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行 (上)
今年的春日出奇的长,雪白的柳絮在空中还未飘尽,枝条上便添了新绿,趁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去晒太阳取暖就是去打瞌睡了的空暇,我和师姐在破落的后院偷挖出了师父珍藏了多年的佳酿。
一揭开佳酿满园飘香,入喉更是唇齿留香,绵甜而悠长,是我自打出生十五年里喝过最好的酒。
师姐还在远处给我放哨的时候,手中的酒坛却在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中,在地上碎成了一片,我深感大事不妙,可师父已经移至了我们跟前,脸色黑得像崤山入了夜的天。
然后我又被罚了,连同放哨还没来得及尝一口佳酿的师姐。
谷雨时节往后、乍暖还寒,昨夜反倒下了一场淅沥小雨,整座崤山都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空气也湿冷澄澈了些许。
彼时我嘴里叼着一根嫩绿的狗尾巴草,哼着小曲儿,左手枕着脑袋悠哉的躺在一棵粗壮的榕树上休憩,听见树下时不时传来懒散的扫地声,打了个哈欠,不免犯了春困。
“师姐,你扫快些师父吩咐过太阳落山之前,这三十万级石阶必须清扫干净,就你这速度,天黑也扫不完!”
因为我俩偷喝了师父埋在后院那棵歪脖子树下的湘竹酒,一大早被师父遣下崤山,天黑之前不把台阶扫干净,不给饭吃,我可不想饿肚子,便朝树下那戴着斗笠的青衣少女催促道。
我亦无暇欣赏这崤山台痕上阶绿的景色,由于昨夜的雨,台阶上布满了青苔,一踩就滑,打扫起来更是不易,我和师姐一人扫一半,我耍小聪明略微施法,一炷香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可怜我师姐死心眼,愣是扫了半天。
“少贫嘴!我扫不完地你也没什么好处!”
十五岁上下的豆蔻少女,直接把扫把朝我一扔,那根扫把直直地砸在了我的头上。
她在一旁坐了下来,拍了拍手心的尘灰,补充道: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歇息一会儿。”
我瞠目结舌,刚才没有防备,那扫把直接砸在了我头上,我垂眸看了树下的师姐一眼,也把落在我肚子上的扫把一扔:
“凭什么?我的已经扫完了!你自己该扫的区域还要我帮你扫?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倒喝了湘竹酒我又没喝,那我凭什么还要陪你受罚?罚我也就罢了,凭什么我在那里扫得那么辛苦,你还在那里闭目养着神?”
青衣少女也气的站了起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那天没喝成酒,心中诸有不平,便迁怒于我身上。
我也自知理亏,便好言哄道:
“师姐,不就一酒嘛?下次我阿娘来崤山看我的时候我让她给你带几坛我们蜀地的女儿红,那味道可比湘竹酒好喝多了。”
“那我偏要喝那湘竹酒又如何?”
她得理不饶人,可我们都清楚,那湘竹酒酿制起来极为不易,其原料需取渭水边湘妃竹的花,醴泉之水,可湘妃竹开花百年难遇,更何况崤山近来物资匮乏得很,我在哪里去给她找醴泉和湘竹花?
她这是公报私仇,故意为难我。
“其它酒不行吗?”
“不行!”
“哦,反正我是喝了,我管你呢!”
我也渐渐失去了哄她的耐心,换了个姿势继续养神。
“你给我下来!”
我听见她在树下大声喊道,我没理她。
余光瞥见了她的身影气得抖了一下,不知何时她捻出一片竹叶,朝着我长袖一挥,幸亏我反应及时,迅速坐起,微微侧身,那片竹叶擦掉了我几根头发。
我用手指捻住了竹叶,随手朝着她的锦囊里挥去,那锦囊顿时破了一个洞。
“啧啧,真是最毒妇人心,你这是谋杀亲师弟啊!”
她没伤着我,反而被我将了一军,看她气的跺脚,我心情大好,我跳下榕树,稳稳地站在了平地,翘着嘴角继续插科打诨。
而面前那气得发抖的蒙面少女是我师姐,他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一点就燃,平常呢,我也就让让她。毕竟在武功上,她还打不过我这晚入门几年的师弟,于是她多有不服,虽然武功不如我,但好在她入门比我早,长我一岁有余,无论如何要我喊她一声师姐。
“我早就想杀了你这臭小子了!”
