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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说、记忆、被遗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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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捏他《夏天·烟火·我的尸体》】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1-12-10 21:32回复
    被吞了无数遍最后发现有镇楼图才不会被吞……贴吧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但镇楼图也是预防针,大家感受一下】
    总之这里是食用说明……!
    【食用说明】
    【本质梦女文】【男主是袁绍】【平行世界设定】
    【*小说本质娱乐为主,请以消遣的心态看待,一切请以正史为准】
    【*带有穿越轮回要素请注意】
    【作者文学涵养和历史水平一般,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那么开始……!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1-12-10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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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某部小说的故事】
      1
        早读铃声响了两遍。
        天色并没有完全泛白,隐隐还透着些夜色的余韵。年轻的班主任巡视着各个楼层,他其实有些困倦,但此时必须得强打起精神。一周五天,五个班级的班主任轮流监督早读,他可以趁这个时间清醒一下大脑。
        在路过某个班级的窗边时,圆形镜片后面的眼睛敏锐地抓到了一个浑水摸鱼的学生。
        把小说夹在课本里面,这种小儿科的伎俩,他在小学毕业后就不兴用了。
        那个女同学显然看得渐入佳境,完全没注意到有老师从后门悄悄走到她的身边。她正准备翻开下一页,一声“看什么呢”将她吓得双肩一抖。
        “袁老师……”女同学声音很低,她的手下意识捂在夹带着小说的课本上。身为教师,他知道对这种还算乖巧的学生没必要大动肝火。于是仅仅将一只手摊开,表情故作严肃。
        收缴课外书的工作他其实并不爱做,容易得罪人,也难找地方搁置。
        早读结束后,他才终于看了眼这本没收来的书籍的封面——很显然是一本古风爱情小说,封面上画着一对不同样式的碧玉戒指,搭配标题设计版面看着很有古典韵味。
        不过吸引他的并不是小说的标题,而是作者名。
        子远。
        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还好办公室里没人。
        几天前他参加了一场庆功会,庆祝自己的老朋友新书大卖。在聚会时他说,有空一定拜读你的大作,但这个计划一直被搁置着,朋友之间无伤大雅的小小爽约实在太常见了。而这位老朋友的笔名,正是“子远”。
        没想到是通过这个途径得到自己朋友的新书。他愧疚地抓了抓头发,终于开始认真审视起这本小说了。
        《遇梦记》。这是正标题。这本书看着厚实,其实排版稀疏,大概就是一本中篇小说。
        他又翻看起封底,上面并没有明确写这本书的剧情简介,但粗略扫了眼,似乎是和某个历史人物有关的穿越爱情小说。他很难想象,自己那位老朋友能写出让读者信服的爱情故事。毕竟那个人过去作品的评价区里,甚至出现过“不会写恋爱剧情就不要写”“这个作者完全不会塑造女性角色”的差评字眼。
        他翻开小说厚实的封面,映入眼帘的文字是——“来自我的外公,他向我讲述的故事。”
        老爷子前年过世,他想起自己还参加过老爷子的葬礼。那位老人家平日慈眉善目,就是生气的时候吹胡子瞪眼,手里拐杖止不住地咚咚敲地。他身子一直很硬朗,可以说和他的脾气一样倔,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倒下。所以前年收到老爷子走了的消息时,袁老师还以为自己接到了诈骗电话。
        想到此处,他原本准备调侃的心情顿时收敛了。或许这本小说的本意,是一场纪念。
        他翻到了正文页——
        ——
        外头,狂风暴雨大作。
        陆北言坐在破庙里神像的肩膀上,百无聊赖地翘着脚尖玩。
        有个女人在这里躲雨,她抱着鼠灰色的襁褓,哼着悠扬的小调,似乎外界一切与她无关。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也沾了不少灰尘泥泞,但那双明亮的眼睛揭示出她是个美人的事实。
        陆北言飘到了那个女人的身边。
        她想看看那个孩子。在这样喧闹又令人不安的环境下,那个孩子竟然还能安然入睡。
        她探过头,看见了那个孩子。
        脆弱、幼嫩,如此弱小的生命,此时正被女人抱在怀中。陆北言想要找点东西为他们避寒,但是她做不到。她没办法触碰他人,也移动不了任何物体。那个女人也看不见此时正飘在她眼前的陆北言。
        一身T恤配短裤的陆北言,显然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
        她是名穿越者,来自遥远的未来,虽然她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穿越的了。但她通过偷听路人们的对话和观察他们的衣着,判定自己身处的时代是汉朝,她过去网购过一些复原款曲裾,入字底的汉服款式因为形制上看着厚重不够飘逸,所以没有成为现代的主流款,但在端庄上却独树一帜。而这个时代她就看见了不少身着曲裾的妇女。
        通常在小说里,身穿来的女主遇见的第一个困难就是举目无亲,无枝可依。但对陆北言来说,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根本没有人能看见她。
        是的,她现在是一只可怜的幽灵。不管是飘在半空中还是在大庭广众下跳舞,都没有人能看见她,她不会饿不会渴,但她很寂寞。
        于是百无聊赖的她栖息在了一座破庙里。没人供奉,也没什么人气,荒郊野岭里一座风雨飘摇的小庙,里面伫立着一座破败的神像。神的目光很慈祥,就算他的身上布满杂草苔藓,也依旧很慈祥。
        陆北言偶尔出门看看风景,偶尔躺在神像上打瞌睡,日子久了,也不记得自己来这个时代多长时间了。
        这个女人的出现,是一个变数。
        那时天色阴云密布,陆北言坐在门槛上数着正搬家的蚂蚁。女人在这时抱着婴孩出现,笔直地穿过陆北言透明的身体闯进庙内。那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阿娘在这里……”
        就在她踏进门槛的一刻,天降骤雨。
        于是陆北言不数蚂蚁了,她觉得,自己一定与这个女人有缘。
        正当陆北言为难该用什么办法帮助这个女人和她的稚子时,襁褓内传出一声细微的呜咽。那孩子终于从睡梦中悠悠转醒。陆北言凑过去,她能闻到一股婴孩身上特有的奶香味,难得的是她并不讨厌这种味道。她在现代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脾气。
        反正也没人看见。她这样想着,向那孩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婴儿的左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陆北言想去戳一下,就像按下一个开关键,即使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能触碰到他。
        就在那根手指即将“碰”到婴儿柔软的肌肤时,温暖的触感从指尖如电流般传达到心脏。她的眼睛不由得睁大,分明看见自己的手指被一双稚嫩的小手包裹在内,柔软又乖巧的小手,就像抓住一件重要的宝物一般,虽然力道不大却格外认真。
        那个孩子睁开眼睛,深棕色的眼眸里倒映出陆北言的模样。
        陆北言想起来,老人们常说,小孩的眼睛可以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她想,兴许自己当真是个鬼了,但至少还有个小家伙能看见自己。
        女人轻拍着襁褓,嘴里依旧哼着轻快的小调,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孩子正默默注视着什么,她的目光流连在窗外的瓢泼大雨之间。
        陆北言的手指依旧被紧紧抓着。她露出了无奈的苦笑,飘到了孩子的身边。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认识你的父母,”陆北言的音量很轻,“但你是这个时代第一个看见我的人。这是我俩的缘分。”
        孩子的目光纯粹干净,他应该是听不懂眼前这个奇怪装束的大姐姐在喃喃自语什么的。
        “也没什么好送你的。”陆北言终于将手指缓缓抽了出来,转而轻轻拍了拍孩子的额头,“就祝你,平安喜乐,一世无忧吧。”
        她笑看着婴孩,说:“一定要健康长大哦。”
        这是陆北言和男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只是对她而言,她不过是赠予了一段平平无奇的祝福。
        刹那间,天翻地覆,就像完整的拼图被粗暴地打乱,陆北言眼前的风景出现了剧烈的转变。她所处的环境不再是可怜的小庙,而是富丽清雅的花园。说这里富丽,是因为明显此处不是常人能享受的居所;而清雅,则是花园里的花卉草植布局相当讲究,陆北言能读出一丝企图脱俗的意味。
        她坐在树上,翘着脚尖。树枝上盛开着一簇一簇的白色小花,她藏在花间,姿态和那时坐在神像上一模一样。
        有个男孩抱着书简缓步过来。
        陆北言看着他坐在树下的大石上,身子倚靠着巨大的树干,摊开书简便全神贯注起来。这般情景,把陆北言衬托得像极了《聊斋志异》里的花精,整天躲在花丛里偷窥那读书入神的年轻书生。只是陆北言自知没有花精那般美貌,讪讪一笑后朝空中吹了口气。
        却是正巧,一朵落花从她面前飘落,顺着她那口仙气飞飞洒洒,不偏不倚地正落在男孩的书卷上。棕褐色的长卷倏然被点缀了一朵无瑕的白花,却仿佛有万般柔情,男孩竟没有立刻拂落它。
        好似心有灵犀般,男孩抬头一眼,正对上那双本不该被人看见的眼睛。陆北言呼吸一滞,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后躲了一下。男孩却眉眼弯弯,冲她露出笑意。
        慌乱间,陆北言晃了晃身形,竟然牵动了树枝摇曳,又是一朵飞花落下,正吻上男孩左眼角那颗精巧的泪痣。
        ——
        这个故事袁老师才刚看了个开头就被人打断。年级要开一场临时会议,这种临时安排属实是意料之中。他放下了小说,转头在抽屉里去找自己准备好的文件。正打开抽屉,一张小小的名片从黑暗中钻出来映入他的眼帘。
        许佑。
        他想起来,这是他这位老朋友专门印出来给他们嘚瑟的。不久前的一场小聚餐,这张名片被硬塞进他的手心里。老朋友许佑借着二两酒劲向他们炫耀,自己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总算熬出头了,作品被编辑赏识,终于从“网络小说作者”蜕变成名副其实的“出版作家”。虽然书还没印出来,但名片他已经找人帮忙印出来了。
        袁老师想起自己当时也是喝上了头,对着人模狗样的朋友一口一个“苟富贵勿相忘”,回头却把这宝贵的名片随手丢进办公室的抽屉里,属实有些好笑。他拿起名片,端详着上面排列整齐的文字,背后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他思考了一阵,最终将名片放在了办公桌的正中间。这样他才不会轻易忘记。
        不得不说,这本书的确吸引了他三分注意力,借着“读书感悟交流”的理由,今晚去这位朋友家蹭个饭,他觉得也未尝不可。


      IP属地:重庆3楼2021-12-10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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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许佑住的小区离学校不远,房子是许佑的爸妈买的,仔细算来也上了些年头。听说他最近有买新房的打算,看样子日子过得还不错。
          袁老师被自己的朋友邀请入家门,二人之间没有任何外交辞令式的寒暄,反倒是许佑主动提问:“还真这么不客气,空着手就来我家蹭饭了?”
