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理解我,哈里,”艺术家回答。“我当然不像他。这我非常明白。说实在,像他倒让我遗憾了。你耸肩干吗?我说的是实话。大凡相貌和才智出众的,都会在劫难逃,古往今来,这种劫数一直尾随着帝王们蹒跚的步履。我们和自己的同胞,还是没有什么区别好。丑陋和愚笨的人占尽了世间的便宜,可以随意而坐,张大嘴看戏。他们虽不知胜利为何物,却至少可免尝失败的滋味。他们像我们所有的人应该生活的那样生活着,无忧无虑,随遇而安,没有纷扰。他们既不把毁灭带给别人,也不必遭受他人所加予的毁灭。哈里,你的地位和财富,我的头脑,虽然不怎么样——我的艺术,不管价值如何,还有道连·格雷漂亮的外貌——我们都得为上帝所赐予我们的付出代价,可怕的代价。”
“道连·格雷?这是他的名字?”亨利勋爵问道,穿过画室,朝巴兹尔·霍尔华德走去。
“是呀,这是他的名字。我并没有想告诉你。”
“干吗不?”
“啊,我无法解释,要是我挺喜欢什么人,我绝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告诉别人,要不,这就好像遗弃了他们的一部分。我已经变得有些诡秘了,这似乎能使现代生活神秘莫测,或者妙不可言。最普通的事儿,一经掩盖便显得很有趣味。如今我离开城里,从来不跟别人说上哪儿去。一说便意兴全无了。这习惯大概也是够傻的,不过它给生活带来了不少浪漫情怀。我想你一定以为我蠢得可以。”
“别这么说,”亨利勋爵答道,“可别这么说,我亲爱的巴兹尔。你好像忘了我已经成家了,婚姻的一大魅力,在于瞒骗成了夫妻生活的绝对必须。我从来不知道妻子在哪儿,她也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两人碰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偶尔也碰头,一起在外面吃饭,或者上公爵那儿去——都以最严肃的表情向对方编造最荒唐的故事。我的妻子精于此道,说真的,比我高明得多。她从来不搞错日子,而我却常常出错。不过她发现了也并不吵闹。有时我倒希望她吵,可她把我取笑了一番也就算了。”
“哈里,我讨厌你这么谈论你的婚姻生活,”巴兹尔·霍尔华德说,信步朝通向花园的门走去。“我相信你真是一个好丈夫,而你却深为自己的德行感到惭愧。你很了不起,从来不言道德,却也从来不做错事。你的玩世不恭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
“顺其自然倒是一种姿态,也是我所知道的最恼人的姿态,”亨利勋爵笑着说,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出门去,进了花园,在高大的月桂树丛的阴影里,一条长长的竹椅上坐了下来。阳光滑过发亮的树叶,白色的雏菊在草地上抖动。
亨利勋爵停了一下,取出了手表。“我怕该走了,巴兹尔,”他轻声说,“在走之前,我一定要请你回答一个我刚问过的问题。”
“什么问题?”画家说,眼睛一直盯在地上。“你很清楚。”
“我不知道,哈利。”
“好吧,我来告诉你吧。我要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愿送道连·格雷的画像去展出。我要的是真实的理由。”
“我已经把真实的理由告诉了你。”
“不,你没有。你说是因为画像里有太多自己的东西。嗨,那太孩子气了。”
“哈利,”巴兹尔·霍尔华德说,目光直视亨利勋爵,“每一幅用感情画出来的画像,画的都是艺术家而不是模特儿。模特儿不过是偶然介入的,是一种诱因。画家在彩色画布上所揭示的不是模特儿,而是画家本人。我不愿拿这画去展出,是因为它暴露了我自己心灵的秘密。”
亨利勋爵笑着问:“什么秘密?”
“我会告诉你的,”霍尔华德说,但脸上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企盼着,巴兹尔,”他的朋友继续说,瞥了他一眼。
“哦,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哈利,”画家答道,“恐怕你很难理解,也许不大会相信。”
亨利勋爵笑了笑,俯身从草地上采了一朵粉红色花瓣的雏菊,细细瞧了起来。“我肯定能理解。”他答道,专注地看着这个带白毛的金色小花盘,“至于信不信嘛,凡是不可信的我都信。”
风摇落了树上的一些花朵。沉甸甸、星儿一般的紫丁香花簇,在令人倦怠的空气中摆动着。一只蚱蜢开始在墙边呜叫,一个瘦长的蜻蜓,由薄纱似的棕色羽翼承载着,飘然而过,像一根蓝色的丝线。亨利勋爵仿佛听得见霍尔华德的心在跳动,不知道下文如何。
“就是这么一回事,”过了一会儿,画家说。“两个月前,我去参加布兰登太太的聚会。你知道,我们这些穷艺术家总得不断在社交场合露面,无非提醒公众,我们不是野蛮人。你有一回同我说,只要穿上夜礼服,系一根白领带,不管是谁,就是证券经纪人,也会博得个文明的好名声。嗯,我在房间里约摸呆了十分钟,跟那些穿戴过分、体态臃肿的寡妇和枯燥乏味的学者聊着天,忽然觉得有人在打量我。我侧过身去,第一次看到了道连·格雷。我们的目光一交流,我便苍白失色了。一种奇怪的恐怖感袭上心头。我明白自己面对着一个极富人格魅力的人,要是我听之任之,这种人格会湮没我的一切天性,我的整个灵魂,乃至我的艺术本身。我生活中不需要任何外来影响。你知道,哈利,我生就一种独立性格,向来我行我素,至少在碰到道连·格雷之前是这样。随后——可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才好,我似乎预感到,生活中一种可怕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命运为我准备了大喜大悲。我害怕了,转身走出房间,不是良心使然,而是因为胆怯。我也不以一逃了之为荣。”
“良心和胆怯实际上是一回事,巴兹尔。良心是公司的商号,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