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顶天立地，一不弯膝，二不折腰，前者曾作假势吓于她，后者却是实实在在，折腰敬她，是敬也是辱。目光垂落在青砖地面，步履上单梁，鞋头隐约绣上了黑线暗云纹，随她的话倒退尺步，将腰再一次压低，惶恐，惊诧，畏惧，唯独没有应有的动容】
姑娘用惯了精食，偶见粗粮自是新鲜，瞧着得趣儿，龙女久住龙宫，也觉樵夫的草庐雍容，勿将一时的新鲜劲儿当成了钟爱喜欢
【小姑娘一心全扑在少女情愫上，不问凡尘，我却不得不将这层窗纸捅破，要她知道我与她之间的天堑之距，绝非一厢情愿可跃】
【缓缓直起身，平叙另一桩她不曾提起的事】
东家无子，早定了要给姑娘招婿，入赘惠家，我穆与求虽是家道破落，却也没到了将一身荣华系在女人裙带上的份儿，姑娘，您知道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儿吗

【惠家无子，此乃我一大幸事，倘非如此，惠家大姑娘的身价要大打折扣，但幸事亦是麻烦，正因为无子，二姑娘尚幼，长女招婿不容更改，她受尽父母宠爱呵护，一意孤行惯了，哪知有些事谈得，有些事谈不得】
父母之命岂可违，姑娘当的起不孝之人吗
【小姑娘当面剖白，情真意切至极，但凡有点良心，也要投桃报李，可我天生是个冷情冷性的，不能如她意中万一】
姑娘垂爱，抑或说是垂怜，东诚无以为报，是霁月清风一样的人，自不计较俗尘，只是我不过一凡夫小人，当不起悠悠众口，更抵不住叵测人心
【避开她的目光，晦涩道】
姑娘，您待我的这份厚谊，我受不起，更不敢受

【至道十二年盛夏】
【父亲曾请武师传授武艺，后师父也有造诣，故而这上头从没耽搁，铺上没什么休息时候，难能排了一日空当，卯正晨起，在后院蹲桩打拳，把筋骨彻彻底底舒展开，通身的神清气爽，以至虽是一身大汗，行动却是轻便。收了拳时已在巳时过一刻，日头高出房檐，逢东平来耳语二三，没换身上短褐，径直到前头去，顺路在厨院拈了只小咸鱼】
【中有详情无需表，只在刚登上院门台阶时，内里猛奔出个白色影子，弯腰抄抱起那只影儿，提足迈过门槛，在门廊下停住，对内稍倾了倾身】
姑娘的猫跑了

【手上还沾着咸鱼的腥味儿，叫白猫得了乖，伏在怀中捧着自个儿食指啜舔，顺势在它下颌挠了挠软肉，再一把额顶短毛，有着极其富裕的耐心，只是不松手，亦不曾想把猫递还给她】
近午时了，姑娘不留下用饭吗
【说着前倾身抬头看了眼日头，用以辨别巳时才过的时辰，复退回半步隐在门廊的阴影中，方才问她，如今自答】
也是，铺上都是外男，东家要和师傅们一起用，姑娘留在这用饭着实是多有不便

【星点的鱼腥味儿，换来一手白猫口水，反手擦在它颈毛上，好整以暇笑道】
姑娘要白猫，只管来取
【话里说着要给她，身形却是一动不动，轻轻抚弄怀中白猫，混的熟了，它也渐忘了当初吃的苦头，降一只猫容易，要服一人难的多，不然哪来这么大费周章，想想怀里的小东西，一条小咸鱼而已】
【再一次抬头张望灼热的当空，得来一个不同于时辰的消息】
今儿是大暑，姑娘不晒吗

【她的东西一向都好，哪怕是只猫，皮毛养的油光水滑，掂在手里极有分量，还是只肥猫。笑看她跨上石阶，来到身前两三步远，伸手来抱回她的猫，稍稍侧身避开，掂在猫身下的手扯住她衣袖一角，怕叫人听见似的，轻声问她】
姑娘还在恼我
【猫既不肯给她，袖口也不肯松开，拿只白猫做掩饰，却悄悄掀开一角小心思露给她看】
我是个男子，纵还没有及冠，但也是要面子的，姑娘当也体谅体谅我

【好脾气道】没错，是我小人之心度姑娘君子之腹
【离的近，不过步间的须臾地，甚至能闻到女儿身上的脂粉淡香，目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将她袖口再抿入手中寸许，是实打实话不说完，休想叫她从眼前溜走的意思】
我幼承庭训，父亲教我做人要立地顶天，万不能弯了骨头，姑娘是东家的掌珠，惠字号的少东家，您的前景大片富贵，您的夫婿也会尽享荣华
【万般都好，只一条要饱受非议，轻叹道】我爹娘走的早，族人不睦，一个人过惯了，也硬气惯了，姑娘对我的垂爱——
【说着抬眼看她】您总要教我仔细想想

【少年人的情愫，来时疾风骤雨，在时也要轰轰烈烈，管他什么家国大义，还是宗族礼法，全抵不过此时正烙在心口的那个人。是计引她入局不假，谙知其中未有自个儿的实意，假戏作久了，也便多含了几分真】
【轻笑了笑，依她的意思松开手，把猫也还给了她，甚而还向后退开半步，举止规矩了，话却不让反进】
是姑娘先招的我，局虽是您开的，想了可也容不得您说了算
【瞟着当院无人，速替她抿了记耳边碎发，方才话还没说出结果，但再不提了，仍还是那句】
外头暑气重，姑娘屋里避一避