          袁老师反唇相讥:“不完全算空手。我带了你的书。”
          提到这个事,许佑瞬间变脸绽出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自豪:“你看了?”
          “我看了。”
          “怎么样?”
          “才看了个开头,工作忙着呢,一天四节课还要开会,能抽空看点闲书已经不错了。”
          “没事,万事开头难,开了个头就好。”许佑笑呵呵地搓着两只手,“对了,你专门去书店买的?破费了啊。”
          “瞧你这话说的,多见外啊。”袁老师挑眉笑笑,“我从学生手里没收的。”
          许佑作势要将对方的鞋子丢出去,被袁老师拼命拦住。
          许佑的父母最近去南方沿海城市养老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在。袁老师也没把自己当客人,所以当晚餐桌上的食物只是普通的家常菜,伴着两罐啤酒小酌怡情,二人的话题从各自的工作状况终于到了那本小说上。
          “你外公真给你讲爱情故事了?”袁老师给自己舀了碗汤,“不像他老人家的风格啊。我记得当年我和你一起满大街遛的时候他可没少教育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许佑尴尬一笑,但目光里又挂上了几分怀念:“我肯定是加工了的啊。他给我讲那故事,说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但传着传着很多东西早就不可考了,连带着一些故事逻辑都不通畅。我也不过是在保证大体不变的情况下二次改动扩写,才变成现在这样。”
          “传说故事?类似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和白素贞那样?”
          “用这两个经典传说做类比并不完全准确,”许佑摇晃了一下手指,“就我个人看来,这个故事更像是一种后人的想象和揣测,因为没有证据证明这是真的,但硬要牵强附会又觉得似乎有迹可循。就好比甄姬和曹植,其实稍微看一些史料都会明白他俩有什么关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比起考据‘这是不是真的’,好事者更想听的是那些狗血的家庭伦理戏码。”
          袁老师啧啧嘴:“你作为创作者,居然对自己笔下的故事信念感这么低。”
          “因为这个传说本身作为‘历史故事’就让人难以置信,”许攸说,“但作为小说素材,非常有意思,而且足够冷门,到目前用这个素材创作小说的人只有我一家。”
          袁老师能理解他的意思,他偏头想了想,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个传说里真的有穿越?”
          “真的。”
          “真的是幽灵?”
          “这只是开头,后面就不是了。”
          袁老师点点头:“行,你等我慢慢看。对了,故事结局是什么?”
          许佑抿了口酒,笑道:“你就直接问结局了?不怕被剧透?”
          “嗐,爱情小说嘛,结局无非两种。”袁老师竖起两根手指,“他们在一起了,和,他们没在一起。”
          许佑的眼皮子微微下垂,手指蜷缩起来摩挲着自己的手心。他像是在斟酌什么,过了片刻后才说:“编辑那边给的建议是,正文可以悲剧结尾,但最好加个番外,搞个大团圆或者开放式结局。这样不至于让读者难受。”
          袁老师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问:“所以你本来是想写个悲剧结尾的?”
          “不是我想写,是这个故事本来就如此。”许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念,“女主人公最后,消失了。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只有男主人公还记得,孤单地记得她。就好像一座老电影院,来来回回放的都是那些过时的黑白电影,没有观众踏进来,但电影院就是倔强地屹立在那里,谁都不能撼动他。”
          啤酒罐子上的泡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的霓虹灯招牌都亮了起来,城市的夜海已经被五光十色所填充。
          喧闹又绮丽,袁老师突然觉得,活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自己,反而想躲进那本充满了幻想和不切实际的书里。
          ——
          第三次见到男孩,他已经不是“男孩”了。他已是位仪表堂堂的少年郎。
          陆北言坐在房梁上,她依旧是幽灵的形态,没有人能看见她——除了那个少年。他们已经有过两次对视,可都不曾对话过。她也怀疑,或许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者是想多了?但她的心底其实抱有一丝希冀,如果他能看见自己,那自己就不是孤独的幽灵了。
          房梁上有不少灰尘,这里是打扫的死角。但陆北言能一尘不染地趴在那里,像一条潜伏在黑暗里的蛇。
          少年郎举止端庄立于堂下,垂眸的模样格外乖顺。陆北言想和他打招呼,却在声音发出前一刻被打断。
          “少公子年纪轻轻,就已入仕朝廷,前途实在不可估量。”
          听声音,说话的应该是个年长的男性。陆北言探出头,果然看见主位上端坐着一个正捻着胡须的男人,他的眉目一片和蔼,却又不似那般纯粹。
          少年郎微微欠身:“幸得二位叔父垂怜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他的嗓音温润,配合那谦和有礼的态度,陆北言对他提升了不少好感度。
          男人轻声笑了两下,似乎是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时机,语气里带上了一份讯问:“少公子如今,对自身是如何考量的呢?当然,我也知道少公子尚且年幼,不过有些事,私以为还是早些考虑会比较好。”
          在陆北言听来,这个老男人好像一直在打哑谜似的。她听得有些累,稍微调整了个姿势静等对面的回答。
          少年不卑不亢:“暂且还未想过。这些事晚辈谨遵父母教诲。”
          说的啥啥跟啥啊。如果可以截图的话,陆北言此刻的表情就是一个标准的“疑惑”表情包。她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使没听见关键内容,于是将身体一探再探,半个人都挂在了房梁外面。因为过于投入地偷听,她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只幽灵的事实。在迫切地靠近下,她的身体已经不知不觉飘到了那个打哑谜的老男人头顶上。
          “你们在说什么啊?”她用自言自语的语气发出疑问。转过头正对上少年的脸。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无法完全掩饰的错愕,但很快就又调整过来,和面前的老前辈侃侃而谈。只是视线时不时地往上偏移,悄悄观察着飘在空气里的陆北言。
          陆北言知晓了,他确实能看见自己,而且只有他能看见。
          她开始恶作剧。
          “你好?你看得见我,对吧?”她在少年的周身飘飘转转,“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有没有吓到你?”
