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靠近大学城的居民楼坐落在嘈杂的老街,临街的露天烧烤也轻易生存下来,成为城管执法的漏网之鱼,缭绕蒸腾的烟氤氲着吊起的白炽灯拉扯出市侩又平凡的夜晚。
吴世勋正把一次性筷子伸向小半碟炒花生,路筱宜又到了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的目光从放在一边的五个空啤酒瓶移到路筱宜已经微微泛红的脸上,他摇了摇头,路筱宜见状也不再坚持,只在吴世勋的手来不及阻拦的时候举起自己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别再喝了。”吴世勋皱起眉头。
路筱宜没理会他的劝阻,只是手指摩挲着玻璃杯,一圈又一圈,“吴世勋,”
“你的琴呢?”
轻飘飘如落雪般的问句,余音落在他的肩头,却卷起一阵肆虐的狂雪。
在决定留路筱宜住下时,吴世勋就料到自己会有面对这问题的一天,明明心中早就演练了成千上百次,但真正与过往对峙的这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不自量力,上下嘴唇的翕动成了并不轻松的事。
他想张嘴,眼前浮现的是近十年前举起铁棒的自己,手起棒落,黑白键盘即迸裂出来,四散在残断的琴骨中间,自己砸烂的不只是那台他曾引以为傲的黑色霍纳手风琴。
还是十几年来沉溺的一个白日梦想。
拿下国际奖是从小一路过关斩将的天才型选手吴世勋进修柏林音乐学院的最后关卡,也是他胸有成竹的。他甚至决定在决赛中放弃与职业手风琴家合奏的机会,反而邀请了一同学琴十年的同伴路筱宜在决赛舞台上合奏一曲意大利民谣。
但意料之外的是,决赛前夕早就与母亲离异多年的赌徒父亲突然登门借钱。他第一次得知父亲也是手风琴手出身,他不记得这与他后来出离愤怒地将拳头挥向父亲是否有关系,也不记得他是如何从十一级台阶上摔下来的,只记得再醒过来的时候,不仅国际赛早就结束,柏林音乐学院也开学了。
而他还躺在病床上,每天等待折断的手臂恢康复,用缝了六针的脑袋思考未来的路。
他不想再弹琴了。
不只是因为与理想的失之交臂而心灰意冷,毕竟宝贵的名额可以等待,更因为他觉得自己从热爱手风琴的那一刻起就深深背叛了痛恨父亲的母亲。她却仍然一语不发地支持了他十多年。
他不能再伤她的心了。
于是吴世勋用了最短的时间恢复过来,出院的第一天回到家他就亲手砸烂了陪伴他十年的琴,然后和母亲搬到了现在的城市,循规蹈矩地复读了高三,念当地的二本,找工作、奔波于生活,匿于平凡。
当年没人了解他缺席比赛的原因,也没人再见过他,包括路筱宜在内。因此她不甘于吴世勋今天的平凡,更气愤吴世勋当年的无故消失。
但吴世勋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他宁可承受他的不告而别带来的误解与责备,也不愿接受知情者的同情。
想到这,吴世勋端起刚刚路筱宜倒的酒,仰头灌下才回答。
“我早就不弹琴了。”
沉默良久,吴世勋的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终于路筱宜示意他给自己倒满,然后两个人碰了一杯。
“敬过往。”路筱宜说。
吴世勋跟着重复。
“敬过往。”
吴世勋本以为最后不胜酒力的是自己,但没想到在酒吧工作的路筱宜反而轻易在几瓶啤酒下肚后醉得不省人事。他扶着路筱宜到卧室,本想说服她换了睡衣再睡,可等他端着醒酒茶再回到卧室,路筱宜早就自己钻进了被窝。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关了台灯准备离开,却听见闷声的话从被子里传出来,
“世勋,小时候最崇拜你了。”
“热爱什么就能做好什么。”
“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替你难过。”
“曾经有多喜欢你,现在就有多失望。”
“可是反过来想,”
“现在还拼命写小说,被退稿也不放弃的我自己,明明坚持了热爱。”
“也不过如此。”
吴世勋在黑暗中转身,俯下身来把被角向下拽拽,露出她的脸,他替路筱宜将散乱的发丝顺到耳后。
“没有人活得容易。”
其实他更想告诉她别那么较真,路筱宜总活在自己理想的中的世界,介乎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以她为代表的这一类人最后要么出人头地,要么被淘汰,他当然不希望她成为后者,但也不愿意她去追求前者。
平安喜乐就足矣。
可这话说得太沧桑了,就算是奔三的人也不该如此悲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