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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路是在整理办公桌的时候被拍了一下后肩膀,他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含着羞怯笑意的眼睛。
袁路苦笑着打招呼:“冯同学。”
“我叫冯昭昭。”她很主动地自报家门,袁路注意到她的怀里抱着一沓作业题册。
察觉到袁路的视线,冯昭昭小声解释:“我是来办公室问题的,正好看到袁老师在,就打个招呼嘛。”
袁路尴尬地点点头,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和一个学生熟悉起来靠的是一本言情小说。他由衷希望冯昭昭和他的对话内容是小说以外的话题,但显然,对方并不这么想。
“老师你读到哪里了?”冯昭昭问,这个“读到哪里”显然是指小说的进度。
“呃……大概,女主知道男主全名那里。”袁路回答。
“才那里啊。”冯昭昭若有似无地吐露出遗憾的语气,“老师你快看吧,后面很有意思的。”
袁路说:“老师毕竟还有工作。还有,你不会又在课堂上看小说了吧?”
冯昭昭摇头:“其实我已经读过网络连载的全本了,买实体书是想支持一下作者,顺便拿一下书里送的特典。”
看来这个女孩真的很喜欢这本书。袁路开始思考要不要告诉对方,这本书的作者其实是自己的发小,一个看上去和浪漫爱情完全不搭调的脱线男人。
“老师,”冯昭昭继续说,“其实我后面查了一下,关于官渡之战和袁绍的传说,我看到有的版本是这样的——陆北言是天上的神女,因为是神仙所以她才有能力扭转战局,但因为擅自干预凡人的战事,她最后被天帝关了起来。”
袁路心想你们这些传言真是一个比一个离谱,许佑那边还说是穿越的,到你这儿直接变神仙了。
“可是这样好奇怪啊。”冯昭昭微微偏了偏头,这副情态看上去有些天然呆式的可爱,“如果一定要陆北言的帮助才能改变局面,那岂不是说,袁绍带着十万兵马以多敌少都打不过曹操吗?那他不是……超级没用吗?”
袁路哑然失笑,他说:“所以传说终归只是传说。你们上课老师也讲了啊,官渡之战是毫无悬念的碾压局,袁军胜利后直逼许都,北方至此统一。”
冯昭昭的脸上莫名出现了名为“倔强”的神色,她说:“可是这个传说会出现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就好像《三国演义》里貂蝉虽然是虚构的,但并不会和正史上吕布杀死董卓的事件出现冲突。”
或许这就是磕cp的人的执念,袁路暗暗想到。
“那我们可以折中一下,”袁路抬起手在空气中比划,“比如把陆北言视为袁营的一名得力干将,在她的协助下,袁绍在官渡之战赢得更加顺利。其实她本身只是一个普通的女谋士,但因为是女性,所以被增添了很多神话色彩,这样理解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听完袁路的话,冯昭昭的表情又浮现出几分失落,的确,这样的解读会破坏她心目中些许cp滤镜,但话题也是她引出来的,自己只是在发表自己的见解而已嘛。
袁路用这样的想法为自己开脱,但看着眼前学生遗憾的模样,他挠挠头,又补上一句:“不过……会把一名女性留在身边,也足以看出他们两个的关系并不简单。”
“没错没错。”冯昭昭猛点头,“而且啊,陆北言在官渡之战结束后就失踪了,袁绍也在两年后病逝,老师你感受一下,这不是超级浪漫的吗!”
浪……漫?
袁路想或许是自己年纪太大没办法理解小女孩的点,又或者最近流行的就是这种残缺美?他已经好几年没关注过网络上的流行趋势了。
冯昭昭还想再说些什么,预备铃却已经打响。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对袁路说:“老师我先走了。”然后小跑着出了办公室的门。
袁路目送她离开,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办公桌还一塌糊涂。他懊恼地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正打算继续收拾后背却又一次被拍了。
他转过头,看见邻桌的同事一脸憋笑地看着自己。
袁路很莫名:“……什么?”