          她聒噪得要命,少年却对她置之不理,刚才那一抹错愕竟成了他给她的唯一反应。
          陆北言自觉没趣,正准备飘走的时候,听见那个老男人对少年说:“少公子,我家小女与公子年岁相仿,也听闻过公子才学斐然,不如你我两家共结秦晋之好……”
          陆北言正飘在少年的背后,所以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眨眨眼睛,正想飘到他的身边,整个世界却又被打散了。
          世界再次重组,陆北言坐在石头雕磨的台阶上,天色很暗,而且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隔着如丝线般的细雨,陆北言看不清花园里的景色。
          有家丁婢女来来往往从她身侧穿行而过,大家都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下些小雨也是好的,甘霖可滋润万物嘛,是个好兆头。
          陆北言不晓得自己在台阶上坐了多久,但她已经听到了很多。一些议论,一些祝福,还有一些不安和一些期许。
          有脚步声缓缓而来。和行色匆匆的小厮们不同,这是来自主人家的脚步声。陆北言从小就会听音辨人,这是她为了晚上偷偷打开手电筒看书练成的技能。
          脚步声忽然停了,就停在不远处。陆北言微微偏过头,看见了那个少年郎。
          少年郎依然是少年郎,这次他没有倏然长大。他的面貌依旧年轻,眉目依旧清朗。陆北言想,这个世界还没给她留下和他交流的时间,所以她现在得抓紧了。
          于是她笑嘻嘻地打招呼:“你成亲了?”
          这个时代的婚服并不像一些古装剧里那样红得耀眼,深沉的黑和用来点缀的红相得益彰,衬得眼前的少年郎高挑又庄重。
          似乎是在思索,要不要回应眼前这个打扮怪异的“女鬼”的话,但也只是思索了须臾,少年便点了头,陆北言想,他是记得自己的。
          陆北言笑得更开了,她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成亲好啊,成亲说明你是个大人了,该和自己的童年告别了。”
          她觉得自己这是在尬聊,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恭喜的话想轻易说出口,总有那么些不甘心。陆北言想,自己这个幽灵当得可真够憋屈的。
          这时,她注意到那个少年想说些什么,他张开了嘴。
          而世界的破碎不偏不倚正好卡在这时来临。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烟消云散,还未来得及听他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
          陆北言突然有些憎恶这个总是让人们错过的世界。


        IP属地:重庆4楼2021-12-10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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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第四次重组。但等陆北言反应过来,她意识到了一个悲伤的事实。
            那个人,已经看不见她了。
            等这一次世界的拼图重新拼凑完成,陆北言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他。那个人正默默凝视着树下的小池塘,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身着一袭杏色长衫长身玉立,头发规整地束在脑后,简朴整洁又不失雅致。陆北言想,这次自己一定得抓紧时间,她想要与那个人进行交流。她飘过去,看见对方正好转过身面向了自己。陆北言已经准备好了她那份善意的微笑。那个人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然后他竟笔直地穿过了陆北言的身体。就像穿过了一层朦胧的雾气,他毫无顾忌地从陆北言的身体里穿行而过,那双眼睛里没有旁人的身影,只有一片虚无。
            陆北言惊诧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能摸到自己皮肤,也能感知到皮肤下的骨肉,可他就是那样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体中间穿了过去。虽然这个过程没有丝毫痛觉,但心里始终会有层膈应的想法。
            是自己认错了人吗?陆北言立刻飘到他的面前进行确认。但是没有错的,就算已经长大,那双眉目就是当年的少年,还有左眼下的泪痣,陆北言不可能认错的。
            但是为什么他看不见自己了?
            陆北言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有太阳的光线与她半透明的躯体融合,温柔地透在地面上。
            她想起来,老人们说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难道说,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所以才看不见自己的吗?
            陆北言的脸上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失望。
            一想到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强烈的孤独感喷涌而上,几乎要吞没了她。虽然陆北言有一种感知,自己几次时间跳跃都出现在这个人的身边,肯定是有什么意义。她本来是想和他做朋友的,但现在想来,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是只隔几年莫名出现一次的女鬼幽灵,能对自己有什么感情呢?何况现在他也看不见自己了。
            陆北言孤零零地飘在半空中,像只没精打采的野猫,任由迎面而来的小厮穿过了自己的身躯。
            “主家!”
            她听见那个小厮的声音里带着急迫,好奇心驱使她回过头。
            小厮停在她的身后,向那名青年汇报:“汝南那边来消息,说是夫人病重……要您赶紧回去一趟。还说,让您做好准备……”
            夫人?是他的母亲吗?
            听见这段对话的陆北言想起了那座庙,那个雨天。美貌的女子抱着襁褓里的稚子,哼唱着轻快的小调: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她没听过这样的歌谣,也不晓得这里面有什么含义。她只记得那时有柔和的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层轻透的薄纱。
            对陆北言来说,这段歌声好像还萦绕在耳边。那轻柔又温和的美人,彼时的身影狼狈不堪却依旧维持着温婉,她虽然看不见神像上的陆北言,但陆北言记住了她。她给了她的孩子一份新生的祝福语。
            陆北言端详着那个年轻人,却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动容之处,只是淡淡地点头,说了声“知晓了”,便吩咐人去安排。
            她莫名有些生气,为那个女人感到一丝不值。
            于是陆北言跟在那个年轻人的身后,像一只甩不掉的倔强小尾巴。
            她想去看看,看看那位女性现在过得如何,如今既然被冠为“夫人”的称呼,是否一改当年的狼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陆北言希望,她能生活得很好。
            ——
            将书签夹好,袁老师将小说放在了床头柜上。
            他本来对这种写情情爱爱的小说没兴趣,但现在,他莫名被勾起了一些回忆。大抵是深更半夜人本来就容易起情绪,他现在只能重复做着深呼吸的动作。
            他的母亲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去世的。那时他正躺在高三的门槛里边,却不像旁人那般充满紧张感,毕竟他家境优渥,哥哥在名校读书,家里挣钱的人不缺他一个。他本来是打算混吃等死一辈子,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突然找到了正和狐朋狗友们吹水的他,端着手机一脸凝重地说:
            “你快去医院吧,再不去你会后悔一辈子。”
            等他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病床上的母亲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般合了眼。他在病房里大声质问父亲为什么不早点通知他,他的哥哥拍着他的肩说:“爸也是担心你快要高考了,这件事会影响你的情绪。”
            然后哥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其实妈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你也应该来看看。所以我才通知了你们老师……你千万别怪我。”
            他其实不懂为什么自己哥哥会说出“怪”这个字眼,而且从兄长的重音里听,似乎对他而言做出这个“有可能影响弟弟高考”的决定像捅了什么天大的篓子。他红着眼眶注视着兄长的眼睛,他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仅仅是低垂着,看不出有什么情感变化。
            就是从那天开始,他谢绝了朋友们的邀请,一心埋头在书山题海,靠着一百多天的夜以继日,总算查漏补缺贴着录取线考上了外地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毕业聚会上,他的老师们端着酒杯对他连连称赞,都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我当年就看出来你是个好苗子。他讪讪一笑,没有回应,但把杯子里的饮料一饮而尽。
            其实他只是想逃走。逃离这个仅仅依靠血缘连结的家庭。当然,他不会把这种想法告诉任何人。读大学期间每周给家里打电话汇报情况也装模作样地抱怨:“嗐,当年不就选错了一道选择题嘛,就不得已南下咯……哥,你是不知道,南方蟑螂真的太恐怖了。”
            哥哥的声音里总是带着笑意,他那位温和的兄长,在他印象里从来没露出过大起大落的情绪。
            哥哥在电话那头用平和的语气说:“阿路,大学读完就回家吧。家里都给你打点好了的。”
            这是哥哥第一次和他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但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讨论这件事。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最后笑着敷衍:“我想想吧。诶哥,我同学约我出门了,咱们回聊啊。”
            挂了电话,他长出一口浊气,好像总算又通过了一道考验。但仅仅靠这样的回答,考验是永远不会终结的,就像打游戏无法得到Happy Ending就会不停地开启下一个周目似的。
            于是,他考了教师资格证,做了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家里人对他的选择虽然表示了短暂的惊讶,但很快也没人在意了。毕竟家庭顶梁柱已经有了他哥,他能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反而还算给家里减负。
            从回忆的河流里靠岸,袁路稍稍裹紧了些被子。他已经停留在这座城市很久没有回去了。
            等放了暑假,他或许应该回家看看。
            第二天的早读时间,他收到了来自邻桌同事的通知:“袁老师,记得第二节课去三班听课。”
            袁路这才想起来,最近在进行教职员工评教,他不得不将正准备翻开的小说放进抽屉里。平心而论,他最近因为这本小说的事已经分了不少心,的确应该好好调整一下状态。
            等他提着小板凳走进三班的教室,一抬眼就看见某个女生尴尬地把脸别过去的模样。他想起来,那本《遇梦记》就是从这个女生手里收走的。其实老师没收学生东西这种事他是见怪不怪了,毕竟他学生时代也作为被没收方上供给师长不少小玩意儿。只不过大抵是这个女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正眼看他罢了。
            其实他也不想让气氛变得凝重,但事不凑巧,现在空着的位置也就只剩那个女生旁边了。其他老师都已经落座,他只能把小凳子摆在那个女孩的身侧。
            学生尴尬,他也尴尬。但他作为一个靠谱的成年人,不能把这种事表露在脸上。
            袁路想,他或许应该说点什么,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没收一本小说这么简单的事。
            于是他眯眼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说:“同学,好好听课哦。”
            女生露出了如临大敌、如坐针毡的表情,绝对是把这份嘱托看成了恶人的威胁。
            ……做了多此一举的事情,算他大意了。
            这节课是历史课。袁路很喜欢这种充满故事性的课堂,他初中时代最喜欢听那个历史课老头讲故事。不过今天讲课的年轻老师大概是过于紧张,语速快得好像有人在身后追赶他似的。袁路兴致缺缺,大脑逐渐开始放空。
            “总之,官渡之战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战,袁绍以十万兵力击破了曹操。这场战役奠定了未来三国鼎立的基础,袁绍也成为了距离一统天下最近的军阀。”
            短暂地结束了故事讲解,话题进入了关于“屯田制”的介绍。袁路突然感知到一阵莫名的视线,他转过头,发现那个被他收了书的女生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袁路说:“同学,注意听讲。”
            “老师,”女生小声说,“我那本书,你看过了吧?”
