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三年腊月】

【府中少有这样大事，甚至惊动了老祖宗。长房单传，大老爷膝下只遒哥一个，金尊玉贵养着，莫说落水，连淋雨也未受过，听闻太医来了几拨，老参用了几根，一夜没安宁。】
【当日便随母亲急去长房院中瞧了，众人围在床边，丫鬟婆子忙进忙出，透过人缝，只记遒哥眼睛紧闭，面色煞白；随后几日，每天皆去探望问候，眼见他面回血色；又过些时日，待病稳了，怀捧许多滋补用物，见门掩着，轻手轻脚叩响窗棂，唯恐惊着他】
六哥哥，你睡着了吗？

【母亲每日都要问我三遍——为什么要去湖面上，每每于此皆耷拉下脑袋，既不敢顶撞忤逆母亲，也不敢信口扯谎，更不可缄默不言，于是找了一个自以为足矣说服母亲，又不致自个儿于窘境的理由】
儿听说湖里养了一尾大金鲤，额顶红斑，有二尺来长，又听说冬天里鱼都被冻上游不动了，就想去看看
【小心翼翼扯了扯母亲袖口，壮胆撒娇】
母亲，您别生气了，我再不到水上去了
【从来不会腻着爹娘使小性子，几句话说的生硬，脸上顿时通红，反教母亲以为我又生高热，连声喊大夫，倒把方才那茬掩了过去】
【用过药后歇晌，母亲守我多时，终得空回去歇歇，而我连日养在卧榻上，半分睡意也没有。冬日午后的暖阳从窗纸间溜入，伸出手去接阳光，轻轻握拳，细碎的微尘便在指间穿过，正在乐此不彼，忽听见窗棂外的响动，轻手轻脚爬起来，赤足踩在厚厚的地衣上，把支扇推起一道缝隙，教外头冷风呲了一个寒颤，咧嘴笑道】
是你啊
【回头看看正坐在脚踏上打瞌睡的婆子，歪在床脚点头晃脑的丫鬟，指了指东间的方向，小心翼翼溜出内室，房门拉开出一人宽的地儿】
嘘，别教他们听见，咱们去那头

【里头没应声，原也是歇晌的时辰，想是都睡了，连丫鬟婆子也不见。正要回，窗却推开，露出一张笑脸，风正迎面打在他脸上，不由惊道】
你怎么下床了？
【探头看，原来丫鬟婆子们睡意正浓，无人顾他们的小祖宗。孩子们的暗号总是容易极了，霎时便懂，顺他手指方向，从门缝里溜进屋，便见他一双赤足，又是一惊】
你怎么连鞋也不穿？
【恐惊醒丫鬟，轻掩上门，小声道】
你还病着，不敢下地，也不敢打赤足，我娘说赤足易腹痛，再发热了怎么好？

【每每生病都有好些人来瞧我，但以长辈居多，便是兄弟姐妹跟着同来，也只有在旁垂手侍立的份儿，而我正在听训，和他们半句话也说不上，是而今儿见她独来，我又避过仆从看护，甭提多兴奋了】
嘘，没事，屋里地龙烧的好，我也已经大好了
【自小畏暑畏寒，阖府数我这屋最暖和，这次因是寒冬落水，母亲更吩咐屋里不能进半丝风，引她到东间去，随意坐在地心，难能既没规矩又没样子】
我见你来了几次，可惜都没说上话
【伸手摸摸她胳膊，衣衫上沾着外头的寒气，教久不经霜寒的我抚着稀罕，身上只一件月白里衣，再看她穿的厚重】
你要不要把外头衣裳脱了，一会儿该热了

【屋里地龙果然热，才站一刻钟，身上便隐隐觉燥，想来因他寒冬落水，大夫人吩咐，地龙比从前更加热。一步三回头，盯着婆子未醒，轻脚随他到东间来，虽也觉热，可又想起母亲近年常说男女有别，叫我不能再如从前与表兄弟们胡闹了，拽拽衣角，想了想道】
还不热，热了再脱。
【眼见他席地而坐，此举换作其他表兄弟可算寻常，然他向来比别人更守规矩，不由迟疑，一瞬后索性也坐下，将怀抱之物放在地上，示与他】
我给你带了许多补品，都是温补驱寒的。
【从小便知我与父母的吃穿皆靠穆家，如今出了大事，询爹问娘，特将补品装了满满一匣，却不知是否对症。不过看他神色已如常，因而问道】
你当真大好了吗？