“我听你们唠了半天。”同事勉强止住笑意,“袁老师喜欢看言情小说啊。”
啊,被听到了啊。袁路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嗐,是学生看的,只是那天我没收了她的书,她又来找我要回去,一来二去就熟了。”
同事嗤之以鼻:“我说呢。大男人还看什么言情小说啊,也就那些小女生喜欢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然后他又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某某亲戚的女儿是如何被这种精神毒草荼毒,整日沉浸在虚无的恋爱幻想里,越讲越来精神。
大抵是某根神经没有搭对,袁路一边处理着手上的工作一边淡淡回应:“写这本书的作者也是个大男人,但大家就是爱看他写的东西,因为有趣,有趣是不分性别的呢。其实我有计划把这本书通读一下,了解学生最近都喜欢些什么。作为老师,比起高高在上地瞧不起自己教育的对象,我还是想成为更称职的教育工作者。”
说着,袁路将自己买的那本《遇梦记》夹进了书立架里。左边是教案右边是练习册,这本精装书的存在无比突兀,但袁路却觉得,嗯,不错,挺好看的。
这是十一月,天气还未到最冷的时节。但袁夫人的屋子里已经燃起暖炉,就算如此她的脸色也是苍白苍白的。袁绍去见自己其他的亲人长辈,陆北言却没有跟着他,而是飘在袁夫人的身边。
陆北言感受不到温暖,同理也不会觉得寒冷。她的身上到现在也还穿着现代的清凉夏装,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榻上的袁夫人忽然抬起手,对身侧的婢女说:“你先出去吧。”
然后屋子里更加安静了,只能听见来自袁夫人肺部沉重的呼吸声,好像连呼吸一下都需要消耗全身的力气。陆北言飘到地面上,侧身倚靠在榻沿。
袁夫人忽然笑了出来。
“他还是那么疏远我。”她声音很轻,但陆北言能够听清。她现在的姿势就像在聆听一位长辈讲故事的小女孩。
“是因为我待他不好?是我做不好一位母亲?”袁夫人的语气里充满了自嘲的意味,“还是因为,他并非我所出?”
陆北言抬起头,迷茫地望着这位妇人。
“我还以为至少这次他回来,能稍微亲近些。”
妇人的眼神中流露出失望和遗憾。陆北言想了想,小声说:“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明明说出来就好了嘛。”
袁夫人忽然低下头,她的目光和陆北言撞在一起。后者的表情变成了不加掩饰的错愕。
陆北言问:“你能看见我?”
袁夫人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地府的使君。”
她这般坦然,反倒让陆北言有些难以适从。她干脆飘到空中,方便和对方平视。
“我只是一个……幽灵而已。”陆北言这样解释道,“你不觉得害怕吗?”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担心的。”袁夫人说着轻轻咳嗽两声,她的肩膀随着咳嗽声抖动两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跟着吾儿。”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陆北言为难地想。而她的迟疑被袁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淡淡道:“只要别害他就好。”
“我才不害他呢!”陆北言立刻辩解,一双手在空中不安地比划着,“我只是想来看看他的母亲,因为我以前见过她。但是……”
她的话卡在这里,因为她在思考该怎么和对方说“我看见的那位母亲不是你”这件事。
袁夫人为她补全:“但是那个母亲和我长得不一样?”
陆北言愣了愣:“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袁夫人平淡地说,“我并非那孩子的生母。他母亲在生下他后本想带着他离开,但最后还是被追了回来。这件事可闹得不好看,真是……”
真是后面的内容她没说出口就被剧烈的咳嗽取代。但陆北言能够意会。她无言地飘在空中,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待对方平息后,陆北言主动提问:“为什么不让他的生母带走他呢?孩子都不会想离开母亲的吧。”
“那名女子不过一介婢女,有什么能力养大一个孩子。”袁夫人的口吻里带着不屑,“而且也不够聪明,不然也不会被追回来。”
不够聪明。这样的形容词让陆北言有些不开心。等她察觉到自己开始口不择言的时候为时已晚:“抢走她孩子的人明明是你们,这明明是她的孩子。”
袁夫人忽然笑了:“你和我急眼什么。他们袁家的孩子,我一个外姓人怎么好插手?非要我说,主家和下人,本来就不该出这档子事。闹到最后,不还得让我一个妇人家把那孩子带大。”
其实陆北言也知晓自己鲁莽了一些。所以她没有再搭话,只是安静地倾听着。听到“主家和下人”几个字,她忽然觉得自己离袁绍那道疏离的身影更近了一些。
“终究是和我不亲近呐。”袁夫人长叹一口气,这长长的喟叹声就像在吐出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她瘦削的身躯塌了下去,刚才还挺直的后背已经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
陆北言垂下眼睑,声音里裹挟着悲伤的色彩:“如果我能替你传达一些话就好了。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袁夫人闭上眼睛,“我一直在勉励他,逼他上进、好强、能独当一面,他觉得我不够好,不似那些宠爱孩子的母亲也很正常。其实当年的夜里,我那小叔子突然把这孩子抱到我面前,让我做他母亲的时候我就已经能预感到我和他不会有什么感情。只是这孩子那时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却突兀地给了一个结论:“我应该是不爱他的。”
陆北言飘下来,她轻轻地将手覆盖在袁夫人放在软被外的手背上,意外地,她竟然能感觉到手掌心传来微微的凉意,陆北言已经预感到了某种阴影的降临。
袁夫人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亮晶晶的,对着眼前一片虚空喃喃:“如今是要入冬了吧?”
陆北言望了眼窗外的枯萎景色:“嗯。”
“你可要记得提醒,让吾儿多添些衣裳。”
“嗯。”
陆北言突然好想哭,她下意识地想握紧那只被自己覆住的手掌。但她除了寒冷,什么也没有抓住。
“多谢。”袁夫人笑了,“吾儿啊……”
她没有说出接下来的内容。陆北言狠狠地揉了把自己的眼睛,她就算哭也没有人听到。