            这种问题问出来,和“老师,其实你很喜欢女装吧”是差不多的威力。
            不等袁路反应过来,女生继续说:“我那天本来想找老师把书要回来的,但是我看见老师你读得好入迷,就没敢打扰你。”
            社死现场不过如此。袁路祈祷旁边的同事和学生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没等他想好怎么回应对方,下课铃仿佛救星般响了起来,袁路尴尬一笑,说:“老师只是想知道最近的学生都对什么感兴趣。”说着就合上笔记本准备提起凳子开溜。
            大概是因为下课了,那个女生的音量陡然提高:“老师你姓袁,那本我们都喜欢的书的作者叫子远,今天讲的课又是官渡之战,老师我们真的好有缘分!”她故意把“我们都喜欢的书”这几个字加了重音。
            社死现场不过如此!袁路注意到已经有好几个老师学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身上了。
            沉默了片刻,他的表情从纠结化为了认命,他瞄了眼那个女生的作业本,只看到一个冯字,遂干咳几声:“冯同学,第四节课下课来我办公室把你的书拿回去吧。”
            女孩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表情,虽然脸上的红晕非常明显。


          IP属地:重庆5楼2021-12-10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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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路回到办公室,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橙色购物app。
              仔细想来,那本书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自己虽然是老师,却也没道理强占着别人的私人物品。作为新时代的教育者,在强调私人物品权利的问题上理应做好表率——只是他作为许佑的损友真不想给他贡献那买书的三十八块二毛七分钱。
              等他翻开图书购买页,才发现原来购买这本书会送些小礼物,比如印着角色名字的书签,还有角色形象海报。商品页上还印着一行字:
              “未公布番外篇独家发表!”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许佑和他说的话:“编辑那边说,正文可以是悲剧结尾,但最好加个番外,搞个大团圆或者开放式的。这样不至于让读者难受。”
              这个人还真的为金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袁路重重点头,脑海里浮现出许佑满脸贪婪地数着钱的丑恶嘴脸。
              嗐,买一本好了,算是给老朋友捧场。
              袁路苦笑着按下购买键。
              ——
              陆北言读过一篇鬼故事——一个杀死了妻子的男人总觉得自己背很重,而且年幼的儿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怪怪的,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儿子,你想和我说什么吗?他儿子说,爸爸,你怎么一直把妈妈背在背上啊?
              正是因为这篇鬼故事的影响,陆北言才没有轻易趴在青年人的背上。不然那画面还真挺细思极恐的。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毕竟“其实你坐的马车里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这种事也是鬼故事常用的桥段。
              总之,青年端坐在朴素的车厢里,陆北言时而钻出去“坐”在车顶,时而飘下来缩在他的腿边,所行之事满满写着“乖巧”二字。
              不得不说祖国大好河山在未受污染的时代里确实挺好看。这山这水,虽然不似现代人用ps调色营造出的梦幻效果,却保持着绿水青山应有的纯净姿态。偶尔会下点小雨,雨过天晴后的天空就像湛蓝的绸带,唯一的可惜之处就是这种感慨的心情没有人和陆北言分享,只有她一人自娱自乐。
              幽灵啊,就是这么寂寞。
              不过这种自娱自乐也仅仅停留在大自然的层面了。只有见过那些因饥饿贫穷面露菜色双目无神的人,才能明白自己过的究竟是多么幸运又幸福的生活。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并不先进,一场天灾就能致使遍地饿殍的惨状。作为生活在现代大都市的居民,陆北言其实想象不到会有人因为饥饿面临死亡的困境,那些仿佛只是一个来自久远年代的故事。可现在,本应属于“久远年代故事”中的可怜人就出现在她眼前。但是自己帮不了他们,因为自己是一只没人能看见也触摸不了别人的幽灵。
              陆北言就像一只沉浸在悲伤里的兔子,耷拉下一对看不见的长耳朵。就在此时,那名青年从她身后走过来,将几枚铜钱放在了流浪者的手中。
              “拿去买些吃的吧。”他这样说着,语气很平淡。
              陆北言的兔子耳朵稍微立起来了几分。
              得知“对方是个善良的人”这件事,对陆北言来说无非有一点值得自豪,那就是“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某种意义上,她是看着眼前的青年长大的,虽然过程中经历几度时间跳跃,也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这种感觉就像闭着眼睛搞投资,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投了一支潜力股——更具象的比喻,就像玩养成游戏发现自己孩子的“天资”属性点特别高,未来可期。
              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见青年的身后站着不少人,年轻的年长的,都是些衣冠楚楚的男性。
              “少公子不愧是名门之后,对百姓心怀怜悯,未来定可兼济天下。”
              “我也一样!”
              “我等跟随少公子实乃三生有幸。”
              “我也一样!”
              “还请少公子允许我等,随公子一同归去汝南。”
              “我也一样!”
              注视着青年和身后那些儒生模样的家伙寒暄得信手拈来,陆北言的母爱光辉瞬间消失殆尽。
              就像一些作秀新闻,某某领导关心贫困群众的文案,配上领导和老百姓的亲切合影。但实际上这些东西完全是摆拍,拍摄结束后就不会再去过问群众的生活问题。她越发觉得自己买的这支股赔了。凭她的了解,眼前这个人未来要么变成油腻的官场老油条,要么一步踏错满门抄斩,现在唯一的优点好像也只剩脸还算好看。自己对他抱有期待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就在她怨念的时候,青年微微拱手。
              “不过是举手之劳,诸位实在是折煞在下了。”他说话谦谦有礼,“何况在诸位先生面前,绍是晚辈,不用如此拘礼。三个月前绍已经及冠,诸位称呼绍的字,‘本初’便好。”
              就算他这样说,依旧有人在“本初”二字后面加上公子这个称呼。其实这些人的神态陆北言见过,那种想要求人办事或者讨好某人的谄媚模样,果然是亘古不变的。
              不过也算有收获,毕竟她现在总算知道这个青年的名字了。
              她飘在他的耳边,试探般地叫道:“本初?”