【昨夜三更后起风，院中梨树被吹的簌簌作响，彼时正在校对师父给的一本手帐，东西两面的支窗大开，穿堂风卷席而过，却是半分凉爽不曾有，乌云蔽月，黑塌塌的压在天际，风雨欲来的闷热燥烦，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后晌，穹顶雷闪大作，这场雨终究是要落下来了】
东平，去季师父的书房看看，它那南窗好像还开着
【差使打下手的小学徒去，尤不放心，想想也跟了出去，才迈出房门便叫飞沙迷了眼，当院已经卷起旋风，大雨不候多时，路遇匆匆神色的伙计，听得他一二话，立时折转脚步往后院去】
【急雨猝然撒下，豆大的雨点拍在身上，急步躲入廊下，众人已早早避开雨去，平素喧嚷的后院只闻风雨声交杂，停立在滴水下，轻叩窗棱】
姑娘，可方便我进去？

【颌首致了一礼，将窗扇合上，从厢屋正门进去，打眼绕了圈室内，回身关门功夫随口问道】
侍候的人怎么没跟着姑娘
【沉甸甸的云压着天穹，半点光亮透不进，室内有如暮色初至，人和物都化成了隐隐绰绰的影儿，此地常来，是寻常听喝秉笔的地儿，北头有个大书案，靠北墙是一溜书柜，东西各放了两把圈椅，南墙上挂着的是明人临摹范宽的秋林飞瀑图，东西各放了三把圈椅，置物烂熟于心到这个地步，怎能不知烛台在哪，却只道】
风高雨急，这场雨憋了多时，怕一时半刻停不了，街巷上不免要积水，姑娘来时乘的是轿子还是马车？
【暗色中行举不加停顿，提起书案上的紫金砂壶，倒出满盏茶，擎到她手边】
晌午沏的瓜片，有些温凉了，您凑合着先润润口

【擎盏的手托的稳稳当当，直待她真真切切接牢了，才缓松开手，提袍坐在她对过的西窗根下，背着窗纸透进的微弱光亮】
今儿是什么日子，姑娘去的是哪家寺庙？
【光天化日时且不避忌，目下有了晦暗天光做掩，更加肆无忌惮的端详她，小姑娘今儿戴了朵珠花，还有支翠翘，上头当镶了珠石，才刚雷闪过时荧荧一点，余下的再看不清了，猜嘛，倒是也能猜出一二】
马车啊，马车好，路上再泥泞也惊不着姑娘，只是再遇上这样的天色，姑娘还是莫要出门了
【后脊倚在靠背上，双膝交叠，臂肘半搭着圈椅扶手，一派闲散松泛】
姑娘几时到的，挨着雨了吗

【屋子里的光线有多晦涩，仿若此时已然入夜，便要借这夜色逞一逞凶，对她连连问话充耳不闻，接下帕子，拇指挡在内，假模假式拂了拂肩头，却是一滴水也没沾着，顺手把帕子塞进袖口，就此据为己有】
入春后天津就多雨了，倒不似南方那样连绵多时，每次大雨滂沱而至，狂风呼啸，雨点子能砸穿窗纸，人在外头转一圈回来，莫说里衣尽湿，解下荷包瞧瞧，好嘛，兜着大半荷包的水呐
【雨势体察人意，伴着话音儿卷在身后窗扇上，听着一把玉珠砸在了铜盘子上，半抬首瞧她，比之才刚的影儿更朦胧了】
姑娘没带雪球来？
【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裹夹着外头震耳欲聋的轰雷声，一道闪劈过，知紧接着定是声巨雷，稍转身子，侧耳听得接二连三响遏行云的隆隆声，呵笑道】
好家伙，雷公电母是置了多大的气，夫妻两个的家务事，倒叫天下人跟着心惊肉跳，果然女人不分老少，气性儿都大

【眼瞧见过父亲哄母亲，平素寡言少语的人，那叫一个舌灿莲花，方知端方君子这档子事，是搁在闺房外给别人看的，哄女孩子首要得落的下脸，没什么话说不得，漫不经心道】
人已经在这了，姑娘说是真是假？
【原是不大喜欢阴雨天的，把人拘在一隅，全听老天爷的吩咐，但这场雨来的及时，少费了自个儿许多心思，指腹捻过袍摆的滚边，些微有些潮意，忖着暗色中隐下了太多心思，是时候该见点亮了。起身几跨步到桌案边，点亮了桌角的那盏灯，霎时亮堂起来，哪怕烛光只照在两三步间】
【侧转身，目光不期然落在她身上，了然笑道】
姑娘果然穿的这个颜色，我猜对了

【小姑娘才过及笄，正是桃花吐蕾的好时候，不拘什么颜色上身，总是要强于旁人一阶，摇曳烛光下映的她肤色莹莹，似院里春天盛放的梨花般娉婷楚楚，为之心猿意马倒还不至于，赏心悦目却也是真，浅笑点头】
姑娘使什么颜色配着都好
【火烛是续燃的，烛芯支了顶长，没搭理她小孩子的把戏，转身修剪灯花，在她将满的茶盏中又续了些许，才放下茶壶，叫她落下的仆从已撑伞寻来】
雨势还大，姑娘待雨歇了再回吧
【折身去开门，经她身边时顿了一步，悄声道】你穿这个颜色最漂亮
【话音还没落定，已步到房门，外头人让雨淋了大半，让过他们进屋，捡下把伞撑去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