【寒症来的凶，又有胎里带的羸弱，镇日昏昏噩噩识不得人，母亲怕极了，唯恐我小命就此交代，就是不苟言笑的父亲，听闻也特意去京郊的观里捐了大笔银钱。我人还小，对生死之事只有懵懂，但那样寒彻入骨的滋味儿，而今想来亦要空打摆子，冰冷的湖水尽倒灌入口鼻中，闷的心口针扎一样的疼，水下是漫无边际的黑，又或是我根本睁不开眼。寒冷，黑暗，哪一样都足矣教我心生敬畏，再不敢造次】
【心底怕的紧，每夜都难安枕，怪物破水而出，几乎就要把我一口吞下，只这些恐惧分毫没有吐露，即便是贴身近侍的奴才也不成知晓，对她扯出个笑】
真的，我不发热了，也不咳嗽了，连喘疾也好几日没犯了，只是我母亲不放心，多教我再养些时候
【看向她捧着的匣子，满满是好奇，拽到自个儿跟前来，询问道】
我能打开看看吗

当然能。
【灿笑点头，将盒又向他跟前推了又推。六哥的身体能大好，实是喜事一桩，自记事起，这里的药味比别人都浓，哪怕好的时候，也少不了各样补品喂着，因而此次的关怀简单且朴实，将认得的金贵之物全送来给他，甚至献宝似的替他打开，一样样指来】
有山参，有鹿茸，有燕窝。
【说着，却有些难为情，解释道】
我们那没有血燕，比不得你素日吃的。不过这些燕窝也顶好，是我父亲前年病虚时，母亲托人买来的。

【常年进药补食补，对这些东西很是熟悉，如同开蒙的孩子识千字文，既知名也知样，随她所指一一看过，拢起匣子搁在腿上】
谢谢祝叔父祝婶婶，也谢谢你，我一定好好吃
【学着大人模样寒暄，是平日跟在父亲身边学来的，生涩却也诚心】
现在外面是不是冷极了，三九四九，冻掉下巴，我听婆子说今天是四九第二天，前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月来轩前的雪可以没过脚踝了吧，你们去园子里玩雪了吗，迟弟弟今年堆大雪人了吗
【平日再听话懂事，到底年纪在那摆着，玩意不因养病稍减，反是愈演愈烈，耸耸肩膀，沮丧叹气】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门，要是等到春天，雪就要化了

【赠人物，最欢喜便是实意回谢，至于为何知他是诚心——因六哥最乖，哪怕所有人都说谎，他也不会。因而也欢欣起来，又见他精神好，便说起前日那场大雪中的欢愉，只觉迟弟弟的雪人比席地而坐的我更高，便在头顶比了比，再绘声绘色说给他听】
前天的雪真大，我们都到园子里玩雪了，迟弟弟还堆了个大雪人，有这么高，还把他自己的斗篷给它披上了。
【若我是他，眼睁睁看着外头积雪寸深却不能玩，也懊恼极了，毕竟小孩子盼一整年，皆为隆冬时厚厚一场雪。然而听母亲说，他这场病总要养到开春才行，见他沮丧，安慰道】
今年错过了还有明年，等明年再下雪，咱们就能一起去玩雪了。

【五岁开蒙进学，上午跟着先生念书，下午习字，晚上等父亲考校，一年只休息在三节两寿——母亲和我的生辰，难能有什么玩耍的机会，道士又算我有水灾，母亲更不许我近水，能玩的只剩抓虫子扬雪花了】
【素来乖巧，因是同龄人才吐露心声，消沉来的快去的更快，重重点头】
嗯！等明年我们再一起玩
【跑到南炕边，在炕褥下摸出两颗黑曜石做的棋子】
这是我留着给雪人做眼睛的，你们再玩堆雪人就拿去用吧，反正今年我也用不上了
【盘膝而坐，臂肘支在膝上，手心撑着腮帮子】
父亲教我好好养病，母亲连书也不给我瞧了，那些婆子只会翻花绳，要么拿两个沙包哄我，你回去和迟弟弟说，要他闲下的时候来找我玩，你也来，二哥三哥也来

【今年还没过，便约起明年，孩子哪知晓忧虑将来，今朝约好，明年便一定能如愿。见他变戏法般递来两枚漆黑棋子，闻言可惜，信誓旦旦对他说】
我留着，明年咱们堆雪人的时候再给它做眼睛。
【收两枚棋子在怀里，想那花绳与沙包皆是女孩玩意，怨不得他不喜欢，就如我也不喜欢爬树捉虫一样，男孩子就该玩男孩子的游戏】
等我回去就对他们说。上回迟弟想来看你，可他是学里的课业太多了，写字都要写到晚上。
【说着，乱想起旁的事，随口说道】
你现在不用去学里，他们八成可羡慕了。

他顶不爱去九思堂的
【着意重复强调，其实不论是迟弟弟还是自个儿，都是一样的，其中乐子还没品咂出来，所谓喜欢读书，不过是为了讨父亲欢心，要母亲放心，那样枯燥乏味的黑纸白字，也有看了眼晕的时候】
先生严厉，我落了这么些时日功课，早晚都要补回来，我数过了，已经欠了先生五十篇大字，六十篇小字，还有十四页的大学没有背诵
【说着直晃脑袋，那是怎样一笔债，就是不吃不喝也还不来，心思在这停留一瞬，立马又被别的念头勾走】
今年除夕也要放烟花吧，应该还是在云阶月地，到时候我央母亲，我也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