              他没有回应她,毕竟他听不见。
              “本初,本初,本初。”像是恶作剧来了兴致,她又一连叫了三声,“你叫本初,我叫陆北言。虽然你看不见我,不过我记住了哦,你叫本初。”
              陆北言感觉自己就像动漫里的吐槽役,借着没人能看见的便利可以随便大声吐槽,现在知道了眼前人的名字,她越发地放开手脚。
              “这些人一看就不是诚心想和你结交,多半是有事相求才巴结你,回家探亲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们一起呢?”她的语气就像一只不甘心被抢了食的猫,“并不是结交的人越多越好。”
              当然,她也不过是抱着现代人的目光和态度,搞不懂这些人文绉绉的那一套。虽然她觉得,人心和人性就算跨越千百年的时间也能相通。
              不过无所谓了,与其说她现在是只幽灵,不如说是名观众,看着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不晓得还要看多久。古代人在保养上的确不如现代人精致,但本初其人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洁有加,再加上眉目清秀,举止动作皆是彬彬有礼的仪态,因此光是杵在那里让陆北言看都能看上好一会儿。所谓“对上眼缘”大抵不过如此。
              虽然她现在觉得,这个家伙大概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缠了这么久,也算缠出了感情,她还挺舍不得离开的。也正是因为这种舍不得,她才会情不自禁地对着这个人碎碎念,就算明知道对方听不见,她也总抱着一丝“万一他能感应到我的想法呢”的侥幸希望。
              陆北言缩在马车里,本初的脚边,无言地端详他的眉目。
              他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什么喜忧,总是把眼睑低垂着,像是一直在闭目养神。但见到那些前来打招呼的随客,他的神色就变得官方且和善,处事说话的态度滴水不漏,从他身上陆北言看见了自己家中一些中年男性长辈的影子,不过他也才二十岁而已。
              他的确是在作秀,一直在装给别人看。陆北言对这点深信无疑。但当他独自一人,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候,陆北言隐隐读出了一些倦意。
              马车的车厢很狭窄,不过陆北言并不受其拘束。
              她飘到了本初的身边,无声地伸出了手,虽然没有触感,虽然感觉不到温度,但她还是轻轻地把手放在对方的头上,在空气中做出了轻抚的动作。
              孤独的幽灵此刻能献上的东西,也只有温柔的抚摸。


            IP属地:重庆6楼2021-12-10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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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初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也是陆北言想问的。
                口头提出这个问题的中年男子两手紧紧地拽着缰绳,手背上的青筋凸显出来让陆北言怀疑他其实是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克制自己不会把拳头呼啦在眼前青年的脸上。
                本初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微微欠身:“本初此行毕竟是为探望母亲,如此浩大的声势,实在是不妥。”
                前方就是汝南地界,他在这时候让随行了一路的人回去,不是在耍他们吗?幽灵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妙,她鸵鸟似地躲在了青年的背后。虽然没有人能看见她。
                领头的人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我们毕竟也都到了这里,一声不响地回去,怕是也有失礼数啊。”
                他的话得到了周围不少人的附和。陆北言朝他们做了个鬼脸,大声反驳道:“明明是你们非要跟上来的,现在说礼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底气也只是来自于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罢了。
                显然本初不能说这么露骨的话,他的语气依旧很平和,但态度隐隐出现了几分坚决:“诸位,其实这也不过是晚辈的一份小小私心。晚辈回乡探母若是过于高调,被许子将许先生知晓,实在令晚辈的家族门楣蒙羞。自濮阳一路至此的照顾,晚辈铭记在心,这份情谊定不会忘记。”
                陆北言给自己翻译了一下,大致就是“我也是为我的名声着想,这份人情我先欠着,以后有机会肯定不会亏待大家”。
                好吧,这的确是他的风格。虽然能大致品味出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但至少目的达到了。虽然会欠一堆人情,但至少是以本初自己的名义而不是家族,牵扯到的东西会少很多。
                显然对面那些人也想到了这点,本以为是个勾搭对方家长的好机会,结果护送了一路最后还是只能和眼前的小年轻结下缘分。虽然没有达到预想的目的,但此刻见好就收才是最优解。若是闹得太僵,别说以后,只怕现在大家都会难堪。即使不甘心,也只能如此了。
                陆北言目送那些人带着算不上好看的脸色离去,转过头去看本初。
                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但这个人和面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眼神里总透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陆北言莫名有种猜测,他是故意让这些人跟了他一路又在终点站前面抱憾离去的。可为什么呢?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陆北言想起了那时候他“独自”坐在车厢里露出的疲倦神色。他看上去像头优雅又乖巧的鹿,但鹿也有坏心眼的时候。
                ——
                许子将。袁路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稍微回忆了一下,很快他就想起来,那是东汉时期一位声望很高的名士,本名是许劭。或许光说名字很难让人对他有印象,不过那句很出名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便是与他有关。虽然在别的典籍上记载略有不同,不过也能看出这人的确很有眼光。
                此人是当时很有名的评论家,那时候汝南的著名风俗“月旦评”便是以他为主角。其实作为现代人,袁路并不太喜欢这种对他人品头论足的活动,或许是因为现在这个时代,人与人的距离早就没有过去那么亲密了,人的价值也不需要存在于他人的口舌之间。
                不过这本小说里的主人公为了不影响许劭对自己的印象而遣散宾客,这件事的确有历史记载。在后世看来这是此人为了保证自己良好风评,维护自己名声的行为。袁路思索片刻,如果当时坐在马车上的人是他,他会这么洒脱地把这些人赶走吗?
                ……可惜,他得不出一个正确的答案,何况用今人想法代入古人的思维也实在是对人家不公平。
                收起这份思绪,袁路向后面的内容瞄了眼——啊,男主人公的家人们要登场了。他的兄长,他的从弟,还有他的长辈们,此时的他们都不晓得未来会发生什么。在不远的未来,这个家族里会有两个人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惨痛收场。不过此时,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袁路莫名发出了一声苦笑。
                其实他更想关注另一个角色,那是男主人公的友人。
                ——
                “怎么现在才回来。”
                陆北言正在出神的时候,听见了不痛快的斥责声。这句话针对的人肯定不是她,但她还是立刻闻声望去。
                那是一个模样青涩的少年,相比本初淡漠的眉眼,小少年将所有的尖锐都摆在了脸上,尤其是那双上翘的眼尾。仔细端详一轮,陆北言从他的轮廓上找出了几分本初的影子。虽然气质完全不像,但也能读出些许俊朗,只是还没完全长开。陆北言暗自评价,是个潜力股。
                少年人双手叉腰,直挺挺地堵在本初的跟前。陆北言听见本初苦笑了几声,态度不愠不火:“术弟,让我去见母亲。”
                原来是他的弟弟。陆北言恍然大悟,不由得又多看了眼前的少年人几眼。虽然还没到“缩小版的本初”那个地步,但这样神态生动的样子,她从未在本初身上看到过。
                少年却还是不让,语气带上了几分刻薄:“从濮阳到汝南,满打满算也只需要两日时间,你却花了整整三天,你在路上做什么了?”
                本初淡淡回应:“无非是路遇友人耽搁了些。术弟,让让。”
                “友人?”术弟眉峰竖起,“真是友人?我劝你还是少动些歪脑筋,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别人信你,我可不会信你的鬼话。”
                如果能碰到这个家伙,陆北言一定当即给他一记大爆栗。小小年纪说话居然这么难听,这算什么弟弟。
                陆北言撸起袖子想和眼前这个家伙隔空理论,沉默了须臾的本初突然点点头。
                “我知道了。”他的态度无比温和,“术弟,让让。”
                少年没有接话,他似乎一下子被哽住了,一些原本想好的刁钻话语此时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一双拳头狠狠揍进棉花里那般无力。陆北言眼看他的脸色逐渐泛红,紧皱的眉头微微抖动两下。二人无声地僵持片刻,最后那个少年还是心有不甘地让了步。
                本初道:“多谢。”
                少年冷哼一声。
                某种意义上,这一轮的确是本初的胜利。可陆北言却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高兴起来。因为在这样的气氛下,被哽住的人不止是那个弟弟,还有她。她总觉得自己心口闷闷的,那种想发泄的情绪堵在那里,令她无比难受。
                看着婢女为本初脱下氅衣,陆北言飘在对方身后三米来远的位置。这户人家在房屋建造的排场上是典型的汉代高门大户,几座楼阁鳞次栉比排列得相当整齐,建筑风格也是方正得一丝不苟,相比后世一些朝代的华美,这个时代显然是以大气朴素为重心。
                陆北言的眼睛扫向了不远处本初的背影。她莫名觉得,这个年轻人和这个时代的建筑倒是很相称。
                跟着本初的脚步,陆北言飘进了房间。虽然是幽灵,却也能嗅到空气中浓郁的药材味和熏香气息。这两种气味中和在一起并不刺鼻,莫名让她产生了一种困倦——在这个时代她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陆北言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希望能清醒一点。
                “母亲。”
                陆北言听见本初这样轻声呼唤,她的注意力终于重新集中了。那个倚在榻上的中年女子,在见到自己的儿子后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她的嘴角耷拉着,连眼角的皱纹都不曾动一下。
                本初躬着身子,眼眸低垂。
                但陆北言瞪大了眼睛。
                就算眼前的女人穿着绸缎,衣香鬓影,和那时的狼狈截然不同,陆北言也能认出这位贵妇人和那时在破庙内遮风避雨的女子并非同一人。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段缥缈的歌声又萦绕在陆北言的耳畔,她看向本初,他已经挺直了后背,表情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从陆北言的角度看,他和这位被唤作“母亲”的女人并不像一对母子。
                贵妇人掩面轻轻咳嗽两声,随即用她略带沙哑的声音问:“吾儿,一路上舟车劳顿。”
                本初说:“孩儿听闻母亲病重,不知母亲现在感觉身体如何。”
                贵妇人答:“叫医匠来看过,吃了些药,现在好些了。那些人不过是小题大做。”说罢冷哼一声。
                本初说:“如此便好。”
                贵妇人说:“吾儿,你如今在濮阳做官,在同辈里也算佼佼者,不过还应继续勉励,作为袁氏之子,仅仅止步于此可远远不够。”
                陆北言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袁氏。说来惭愧,她作为幽灵飘了这么久,还是现在才知晓本初的姓氏。原来他姓袁啊,袁本初。念起来倒是朗朗上口。
                袁本初,袁本初。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随即又想起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她记得,刚才本初称呼自己的弟弟为“术弟”,如果这不是什么古代对亲属的特别称呼,那“术”就是那个跋扈少年的名字。
                袁……术?