她突然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而我最近几年正长身体,个子已经冒了他一个头,她力气也不如我,我反手轻轻一推,她就一屁股在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青色的裙摆沾了泥土,顿时气得没了话说。
我自然也不用怜香惜玉,因为师姐离这个词完全沾不上边,所以我也不打算扶她一把,双手抱胸默默看着她:
“我正当防卫,你莫气恼,自己起来罢。”
我这样说着,却没注意到脚下有一只蜈蚣正悄然朝我的脚边爬来。
她面纱之上的杏眼气的发红,我偶然撞见好奇的师弟在一旁悄悄问师父我师姐究竟得了什么怪病?须终年蒙面,连吃饭睡觉那头顶的斗笠也不会轻易取下,师父脸色一凝,再三嘱咐他言多必失。
直到有一天我们几个师兄弟看见了师姐多年隐匿在斗笠下的脸,师父才告诉我师姐的八字奇轻,本不是同我一样的修仙之才,她乃修魔之才,如果被奸人所用,怕引她入歧途,那双阴阳瞳更是让她易沾染阴气惹上鬼魂附身,我想他的家人将她送上山的目的也是如此罢。
后来也是师姐学了易容术才会偶尔将面纱取下,可是她每日乐此不疲地换不同的脸,师弟们老是会将她和师妹弄混,她倒问过我,为什么我认得出是她,我神秘的笑笑缄口不语,搞得她以为自己的易容术功夫还不到家,楞是闭关了好几天。
我曾开玩笑说你易容成狗我都认得出是你,被她胖揍了一顿。
师父的话让我同情起师姐,想起她小小年纪就看得到阴灵鬼怪什么的,甚是可怜,辛亏咱崤山乃仙气道气集聚之地,阴灵鬼怪的上不来,上来了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师姐在我和师父的宠惯下日益变得嚣张跋扈。
“我看你们今日是不打算吃饭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打闹。”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师父云尧散人下山来瞧我们,却看到了这一幕。
“师父!太白欺我!”
望着御剑而来的师父,坐在台阶上的师姐反倒是先发制人的告状了。
“不带这么污蔑人的啊!”
我大喊道,见云尧老头如刀子的眼神落在我头上的时候,我拿起倚在榕树的青莲就走。
青莲是我的佩剑,两年前我为摘九颜花闯了崤山的禁地发现了它,甚是喜爱,师父知道后大发雷霆,我知他该是气我擅闯了禁地,可青莲对我而言真的有种熟悉的感觉。师父见如此,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我便知道青莲属于我了。但师父也嘱咐过我,这剑虽属仙剑之一,却由于五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之时染了魔气,极为凶险,若使用不当,是会遭反噬的,我满口答应。
并得知青莲是一直封印在崤山之中,我师父云尧散人便是守护这剑的仙使。
他后来将剑赠予了我,只因我是唯一一个能拔出剑鞘的人,虽然我能拔出青莲的剑鞘,但我也不知该如何使它,便用来砍柴了。
对此师姐一直对我鄙视不已,说我杀鸡用牛刀,还不如把青莲给她。
我则无所谓道,我不用它砍柴烧火煮饭你吃什么饭?师姐便不再言语,还贴心地编了个朱红剑穗给我的青莲当装饰,却随口一说自己之前跟着师妹们随意学的。
“编的真丑。”
“我看你才丑!”
以前砍柴的任务都是我和师弟们在做,师父老了,师姐又懒,只有我和小六小七担负此责任。
想当年,师父桃李满天下,崤山山门外门庭若市,修砌而成的宫殿是琼楼玉宇,拜入崤山的弟子更是络绎不绝,砍柴这种粗活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得意弟子,可惜近年崤山渐渐落败,开支也渐渐不够用,金砖玉瓦被换成了银子盖上了瓦房,弟子们不是被遣散就是都拜了其他门下,只剩下我、师姐小六小七四人陪伴在师父左右。
可云尧散人向来最宠他的大弟子,闻言抖了抖花白的胡子,眉心皱成“川”形,又看到了师姐满是灰尘的裙摆,朝着我质问道:
“太白,阿婉所言属实?”
我吓得一僵,师父虽然该宠我们的时候很宠,但罚起人来一向不留情面。我此时逃跑弊大于利,可是我正准备跑的时候,反正自己的小腿一痛,仿佛被什么给咬了一口,接着一阵麻痛感逐渐布满了全身。
我转过头去看师姐,她面纱之上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咬牙切齿道:
“我哪儿敢啊?师姐乃沉鱼落雁善解人意的奇女子是也,我欺负师姐,怕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要遭雷劈的!”
我四肢并拢,对天发誓。
“真是满口胡言,当真以为我听不出反话?”
师姐完全不理会我的阿谀奉承,也清楚我只是口蜜腹剑,她拉了拉师父的袖子,还装模作样地欲要挤出几滴眼泪,奈何眼睛干的像沙漠,我看了都觉假。
其实我是见过的,师姐多年来隐藏在面纱下的容貌,确实一言难尽。
我年少无知,因为着实好奇,曾经趁她睡着时伙同几个师弟掀开了她的面纱,她的模样其实是清秀的,只是右脸上连接着数条绛红的藤蔓般的线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后,乍一看挺可怖的,有几个师弟直接吓得跑了出去,我则胆战心惊地默默将面纱重新轻轻给她盖好。
“师父!他明知我从小得了怪病丑陋不堪,还故使酸话挖苦我,我从小就被家人当做扫把星赶上了山,幸得遇上师傅的垂怜爱护,十年来过得无忧无虑,直到这小子上山入门之前,我哪受过这门子的委屈?”
她总喜用这理由框我,但是我却不知道她每提这件事一次,她眼底的无力感便多了几分。
我只觉得自打入门以来一直让着她好吧?而且要有多宠就有多宠她,虽然刚入门的时候,我是伙同师弟师妹们欺负过她,不过那时的她挺能忍,哪有现在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现在她是被宠上天了,愈发嚣张跋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