莲音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在，她定睛瞧着希尔杜，故意娇笑着：“没什么，倒是谢谢你的关心。”
“咳……快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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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音不算长得十分漂亮，但她在纵鹤馆的时候便很注重打扮，无论衣装粉脂，或是金银首饰，就算在饮食上她也特别讲究。既而如今日这般出了青楼，她看上去却不比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差。
走路时体态端庄，步伐平稳利落，在青楼里练就的身段又让人想到江畔处柔美的柳条，清洁也不失娇美。她一袭青衣是在做红牌时待客最常穿的，淡雅的色彩并未过于朴素，反而衬得少女面容可爱，外衫是一层浅蓝的薄纱，轻轻笼着她的上身，突出身形的美艳，这让原本看着清纯的少女显得有些妩媚动人。流动的裙摆像被微风带过的波浪，如此这般，莲音便像是仙女下凡。
希尔杜在一旁用余光观察着，心中到没什么波动，毕竟他见惯了莲音这副模样。
只是，若在添一把金丝团扇就好了，希尔杜没头没脑的想着。因为怕失了礼数，莲音在下马车的时候将她的扇子交给洛桑保管了。
走过前院，莲音远远的望见前厅中央正坐着一红一白两个人影，那二人像是在聊天样子，并时不时传来少女的笑声。站在前厅外的一名丫鬟跟莲音对上了眼，只见丫鬟神色古怪的愣了片刻，就匆匆进入前厅对那二人说了什么。
“来了吗？”有人大声询问。
下一秒，莲音就瞧着那红色的人影从座位上蹦了起来。“莲音？”那人大声唤着她的名字，让莲音感到很不适应。
大家都未反应，红衣便一下冲了过来。那是铺天盖地的热烈向自己袭来，之后莲音回想，便觉得这个拥抱也算不错，的的确确是个包含着深情的见面礼，温暖至极。
“你是莲音？你就是莲音？莲音！”
眼前抱着自己的陌生人正不停歇的唤着她的名字，莲音第一次觉得鼻头有点酸，她不明白心中的苦涩是从何而来，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任由自己陷入那人怀里，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希尔杜从未见过两个如此相像的人。法音和莲音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论看五官面貌，还是比较形体身高，两人仿佛能完全重合。而他早先因耀亲王的命令调查法音和莲音的关系时，便觉得这两人神似。如今她们面对面站在一起，希尔杜更感到不可思议。
可莲音又何尝不惊讶呢。待面前的红衣少女松开她时，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是真真切切的映她眼中。莲音眨了眨眼，声音微颤：“你是……法音？”
被唤作法音的少女瞬间便红了眼眶，她重重点头，再次将莲音抱住。
“是啊，我是法音。姐姐，我找了你整整七年……”
千言万语只化作简单的相拥。莲音对法音莫名的心疼，她抬手轻抚着对方的背，语气温柔。“圆满便好，圆满便好。”再闭了闭眼，长睫挡住一颗欲滴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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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做丫鬟吧。”莲音为自己倒了茶，她拿起杯盏送至唇边，犹豫片刻又放回桌上。“我也觉得很合理。”
“对不起……我会再跟布莱德说说的……其实他也不愿你委屈，只是阿莎她……”
“无妨，你也不用去找亲王殿下了。免得他为难。”莲音笑着打断法音。距离初到亲王府已经过了些日子，莲音与法音除了外表之外，二人的性格爱好算是天差地别，许是血脉相连的原因，他们却是相处的十分融洽。
“反正也是做你的丫鬟，你总不会亏待我的。”莲音接着说，她最终还是轻抿了口茶水。“再说，你不是也为我争取了一处小院吗？一个丫鬟能在王府中拥有属于自己的院子，算是气派十足了，怕是百年都难遇此事。”
法音愁眉苦脸的瞧着莲音，却是一句也还不上。她不明白莲音怎么能表现的这么淡漠，饶是换了法音自己，也一点不想受这个委屈。
“莲音……”
“就这样罢。”莲音浅笑，轻轻揉了把法音的脑袋。“先安定下来，我时常会去照顾你的。”
法音在莲音那处过了一夜，第二日正午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而莲音送走法音后便独自一人呆坐在木桌旁，看着已经凉透的茶水，两三片泡发的叶片漂浮在上。半晌后，轻点涟漪泛起，莲音听见了敲门声。
“请进。”
随后开门的是一个圆脸女孩，莲音觉得她有些面熟。“莲音姑娘，王府外有个女子，说是要见你……”女孩说话怯怯懦懦的，声音极小，她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总不停摸索着自己的手腕。
“她可有告诉你她叫什么？”
“没说，你去见她便是。”
“知道了。”莲音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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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音注意到，梅洛手镯不见了。那是上乘的羊脂玉打磨而成，作为下人的梅洛，从前伺候莲音时总要小心翼翼的将这玉镯先藏好，因为她特别害怕干粗活的时候把镯子磨坏。但是若不做活，梅洛就绝不会把那镯子取下来，她视其如珍宝一般，平常更舍不得给别人多看一眼。
莲音看着梅洛空荡荡的手腕，想起方才叫她那丫鬟摸手的动作，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
“姑娘怎的看起来不大高兴？在这府里受亏待了吗？”梅洛担心又焦急的问着，可她这副神情落在莲音眼中，却让莲音心里更不是滋味。
“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了？我已被赎身，如今与纵鹤馆是没什么瓜葛的，你这样来找我，妈妈知道了也不会高兴。”没有回答梅洛的问题，莲音不愿她再多想，便又挂起笑容。
“你若真的觉得与我没了关系，喊起老鸨来，又怎么还是一口一声‘妈妈’呢？”
莲音被噎住了。
梅洛此番前来，是专门为莲音送礼物的。茶叶、胭脂膏、甜点，还有几匹上好的绸缎，大包小包的打做一团，一股脑全塞在了莲音手里。“我知道的，姑娘嘴刁，喝惯了馆里的茶叶，点心也只吃膳院师傅做的。”梅洛嘿嘿笑着，抹去额角的细汗。
殊不知这样的笑容却是让莲音感到心酸，她眼角苦涩，张了张嘴但没有吭声。
“真是笑话，亲王府的东西自然比青楼的要好得多。”等了很久，莲音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将手中的东西转抱在怀中，将其紧紧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