                陆北言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颜色尤其不好看。
                如果说自己的穿越仅仅是一种巧合,自己与本初的结缘却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么作为袁术的兄长,在历史上有名的人只有一个。而就在刚才,被埋在大脑深处的悠久记忆在陆北言的脑海中觉醒,她童年时期曾在电视剧里听到过,一部历史剧里的某个人物被旁人称呼为“本初”。
                那些突然出现的记忆和一段语音重叠在一起:“三个月前绍已经及冠,诸位称呼绍的字,‘本初’便好。”是了,其实他已经说过自己的本名,只是彼时陆北言未曾留意,但现在一切都已经串联在了一起。
                袁绍,袁本初。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空灵的歌声又一次在陆北言的脑中响起。


              IP属地:重庆7楼2021-12-10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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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路是在整理办公桌的时候被拍了一下后肩膀,他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含着羞怯笑意的眼睛。
                  袁路苦笑着打招呼:“冯同学。”
                  “我叫冯昭昭。”她很主动地自报家门,袁路注意到她的怀里抱着一沓作业题册。
                  察觉到袁路的视线,冯昭昭小声解释:“我是来办公室问题的,正好看到袁老师在,就打个招呼嘛。”
                  袁路尴尬地点点头,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和一个学生熟悉起来靠的是一本言情小说。他由衷希望冯昭昭和他的对话内容是小说以外的话题,但显然,对方并不这么想。
                  “老师你读到哪里了?”冯昭昭问,这个“读到哪里”显然是指小说的进度。
                  “呃……大概,女主知道男主全名那里。”袁路回答。
                  “才那里啊。”冯昭昭若有似无地吐露出遗憾的语气,“老师你快看吧,后面很有意思的。”
                  袁路说:“老师毕竟还有工作。还有,你不会又在课堂上看小说了吧?”
                  冯昭昭摇头:“其实我已经读过网络连载的全本了,买实体书是想支持一下作者,顺便拿一下书里送的特典。”
                  看来这个女孩真的很喜欢这本书。袁路开始思考要不要告诉对方,这本书的作者其实是自己的发小,一个看上去和浪漫爱情完全不搭调的脱线男人。
                  “老师,”冯昭昭继续说,“其实我后面查了一下,关于官渡之战和袁绍的传说,我看到有的版本是这样的——陆北言是天上的神女,因为是神仙所以她才有能力扭转战局,但因为擅自干预凡人的战事,她最后被天帝关了起来。”
                  袁路心想你们这些传言真是一个比一个离谱,许佑那边还说是穿越的,到你这儿直接变神仙了。
                  “可是这样好奇怪啊。”冯昭昭微微偏了偏头,这副情态看上去有些天然呆式的可爱,“如果一定要陆北言的帮助才能改变局面,那岂不是说,袁绍带着十万兵马以多敌少都打不过曹操吗?那他不是……超级没用吗?”
                  袁路哑然失笑,他说:“所以传说终归只是传说。你们上课老师也讲了啊,官渡之战是毫无悬念的碾压局,袁军胜利后直逼许都,北方至此统一。”
                  冯昭昭的脸上莫名出现了名为“倔强”的神色,她说:“可是这个传说会出现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就好像《三国演义》里貂蝉虽然是虚构的,但并不会和正史上吕布杀死董卓的事件出现冲突。”
                  或许这就是磕cp的人的执念,袁路暗暗想到。
                  “那我们可以折中一下,”袁路抬起手在空气中比划,“比如把陆北言视为袁营的一名得力干将,在她的协助下,袁绍在官渡之战赢得更加顺利。其实她本身只是一个普通的女谋士,但因为是女性,所以被增添了很多神话色彩,这样理解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听完袁路的话,冯昭昭的表情又浮现出几分失落,的确,这样的解读会破坏她心目中些许cp滤镜,但话题也是她引出来的,自己只是在发表自己的见解而已嘛。
                  袁路用这样的想法为自己开脱,但看着眼前学生遗憾的模样,他挠挠头,又补上一句:“不过……会把一名女性留在身边,也足以看出他们两个的关系并不简单。”
                  “没错没错。”冯昭昭猛点头,“而且啊,陆北言在官渡之战结束后就失踪了,袁绍也在两年后病逝,老师你感受一下,这不是超级浪漫的吗!”
                  浪……漫?
                  袁路想或许是自己年纪太大没办法理解小女孩的点,又或者最近流行的就是这种残缺美?他已经好几年没关注过网络上的流行趋势了。
                  冯昭昭还想再说些什么,预备铃却已经打响。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对袁路说:“老师我先走了。”然后小跑着出了办公室的门。
                  袁路目送她离开,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办公桌还一塌糊涂。他懊恼地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正打算继续收拾后背却又一次被拍了。
                  他转过头,看见邻桌的同事一脸憋笑地看着自己。
                  袁路很莫名:“……什么?”
                  “我听你们唠了半天。”同事勉强止住笑意,“袁老师喜欢看言情小说啊。”
                  啊,被听到了啊。袁路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嗐,是学生看的,只是那天我没收了她的书,她又来找我要回去,一来二去就熟了。”
                  同事嗤之以鼻:“我说呢。大男人还看什么言情小说啊,也就那些小女生喜欢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然后他又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某某亲戚的女儿是如何被这种精神毒草荼毒,整日沉浸在虚无的恋爱幻想里,越讲越来精神。
                  大抵是某根神经没有搭对,袁路一边处理着手上的工作一边淡淡回应:“写这本书的作者也是个大男人,但大家就是爱看他写的东西,因为有趣,有趣是不分性别的呢。其实我有计划把这本书通读一下,了解学生最近都喜欢些什么。作为老师,比起高高在上地瞧不起自己教育的对象,我还是想成为更称职的教育工作者。”
                  说着,袁路将自己买的那本《遇梦记》夹进了书立架里。左边是教案右边是练习册,这本精装书的存在无比突兀,但袁路却觉得,嗯,不错,挺好看的。
                  这是十一月,天气还未到最冷的时节。但袁夫人的屋子里已经燃起暖炉,就算如此她的脸色也是苍白苍白的。袁绍去见自己其他的亲人长辈,陆北言却没有跟着他,而是飘在袁夫人的身边。
                  陆北言感受不到温暖,同理也不会觉得寒冷。她的身上到现在也还穿着现代的清凉夏装,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榻上的袁夫人忽然抬起手,对身侧的婢女说:“你先出去吧。”
                  然后屋子里更加安静了,只能听见来自袁夫人肺部沉重的呼吸声,好像连呼吸一下都需要消耗全身的力气。陆北言飘到地面上,侧身倚靠在榻沿。
                  袁夫人忽然笑了出来。
                  “他还是那么疏远我。”她声音很轻,但陆北言能够听清。她现在的姿势就像在聆听一位长辈讲故事的小女孩。
                  “是因为我待他不好?是我做不好一位母亲?”袁夫人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嘲的意味,“还是因为,他并非我所出?”
