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三年腊月】

【母亲每日都要问我三遍——为什么要去湖面上，每每于此皆耷拉下脑袋，既不敢顶撞忤逆母亲，也不敢信口扯谎，更不可缄默不言，于是找了一个自以为足矣说服母亲，又不致自个儿于窘境的理由】
儿听说湖里养了一尾大金鲤，额顶红斑，有二尺来长，又听说冬天里鱼都被冻上游不动了，就想去看看
【小心翼翼扯了扯母亲袖口，壮胆撒娇】
母亲，您别生气了，我再不到水上去了
【从来不会腻着爹娘使小性子，几句话说的生硬，脸上顿时通红，反教母亲以为我又生高热，连声喊大夫，倒把方才那茬掩了过去】
【用过药后歇晌，母亲守我多时，终得空回去歇歇，而我连日养在卧榻上，半分睡意也没有。冬日午后的暖阳从窗纸间溜入，伸出手去接阳光，轻轻握拳，细碎的微尘便在指间穿过，正在乐此不彼，忽听见窗棂外的响动，轻手轻脚爬起来，赤足踩在厚厚的地衣上，把支扇推起一道缝隙，教外头冷风呲了一个寒颤，咧嘴笑道】
是你啊
【回头看看正坐在脚踏上打瞌睡的婆子，歪在床脚点头晃脑的丫鬟，指了指东间的方向，小心翼翼溜出内室，房门拉开出一人宽的地儿】
嘘，别教他们听见，咱们去那头

【每每生病都有好些人来瞧我，但以长辈居多，便是兄弟姐妹跟着同来，也只有在旁垂手侍立的份儿，而我正在听训，和他们半句话也说不上，是而今儿见她独来，我又避过仆从看护，甭提多兴奋了】
嘘，没事，屋里地龙烧的好，我也已经大好了
【自小畏暑畏寒，阖府数我这屋最暖和，这次因是寒冬落水，母亲更吩咐屋里不能进半丝风，引她到东间去，随意坐在地心，难能既没规矩又没样子】
我见你来了几次，可惜都没说上话
【伸手摸摸她胳膊，衣衫上沾着外头的寒气，教久不经霜寒的我抚着稀罕，身上只一件月白里衣，再看她穿的厚重】
你要不要把外头衣裳脱了，一会儿该热了

【寒症来的凶，又有胎里带的羸弱，镇日昏昏噩噩识不得人，母亲怕极了，唯恐我小命就此交代，就是不苟言笑的父亲，听闻也特意去京郊的观里捐了大笔银钱。我人还小，对生死之事只有懵懂，但那样寒彻入骨的滋味儿，而今想来亦要空打摆子，冰冷的湖水尽倒灌入口鼻中，闷的心口针扎一样的疼，水下是漫无边际的黑，又或是我根本睁不开眼。寒冷，黑暗，哪一样都足矣教我心生敬畏，再不敢造次】
【心底怕的紧，每夜都难安枕，怪物破水而出，几乎就要把我一口吞下，只这些恐惧分毫没有吐露，即便是贴身近侍的奴才也不成知晓，对她扯出个笑】
真的，我不发热了，也不咳嗽了，连喘疾也好几日没犯了，只是我母亲不放心，多教我再养些时候
【看向她捧着的匣子，满满是好奇，拽到自个儿跟前来，询问道】
我能打开看看吗

【常年进药补食补，对这些东西很是熟悉，如同开蒙的孩子识千字文，既知名也知样，随她所指一一看过，拢起匣子搁在腿上】
谢谢祝叔父祝婶婶，也谢谢你，我一定好好吃
【学着大人模样寒暄，是平日跟在父亲身边学来的，生涩却也诚心】
现在外面是不是冷极了，三九四九，冻掉下巴，我听婆子说今天是四九第二天，前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月来轩前的雪可以没过脚踝了吧，你们去园子里玩雪了吗，迟弟弟今年堆大雪人了吗
【平日再听话懂事，到底年纪在那摆着，玩意不因养病稍减，反是愈演愈烈，耸耸肩膀，沮丧叹气】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门，要是等到春天，雪就要化了

【五岁开蒙进学，上午跟着先生念书，下午习字，晚上等父亲考校，一年只休息在三节两寿——母亲和我的生辰，难能有什么玩耍的机会，道士又算我有水灾，母亲更不许我近水，能玩的只剩抓虫子扬雪花了】
【素来乖巧，因是同龄人才吐露心声，消沉来的快去的更快，重重点头】
嗯！等明年我们再一起玩
【跑到南炕边，在炕褥下摸出两颗黑曜石做的棋子】
这是我留着给雪人做眼睛的，你们再玩堆雪人就拿去用吧，反正今年我也用不上了
【盘膝而坐，臂肘支在膝上，手心撑着腮帮子】
父亲教我好好养病，母亲连书也不给我瞧了，那些婆子只会翻花绳，要么拿两个沙包哄我，你回去和迟弟弟说，要他闲下的时候来找我玩，你也来，二哥三哥也来

