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间最讲究历史,叶绽青来时我对向秋澄说,“不必害怕,我和她过去有些故事。”
叶绽青闻言搡我一下,很亲昵,咯咯地轻笑着,催促似地,“什么故事?”
我看她,她距我比向秋澄还要近,叶绽青天生就能挨得离人很近。
我看她,她看我,向秋澄也看我。她似与向秋澄很熟,热络地一搭胳膊。我没想到她竟然手眼通天至此,连向秋澄也不在话下,便只好坦诚说,“我不是很会讲故事,你要听,去叫她说给你。”
“求之不得,”叶绽青整个人依到向秋澄的肩膀上去,对着我吐舌头,“多谢你,聂——”
——她尾音跳了一下,没有落到实处,后一句很清脆地追了上来,“聂三!”
......其实认真说来,我与叶绽青也没有什么故事,我们曾短暂共事,替陇西公杀||||||||||||人,仅此而已。
我那时候还不叫做聂三,也尚未沦落到在长安城卖糖水,我名为「聂怀衷」,与应有涯一同在编于玄武门右屯营中,应有涯用刀,我用剑。
羽林多孤儿,我是某某某被人从历史上抹去后留下来的儿子,连我生父的名姓也不能得知,不得已,七岁就知道我要杀人。我、应有涯、叶绽青,就像为所有政客招徕或豢养的游侠大盗飞贼杀手,同为陇西公除去他的政敌。
我最早,应有涯稍迟,叶绽青半路出家,来得最晚。
她来时约已足二十岁,很漂亮,姿态优柔她对所有人笑,面容凄艳而又诡秘。一连十五日,杜季良对我说,他已看到不下十个男人走出叶绽青的房门。杜说话时带着又恼怒又鄙夷又跃跃欲试的古怪神情,仿佛那些从叶绽青房中走出来的男人正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为他目睹,又仿佛他很急切,恨不能以身说法,替天行道,主持正义。
“能走出来,说明她没有杀||||||人。”我回答。
“聂怀衷,”杜季良怪叫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到底是不是人!”
我当然是人,我没因为自己对叶绽青房间里究竟走出多少男人不感兴趣就怀疑这点,于我而言活人与死人比男人和女人来得更加要紧。我杀人很快,因为我全不在意,所有「人」的情绪于「死」这件非人的事都是一桩阻碍。
奇怪,我不去找叶绽青,叶绽青却来找我。那天她自外归来,右手玉一般的手背之上,有一道淡淡的,红线般的小伤。
“我的指甲还没有擦完呢。”她端着她的右手呻吟。像她这一类以皮||||||||||||||||||肉打前锋的女孩,受伤的确是很要紧的大事。但她应有她自己的办法,不干我事,我扭头要走。
“聂怀衷!”她忽然出声,一把将我抓住,“你不要动,我这只手受伤了,你替我擦指甲好不好?”
我停下脚步,头也不回,“我不会。”
“欸,”她笑了笑,“那你就坐着,坐那儿,坐着你总会吧!”
我依言坐下,待她小心翼翼,用小金舂将玫瑰花细细捣碎,碾出花汁,滤在十颗手指尖上。一层再一层,滤罢了,再用纱布仔细包裹,裹得仿佛受伤的是那十根手指而非她的手背。
“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裹到第九根,叶绽青没来由地生气。
“我为什么要会这个?”我不明所以。
叶绽青叹了口气,把头靠到窗门的木雕花上,她这时已把十根手指都裹好了,真的伤口反而没有动过一下。
她问,“你怎么都不看我,我难道不好看吗?”我看她,一问一答,“好看。”
叶绽青又笑了一笑,伸出手,仿佛要像一个小母亲那样触一下我的额头,还没触到便已为我擒住。——她小小声地嘶了一口冷气。我松开她,那是她受了伤,还没包扎的手。
陇西公落败,我金盆洗手,来城东改行卖糖水,近两年没见过叶绽青,可她昨夜来时却像我们日日常相见般那么自然。
叶绽青是很有本事的那种女孩,知道什么时候做人,什么时候做女人,什么时候偶尔扮演一下死人最好。
“今日酉时,中书侍郎来济将设宴于章台,你去把他杀了。”
她给向秋澄讲了一夜故事,清晨来赏我一道吩咐。
“我已经不做了。”我正在灶下煮红豆黑豆,豆子们在蒸汽里咕嘟咕嘟。
“真不做了?”叶绽青掩住嘴巴骇笑,“知足吧你,来济与你,也可算有点‘故事’,更何况”,她意味深长,替我煽风点火,“——这是公主要的!”
我不怕叶绽青,也不怕公主,我怕向秋澄。向秋澄天真得像小孩子,轻薄无害。
“可以,但我要见一见她。”我犹豫片刻。
是她,还是他?叶绽青狭昵地靠在门边,拿小勺吃我刚煮出来的那碗红豆,这些鸠占鹊巢的不讲理的女孩。
她没问,她只是答应我。
是日申时三刻,叶绽青引我赴章台。遥遥的,人在马上,已听得丝竹管弦,有胡女兴致所至,作敦煌之飞天状反弹琵琶,与舞女交缠一道。
那厢宴还未起,这厢歌舞已盛,珠帘错落,有一道窈窕身影坐在正中,叶绽青耳语我知,“公主。”
我有些诧异,这样秀雅而隽丽的贵女,与陇西公截然不同。
她正安安静静吃酒,赏琴,仿佛那将临至的杀戮与她无干。“来公!”那一侧已有谁在招呼,热络地彼此敬酒,刽子手与被害者间仅存几道帘幕之隔。那半边的宴也开了。一只纤纤的彩翅蝴蝶,在小公主的指尖停留两下,猛一振翅,霓裳羽衣惊动渔阳鼙鼓。
“有些事,......不要看到更好。”我向公主请愿,又向舞女借一方红绢,一层层密密匝匝,绕去向秋澄的身后。
交换眼神?这倒也实不必,我不是会用眼睛说话的那种人。
向秋澄很会,但我怕我误解。即将杀人之前,我不能看会令我心软的眼睛。
“公主,宵禁时分了!”我执拗且仔细,一周再复一周蒙住他的双眼,梅花是君子,那一侧觥筹交错口蜜腹剑剑拔弩张。
不想他看见,可他身为琴师,铁马冰河,那清脆的钟、木鱼、鼓乐,叮铃的杯盏交织,碗碟相错,笑问,客套,闲谈,拔剑刺入皮肉,肉体倒地,婢女惊呼,侍从奔来的诸样百声都和他的琴曲同时进行。可以不看,怎么能够不听?
——梅花落于上准第一引时,我已提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