                  陆北言抬起头,迷茫地望着这位妇人。
                  “我还以为至少这次他回来,能稍微亲近些。”
                  妇人的眼神中流露出失望和遗憾。陆北言想了想,小声说:“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明明说出来就好了嘛。”
                  袁夫人忽然低下头,她的目光和陆北言撞在一起。后者的表情变成了不加掩饰的错愕。
                  陆北言问:“你能看见我?”
                  袁夫人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地府的使君。”
                  她这般坦然,反倒让陆北言有些难以适从。她干脆飘到空中,方便和对方平视。
                  “我只是一个……幽灵而已。”陆北言这样解释道,“你不觉得害怕吗?”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担心的。”袁夫人说着轻轻咳嗽两声,她的肩膀随着咳嗽声抖动两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跟着吾儿。”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陆北言为难地想。而她的迟疑被袁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淡淡道:“只要别害他就好。”
                  “我才不害他呢!”陆北言立刻辩解,一双手在空中不安地比划着,“我只是想来看看他的母亲,因为我以前见过她。但是……”
                  她的话卡在这里,因为她在思考该怎么和对方说“我看见的那位母亲不是你”这件事。
                  袁夫人为她补全:“但是那个母亲和我长得不一样?”
                  陆北言愣了愣:“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袁夫人平淡地说,“我并非那孩子的生母。他母亲在生下他后本想带着他离开,但最后还是被追了回来。这件事可闹得不好看,真是……”
                  真是后面的内容她没说出口就被剧烈的咳嗽取代。但陆北言能够意会。她无言地飘在空中,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待对方平息后,陆北言主动提问:“为什么不让他的生母带走他呢?孩子都不会想离开母亲的吧。”
                  “那名女子不过一介婢女,有什么能力养大一个孩子。”袁夫人的口吻里带着不屑,“而且也不够聪明,不然也不会被追回来。”
                  不够聪明。这样的形容词让陆北言有些不开心。等她察觉到自己开始口不择言的时候为时已晚:“抢走她孩子的人明明是你们,这明明是她的孩子。”
                  袁夫人忽然笑了:“你和我急眼什么。他们袁家的孩子,我一个外姓人怎么好插手?非要我说,主家和下人,本来就不该出这档子事。闹到最后,不还得让我一个妇人家把那孩子带大。”
                  其实陆北言也知晓自己鲁莽了一些。所以她没有再搭话,只是安静地倾听着。听到“主家和下人”几个字,她忽然觉得自己离袁绍那道疏离的身影更近了一些。
                  “终究是和我不亲近呐。”袁夫人长叹一口气,这长长的喟叹声就像在吐出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她瘦削的身躯塌了下去,刚才还挺直的后背已经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
                  陆北言垂下眼睑,声音里裹挟着悲伤的色彩:“如果我能替你传达一些话就好了。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袁夫人闭上眼睛,“我一直在勉励他,逼他上进、好强、能独当一面,他觉得我不够好,不似那些宠爱孩子的母亲也很正常。其实当年的夜里,我那小叔子突然把这孩子抱到我面前,让我做他母亲的时候我就已经能预感到我和他不会有什么感情。只是这孩子那时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却突兀地给了一个结论:“我应该是不爱他的。”
                  陆北言飘下来,她轻轻地将手覆盖在袁夫人放在软被外的手背上,意外地,她竟然能感觉到手掌心传来微微的凉意,陆北言已经预感到了某种阴影的降临。
                  袁夫人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亮晶晶的,对着眼前一片虚空喃喃:“如今是要入冬了吧?”
                  陆北言望了眼窗外的枯萎景色:“嗯。”
                  “你可要记得提醒,让吾儿多添些衣裳。”
                  “嗯。”
                  陆北言突然好想哭,她下意识地想握紧那只被自己覆住的手掌。但她除了寒冷,什么也没有抓住。
                  “多谢。”袁夫人笑了,“吾儿啊……”
                  她没有说出接下来的内容。陆北言狠狠地揉了把自己的眼睛,她就算哭也没有人听到。


                IP属地:重庆8楼2021-12-10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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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袁家夫人死于尚未寒意刺骨的冬月。她走得突然,大家都以为她的精神在逐渐恢复,等婢女进来为屋里换置炭火的时候才发出了第一声恸哭。
                    只有陆北言察觉那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她的曾祖母也曾是如此,在某个深夜,那双一直笼罩在阿尔茨海默症阴影之下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光亮,如数家珍地清晰讲述起一件件往事。那般光景如今和眼前的哀默景色重叠在一起。陆北言蜷缩在空气中的某个角落。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这时候陆北言才发觉,原来这座府邸里有这么多人。大家都正面露悲色,大多是在低声抽泣。没有大声哀嚎的场面,反而更令人感到悲伤。感觉到空气里的沉闷,陆北言想要飘出去。
                    她想去找袁绍。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想要安慰他——可是,他看不见自己。
                    意识到这件事后,陆北言黯然的神色上又平添几分落寞。而且他与袁夫人的感情似乎也不怎么好,说不定袁绍现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自己为他人感到难过纯粹是一种自作多情——这样的结果是陆北言绝对不想看见的。
                    陆北言在一处偏僻的回廊看见了袁绍的身影。但那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他的身侧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位男子,看起来和袁绍年岁相仿,身姿挺拔,表情肃穆,眉宇间相比袁绍莫名看起来多了几分正气。他的五官和袁术很相似,却没有那般跋扈。
                    陆北言听见,袁绍称呼对方“兄长”——原来是他的哥哥啊。
                    “阿绍,”那位哥哥这样问,“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
                    袁绍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似乎是答非所问:“今年冬天恐怕会有些难过。”
                    飘在半空里的陆北言搞不懂他打的这道哑谜,但这位兄长却似乎已经了然,他说:“借丧期避祸的确可行,但你当真要消耗这三年岁月?恕兄长直言,如今不光汝南,在洛阳对你抱有期待的也大有人在。你大可以用这段日子丰满羽翼……”
                    “兄长,”袁绍打断了对方,“绍只是想做个孝子。”
                    他话是这样说,可神色却一如往常。陆北言想,他或许只是做了一个选择,从众多的分支里选了一条自己觉得最优的道路。而他现在还能清晰地做出选择判断,只能说明当下并没有什么足够撼动他感情表露的事物。
                    他是个冷漠的人吗?陆北言垂下了眼帘。
                    倏然一阵风吹过,竟然撩起了幽灵陆北言鬓角的头发,扫在皮肤上痒痒的。这仿佛是一道指引,鬼使神差地,她竟然顺着风的方向飘去。在蜿蜒的汉风长廊上,一只穿着现代装束的幽灵飘在空气里,她看见了很多,也听见了很多。她仿佛一只穿行在立体的古画卷里的精灵。
                    她看见有小厮抱着一摞书册,似乎是在清点葬礼要置办的用品。
                    她看见几位家主正商议要邀请哪些与袁家交好的人物前来吊唁。
                    这个家族在一刻不停地运作着,陆北言觉得有些头晕,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适应整个大家族的人围聚一块的场面,逢年过节串亲戚都想躲起来的她实在不适应现在的情景。
                    或许,对袁绍而言,那三年就是想让自己停一停。
                    陆北言的心里莫名其妙出现了这样的想法,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揣测出另一个人的心思,但她此时只觉得自己多了一份理解。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又飘到袁绍的身边了。好像只有待在他的旁边,自己才会有几分安全感。
                    趴在勾栏上的陆北言自嘲般地点点自己的脑袋,无奈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天色渐暗,唯有他的轮廓还清晰地被勾勒出来。他在想什么呢?此时无言的他,是否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母亲”送行呢?