【垮着张小脸点头，那些课业如泰山之高，将我压的实实诚诚，我就是孙猴子捱到如来佛的五指山，哪怕唐玄奘摘去山顶符咒，也难把我救下】
我父亲至今每日仍要临二十篇大字，父亲说勤能补拙
【复述父亲耳提面命的教诲，以此说服自个儿，手指在匣子的雕纹上抠动，对吃食自有主张】
好是好，只是我母亲不教我吃那些不易克化的东西，你家收用桃花坞的桃花了吗，可以做些桃花糕吃
【笑眯眯给主意，满好吃甜食，只是依旧是母亲不许，借引子替自个儿谋好，因知祝家婶婶向来和善，尤其对我们小孩子，可谓有求必应。说的开心了，忘了压抑声调，只听得内室里惊呼一声，随即碎乱的脚步声夹着扑挑帘子的动静传来，对她吐了吐舌头，忙起来迎过去】
我在这呢
【嬷嬷唬的不清，连声哎呦把我抱起，瞧她那样，怕要大呼天老爷了，把抱着的匣子向上擎了擎】
祝家妹妹来看我，外头雪厚，让人送她回去
【悄悄冲她摆手，眨眨眼，要她别忘了应我的桃花糕】

【二十九时还生龙活虎，除夕那日清晨却连打了三个喷嚏，在母亲眼里是了不得的大事，莫说同兄弟姐妹们外头海玩，险些连屋也没教出，还是父亲发了话，才得到祖母跟前拜年磕头，没到亥时便被抱回屋，建昌四年的除夕夜，是在爆竹烟花声中睡熟的】
【母亲架不住央求，又求了父亲背书，再来这些时日确实不见大碍，终得允元宵时可在园中看一看烟火，分明已经罩了件翻毛外褂，母亲尤为不放心，又系了件狐皮斗篷，还没走出院门，生捂出一身细汗，忍到园里再忍不得，解下斗篷扔给身后的婆子，管她如何大惊小怪，再不肯上身】
【正是执拗时，天外来了个救星，唬仆从不许跟着，三两步到她身边，捉起她手腕就跑】
快走，到虹桥那去看

【别人是金尊玉贵养大，到我这是人参灵芝泡大，饶是如此，小身子骨仍还是单薄，胎里带来的不足，怕要一辈子也补不上。跑出没多远，两条腿坠了大石头一样，怎么也迈不动，口干舌燥，呼呼喘着大气，在胸口上拍一拍，不得已放缓步子】
没，呼，是我早上打了几个喷嚏，婆子大惊小怪报到母亲那
【提袍步上石阶，趴在桥栏边看满天的花火，初初惊奇，瞧过几响渐渐转移注意】
你们家要搬走了？宅子在哪，离这远吗

【婆子曾讲民间的故事与我解闷，有一言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从天宫回来就是沧海桑田，虽不能悉解其意，但却有相同的感觉，在房里养病已有月余，大小事都不知道，后院的梅花鹿不见了，湖里的冰洞也没了踪影，连祝家也要搬出去了，皱着小眉头想了好半天，沉顿道】
方家胡同啊，好像真的不远
【鲜少外出，只随母亲去过外祖家，再就是京郊的别院，胡同在哪不能明白辨别，太学可是实打实的知晓，从家里到那只要一刻钟的马车，这是父亲说的】
【年纪相近，只虚长了她两月，个头却是她高我半头，常在一处嬉闹，自有对她家搬走后的隐忧】
你搬了家，离的也不远，以后要常回来和我们玩，你家里有伙伴吗，只你自己和谁玩啊？

【搬家是个稀罕事，上回听说还是四舅家的六表兄行了冠礼，挪到他自个儿的院去，甭提多羡慕了，眼下又听说她家也要搬家，隐隐还是羡慕】
你去看过你的新家吗？什么样的啊，园子里也养了梅花鹿吗？
【扒着汉白玉的桥栏，一臂抱着栏杆上的小石狮，虽寒凉却也舒服，试着把脸颊往上贴了贴】
你知道园子里的梅花鹿去哪了吗，我好长时间没出来，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不见了
【浅浅叹口气，哈出一口白雾，遗憾道】
九叔原说明年要给他找个夫人，后年就有小梅花鹿了

噢
【太阳穴隔着暖帽搭在石狮上，心不在焉应和，那只梅花鹿是二年时九叔领回来的，我瞧着喜欢，讨到直方大养，但母亲怕他伤人，又放到园子里去，就在退思斋北边圈出块鹿圃，下学后常和迟弟去看，听得此信，一脸的忧心忡忡】
怎么会病了呢？是天气太冷了吗，梅花鹿也会打喷嚏吗？
【喜欢小动物，只是接近猫狗会起红疹子，院里从不养那些，好容易有个“伙伴”，是拿他作人看的】
唉，定是九叔把他领去别院了，那有个大夫，专给动物看病，前年我陪祖母去庄上避暑，八叔的蹑风突然病了，就是他治好的

【鹿是九叔领回来的，但早已变成我为主，自个儿的东西不喜欢教旁人碰，更莫说领去遥远的别院，心里头不是滋味，却又碍于长幼有别，不敢有所置喙，轻哼了一声】
当然，病好了肯定要回来
【而后暗加一句，“还用你说”】
【父亲对我教养严苛，平日规行矩步，可也是万千宠爱中长起，脾气不是骄不躁，却也只大不小，一场病养的本就烦闷，又被一只梅花鹿引生不快，皱着张小脸，心绪拧巴无处宣泄，正砸在跟前人身上】
你早知道梅花鹿不见了，怎么不早来和我说，让人给葛根、三七带个话也行啊，祝兰序，咱们可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