                    “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就好了。”她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袁绍的视线忽然朝她的方向转过来。
                    虽然暮色沁润了天地,但他眼睛里的光芒却格外清晰澈亮。陆北言惊讶地盯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能看见我吗?她想问这样的问题,可嘴唇刚刚打开了一条口子,身后就传来了他人的声音。
                    “袁本初。”
                    袁术那副未完全变声的青涩嗓音从陆北言的身后传过来,他的态度依然不那么友好,但相比起陆北言对他的初遇已经收敛了许多。大抵是因为,不管怎样,眼前人正遭遇着丧母之痛。
                    陆北言这才发觉,原来袁绍的视线越过了她透明的躯体,注视的人其实是身后的袁术。她不由得苦笑两声,又飘到了空中以免“阻隔”了这两兄弟的见面。
                    袁术没有走过来,他隔得远远的,声音不重不轻:“父亲正找你。”
                    袁绍轻轻点头:“好,多谢术弟。”
                    他的态度依旧是那么淡淡的,让人挑不出错处。袁术微微皱眉,然后转身离开了。
                    被袁术称呼为“父亲”的人,也是袁绍血缘上的父亲。这是陆北言无意间探听到的事实。陆北言不擅长理清那些亲属血缘的关系网,但现在她除了梳理这些东西似乎也无事可做。
                    去世的袁夫人,是袁绍的继母,也就是养母。而她的丈夫早逝,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多出来袁绍这么个儿子。
                    袁绍的生母是个地位低下的婢女,而生父却是袁家现在的当家人。因为不知道的某种原因,袁家选择留下这个婢生子,并把他过继到如今袁氏当家的早逝且无子的兄长名下,也算给了袁绍一个正当的出身。
                    这样听起来似乎是皆大欢喜。陆北言默默想到,但实际真的会像理论上那么顺利吗?没有被亲生母亲疼爱,也没有接受父爱的孩子,真的能完全没有问题地健康长大吗?
                    她默默地跟随在袁绍身后,从后面看,他的背影并不高大,肩膀的宽度也只比女性稍微宽厚一些。但他把后背挺得很直,那副端庄的姿态就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击垮他似的。
                    他穿过长廊小苑,走入了袁家的正厅。陆北言听见他唤眼前面露倦色的中年男人为“叔父”。
                    明明是你把他带到这个世界。陆北言看向那个中年人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个男人的五官和袁术更为相似,都有一双微微上扬的眼角。但就气场而言,陆北言隐约感觉到眼前二人的相似性。
                    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对陆北言来说极其乏味。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还有葬礼安排,要么是陆北言不关心的,要么是陆北言听不懂的,她周身的空气一度陷入无趣和焦躁,只能百无聊赖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四处打望。
                    “曹家和许家的小公子也会来。”袁叔父说,“你与他们也是多年未见,到时候好好招待他们。”
                    袁绍微微颔首:“本初明白。”
                    这样的对话根本不像父子——啊,他们本来也不是父子。
                    陆北言撇撇嘴,看见袁绍问安后准备告辞,便也打算一起跟上。
                    “本初。”
                    身后传来袁叔父的呼唤,袁绍和陆北言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屋外的光线只打出袁绍一人的影子,袁叔父被笼罩在阴影之下,他的眼神因此显得晦涩不明,但始终是注视着袁绍,注视着那个同样逆光的人的脸庞。
                    他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过了许久,他才发出微弱的问句:“……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陆北言的目光流转到袁绍的侧脸上。
                    袁绍的嘴角动了动,他摇摇头,说:“绍也到了当家的年纪,家母的葬礼却还需叔父多方协理。愚侄多谢叔父了。”
                    袁术就站在门口,陆北言一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了那个少年。
                    袁绍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主动打招呼道:“术弟。”陆北言以为他会接着问“你怎么在这里”或者“你来找父亲吗”这样的问题,但这声招呼也就停在了这里,再没有了下文。
                    陆北言察觉出了袁绍的意思——我不想和你扯上过多的关系,但也不想给你落下什么口实,所以这声问候因此而已。
                    但袁术显然没有这么敏感,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抱着目的站在这里。所以他一开口就很不客气:“你是故意的?”
                    袁绍问:“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袁术瞪着眼睛说,“你就是想让父亲伤心,才故作姿态表现得这么疏离,你看见父亲会失落会遗憾,心里肯定在窃喜!”
                    袁绍露出哑然失笑的表情:“术弟,你在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懂。”
                    “你听得懂,而且你清楚得很。”袁术的态度坚硬得就像一块磐石,“所有人都被你骗了,只有我最了解你。袁本初,我是这里最明白你到底什么样的人。”
                    陆北言莫名感到些许心惊。不过仔细想想,袁术现在的年纪,正是少年人最敏感多心的阶段,就算时代不同,人的成长期却是按特定的规律发展。只是袁术这个反应,似乎激烈过头了些。
                    当所有人都觉得一个人好,只有他觉得那个人不好。这究竟算是敏锐还是单纯的嫉妒?为什么他对袁绍这么不待见?陆北言露出了苦恼的表情,她想自己或许是单纯读不懂青春期少年的心吧。


                  IP属地:重庆9楼2021-12-10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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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文笔好,人物也好,就是百度呑了不少。袁*路老师和冯同学很可爱
                    最喜欢大雨夜狼狈的女人在破庙里哄婴儿那段,读这段时耳边响起了哼唱版的小夜曲,她的声音一定很空灵吧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1-12-10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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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赶上连载了吗?一口气看这么长太幸福了 女主啥时候可以便成人?现在袁谭他们出生了吗?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21-12-11 13:42
                      收起回复
                        啊不过还是再提醒一下下……!这篇文肯定会有恋爱的成分,如果没办法接受的话可以趁现在恋爱浓度还不高快跑……!后续如果被雷到or觉得爱情是对人物的一种侮辱……我也没办法【摊手】


                        IP属地:重庆18楼2021-12-11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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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决定分段来发了】
                          等终于到了葬礼举行的时候,陆北言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袁家的周遭都被布置成惨白一片,搭配凋零惨淡的自然景色,显得格外凄凉。棺椁停放在正厅,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的烟雾和气息,陆北言飘过时也会郑重地双手合十闭目默默祷告,以示对死者的尊敬。
                          片刻后,她睁眼转头,看见了一身素缟的袁绍。他安静地跪坐在一旁,双目微垂,素白的衣裳衬得他脸颊没有什么血色,诚然,他为葬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不曾好生歇过。接下来还有三日守灵,不知道他身子吃不吃得消。
                          陆北言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忧虑,毕竟没有掩饰的必要。她注视着眼前人,就算是披麻戴孝的时候,他的后背也依旧挺直。
                          “我会陪着你。”陆北言说,“就算你看不见,我也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说罢,她也郑重其事地跪坐在袁绍的身侧,就算她的双腿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也不会因这个姿势感到劳累。


                          IP属地:重庆23楼2021-12-11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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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夫人的去世是袁家的一件大事,其影响巨大的程度在前来吊唁的来宾人数上就可见一斑。对陆北言来说,都是些不认识的陌生人,但袁绍却能滴水不漏地向他们示意道谢,在称呼上也不曾出过差错。陆北言对身边人更多了几分敬佩。在她看来,能记住五花八门的人名称谓,足以看出一个人的严谨程度。在这一点上她的确不如袁绍。
                            袁绍其实刚刚哭过,虽然是礼节性的落泪,但他眼眶的红/润是真的。陆北言第一次见到袁绍哭,但哭得并不难看,也不狼狈,就算这时候也保持风度的人,或许并非真情流露。
                            他是薄情寡义的人吗?陆北言不知道。她虽然是幽灵,可自由穿梭于人流汹涌之中,却依旧看不穿一个人的内心。
                            这时,有小厮过来,对袁绍的耳边低语几句。他的低垂的眼眸颤/动两下,目光流转到大堂之外。
                            什么?陆北言也望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稀罕的东西。


                            IP属地:重庆24楼2021-12-11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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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看到两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年轻人并排走来,他们步子迈得不大,皆是凝重的表情。就相貌上看,也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很干净,不过世家弟子在仪容仪表上花心思也很正常。
                              他们先是对灵堂里的棺椁行了礼,又上了香,整个流程做得滴水不漏。陆北言转头去看袁绍,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然后发出喑哑的声音:“子远,阿瞒。”
                              这两个名字起初并没有引起陆北言的注意,她只当是与袁绍年纪相仿的友人前来拜见。但“阿瞒”两个字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本初,”个头稍矮一些的年轻人声音低沉,“我与子远稍晚些再来找你。”
                              袁绍点点头。
                              他们的交流都落进陆北言的耳中。她的唯一感想就是,与旁人都不同。少了无所谓的敬语修辞,直白又简单的交谈反而更能体现关系的要好——也是,同年龄阶层的人想搞好关系并没有那么难,再怎样孤傲的人,也始终会有那么几个走得近的朋友。何况陆北言也不觉得袁绍很孤傲。
                              他只是把心防设得很重。这是她的感想。


                              IP属地:重庆25楼2021-12-11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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